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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第一百四十二章 折剑沉黄沙 ...

  •   那一个夜晚烽火不断,恍如不夜之天。整座安江城浸于血与火的纠缠中,汹涌如浪,几要将这个本便不大的城池吞没。石青的城墙烧得阒黑,黑于子夜,犹难掩刀光凌烈。夏凉一路披荆斩棘,直将安江城焚成荒蛮,十月朔风偏紧,黄沙横扫,更添几分凄凉。

      一夜鏖战,羌羯连退却,待到次日正午,已退后三百里。而夏凉疲于奔战,又遇原空山天然险阻,方止步不前,羌羯得以滞于原空城。然立于羌羯最高的山原空山上极目西北而望,已可隐约见羌羯帝都飔风城,走至这一步,羌羯之危可以知矣。

      沉霖随袁雨取小道而行,避狼烟。待姗姗至原空城下时,已是满城痛呼如山。这一夜夏凉偷袭,羌羯损失惨重,本存兵四万,一夜间削去一半,而夏凉损失甚微,怎不危急?城中残兵疲且伤,血浸一地,染得白雪作红绵,凄惨不忍睹。

      原空城本为山峦环绕,不曾筑有城墙。她同袁雨自山间小径入城,兵荒马乱,无人注意到她们,只当是城中居民。西格怕军中议论,纵虎归山犹换不得美人归,未曾宣布她是假秋荻。此番她堂而皇之入军营,也无人阻拦,一路直奔袁子翌营下,心中略是忐忑。

      初开门扉,便有一剑探至颔下,她一惊,欲拔剑,颈上锋芒却又退了。门扉打开,袁子翌收了剑,只说了句:“是你。”又转身徐步向屋中,眉宇里掩不去疲倦,似宿醉纠缠。

      “若是来笑羌羯兵竭力短,你大可回去了。”“袁将军有什么打算?”

      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愣住了。他不语,她只是苦笑:“我又何必来嘲笑你,扬耀夏凉的威武呢?”

      他面色稍缓些,疲倦便又涌上了些,似连话也不愿多说句了。袁雨一心急,忙说了句:“主子,她可是为了你才留下的呀!”

      他本已转身要坐下,却是忽而立住了,一双黑瞳探向她,似试问深浅伪真。她只是浅浅一笑,说道:“多半也可这么说罢。你救下我这一命,又不曾索求什么,我这么一走了之又怕你担待不起。既然你说你能护得我周全,那我便且信你一回,留下来。”

      他却是蓦然笑了,高声道:“你这是同情我,还是别有图谋?”旋即,他又兀自摇头,欲斟一盏薄茶,才觉非是安江城,这临时添上的茶壶也是空的。

      “看来是我素来作恶,此番行善报德,反倒无人信了。”她不恼,只是捡了张椅子坐下,眉目淡然。

      他定睛看了她一会儿,相顾无言,云生云灭。半晌,他方幽幽叹一声道:“近几日战事不断,皆是正面而来,似要强破我军阵防。我只道羌羯终拦不住他正面攻势,不曾想他早不顾理法,一日数战,竞夕不停歇,夜半来袭,直杀我军个措手不及。”

      她正色道:“不在其位,便是不谋其政也无妨,又何需神伤若此?更况乎……”

      “你不懂,你终是不懂。”她未说完,他已接上,话中不无奈何意。她确实不懂,也不知他成日里叹些什么,只等他作答。然他只是道:“我虽是夏凉人,出仕羌羯也只是父亲之意。然毕竟有一份情谊在,羌羯于我如第二乡,不忍看其亡灭。大汗撤我的职,也只是一时意气,终须回来找我的,我怎能不过问?”

      “我怎不懂?便如现下我这般,欲归去而不得,还不是因着一个你,没着没落!”她兀地有些生气,脆生生地冲他埋怨了一句。

      他却仿佛蓦地欣然了一些,唇间笑意依稀。

      “你笑什么?”她更恼了些,略带被捉弄的不悦,素来行善皆是她施舍,此番他却视若等闲,她怎不生恼意?

      他还是那一句:“你不懂。”末了还添一句:“亦不需懂。”

      便是这一句,彻底让她的恼意落了空,又生无趣。她只得道:“你是我见过的最怪的人。世人眼中的怪人,无论他做什么,皆有他的理由,虽未必合乎情理,然终有一释。而你仿佛恣意至极,去来无端。”她顿了顿,又幽叹一声:“这样迟早会葬送你的前程的。”

      “我只是在我可以掌控的范围内,最大程度地恣意。”他淡然道,并不否认她说自己“恣意”。

      她能奈何?便只是摇了摇头,起身要走。他忽然说了一句:“近两日小心些,少出门,更莫要被大汗看见。我虽知大汗不到关键时刻,不会把你如何。然羌羯兵力渐衰,恐他见你会恶向胆边生。”稍顿了顿,他又道:“万事小心。”

      她已走出了门,还是说了一句:“一个羌羯的将军同我说这番话,你啊,真是让人摸不透……”

      他看着她随袁雨走了,眸光闪烁,恍如此时中天赤日,虽有暖意,却遮不去这广漠冰寒。

      “大汗又复了主子的职。”袁雨给她斟了杯热茶,似是随口说道,却掩不去满溢的骄傲。

      “你很高兴吗?”她含笑说道,有些喜欢逗弄袁雨这样的小女孩。

      袁雨也不辩解,直截了当道:“那是当然,主子是天纵奇才,若不在沙场上运剑如风,那便是屈才!”自从沉霖肯为袁子翌留下后,袁雨便待她好了许多,自己心里也颇为欣然,半是因着她总算是留下了,半是因着她肯留下也少不了自己的功劳。是以,袁雨同她说话的次数也多了些,偶尔还能开点小玩笑。

      她却低下了眉睫,抿了一口茶道:“于你或是好事,但于我而言,便是徒添苦恼。双方对峙,我本应站在夏凉一方,现下他这般,我怎好下手?”

      袁雨撇了撇嘴道:“那你便干脆跟着主子走罢。”

      她听了这句话,险些呛了口茶,小孩子这般心直口快,有时还真让人有些哭笑不得。她略一思忖,顽上眼眸,笑意晏晏道:“不如让他随我去夏凉了?”

      “那成何体统?”袁雨心直口快。

      她但笑不语,只是望了望窗外,已然黄昏时分。安江城破有三日,羌羯驻守原空城,依着天然的屏障,尚能与夏凉分庭抗礼三五日。时间一长,夏凉的粮草部队源源不断从后方供给,羌羯国力有限,又折兵上万,便不是敌手了。今日西格终于还是请了袁子翌出山,眼下飞雪拥山阙,夕暮染长河,尚不知战果如何。

      见她不语,袁雨又道:“夏凉又追到了扶川,主子惜兵如子,只借山困敌而不战,据说是将夏凉绕得团团转呢。”末了又添了一句:“真想去看看。”扶川乃是明月河在原空城段的称呼,正从原空城南侧过。

      “那便去看看如何?”她问道,听见林宸封离自己所在之地如此之近,便有些坐不住了。

      袁雨忙否决:“那可不行,主子吩咐了要我好生看着你的,大汗正苦于战事无出路,又值两军交战,你这一出去可太危险了。”

      她想想也是,便只好作罢。能在两军接刃之际,坐在敌军营中捧一盏温茶,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随性一笑,心又静了下来。

      只是天边似不静了,喧喧闹闹着向这边拥来。地动如裂,两人连忙站起身来向门外去。原空城依山而建,地势西高东低,军营处略高。她们立于营中向坡下望,但见地平线处狼烟纷乱,甚嚣直上,直将夕照掩得朦胧若月。

      那人马再近一些,袁雨便不禁高呼:“是夏凉的军队!”

      她心底一惊,有些踌躇,说好暂且留下,可夏凉军已至,又为何不一走了之呢?她就是这么没信用,更何况疆场之邑,一彼一此,何常之有?

      一转眼,右畔又突袭出一支人马,硬生生隔断了她的视线。袁林边策马自狼烟处奔来,边大喊道:“姐!快带她走!”言罢,袁林却是一怔,一时口误,生怕她疑心。

      所幸时局纷乱,她并未注意到袁林叫袁雨姐姐,只是想着何去何从。

      袁雨推拥着她上了马,她犹不肯离去。袁林只能劝道:“主子本打算在山中伏击,却不想夏凉军改了线路,硬要闯入城中。城中设防众多,硬闯只会造成大伤亡,更况乎主子已领军调头而来,夏凉此番强袭胜算不大,我劝您还是避一避的好!”

      夏凉的先头部队已被袁子翌率部阻下,而后方还有部队源源不断地跟上。夏凉军士气猛如虎,她看得一怔,不敢肯定这些士兵之骁勇,是林宸封治军有方,还是因她被俘。

      刀剑无眼,战线愈来愈向这边蔓延,她便决计先随袁雨走。才转身两步,她却又顿住了马蹄。她看见了他,弥漫的尘烟里铁甲铮铮,纵是消瘦了几分,犹未改凌厉颜色。她何曾见他显露这般神色?紧拧的长眉如锋,目慑四天星辰,一柄三尺长锋运如暮风,直破羌羯防线。

      诚不可思议也,她念道。竟在此看见他,一国之君厮杀如凡,没有半分掩护,只如同一柄煞人寒刃,为能最大程度地破敌,不要任何饰纹。当血洒金铁,便赤裸裸地凝成暗火赤痕,同时也锈蚀着锋芒。

      她的心蓦然狂跳,他斩下两名羌羯士兵的头颅,便与袁子翌短兵相接了。两人皆持剑,兵刃迸星火,猎猎生野风。三五招运持下来,谁也不占上风,只纵马周旋着,拼上的力道一次比一次狠,直划开赤燎霹雳。

      她忍不住提骑上前了十余步,袁雨拿她没辙,只从旁掩护。她将局势看得更清了,大半个原空城如修罗场,两色军服交错,难辨敌我,相持不下。而林宸封也看见了她,怔了一瞬,袁子翌顺势前劈,从他持剑的右手划过,惟听得他闷哼一声,血自铁袖溅。

      她不禁大呼了一声:“林宸封!”袁子翌方才不知她在身后,听见这一声呼喊,持剑的手颤了一下,林宸封握紧了长锋贴着他的剑脊跟上去。他霎时恍然,立剑格挡,手劲毕竟不如林宸封全力以赴的一击,一时间乌铁相撞,竟将他的剑碰出了一个缺口。

      毕竟是右手负伤,林宸封只是依仗袁子翌失神的片刻得了手。当袁子翌回过神来,运剑之力如狂,更胜先前,恍如蓦然醒来的雄狮。他的面色凶狠得吓人,她不知那个冷如惶月的袁子翌也会躁怒如是,不禁更是心焦,林宸封的右臂负了伤,血染寒铁,炽得铁甲也发烫。她看出他的剑轨渐有些凌乱了,而袁子翌愈杀愈勇,竟有两次直逼他心胆。

      袁子翌又是一击重剑,林宸封险些招架不住,臂上的血浸得衣袖饱和,直往下漏。齐浦青终于领着一队人马厮杀过来救驾,将袁子翌与林宸封隔开了,她稍松了一口气,只是局势依然紧张。

      夕阳西下,明月河的河水似是染了血般殷红。两军纠缠了两个时辰不休,羌羯下了重兵,将仅存的两万人马悉数拉上战场,不胜即亡,羌羯愈战愈勇。而夏凉是离营突击,林宸封到底太心急了,时间长了便吃不消。近子夜也攻不下,不得已,夏凉终是退了回去。

      夜转深了,军营里也不曾消停,各人皆忙上忙下的。夏凉虽硬闯防线,进攻不利,然依仗天赐铠甲与高涨士气强突,损伤远少于羌羯。紧张了几个时辰,她只觉浑身倦意袭来,使不上几分力气,只想倒头睡去。时节不佳,偏逢深夜落雪,直冻得她发抖,睡不好,又起来,喝了两杯热茶才觉得好些,一抬头,雪竟晴了。

      走出门外,方觉连月亮也出来了,她闭眼挨着门框而立,手捧热茶杯,已很是疲倦了,却又冷得睡不着。

      忽而听闻琴音三两,她不用抬头也知是袁子翌,也是懒得抬头,静听着,月华也是无言。然不同以往,这曲中浮躁如狂,似二月野草疯长,荒了一地哀凉。又是倏地一声怪音,霎断音律,也断了她的冥想。

      她复行十余步,走到他的门前。屋内不点灯光,她借着朗朗清辉看向内,果是袁子翌不错。袁雨立于他身侧,垂首而立,神色颇为沮丧。

      她目光稍向下移几寸,便发现弦断了,一旁草垫上还枕着他那柄被林宸封碰出一个缺口的剑。他见她来了,只是一抬眼,对上她游离的目光。

      那一刻,他坐于黑暗里,不发一语,而她满身清光,朗朗如珠。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却觉那是一种深沉晦涩的目光,直教人便是看不清,也觉浑身如溺深潭般不自在。他的目光将她束得太紧,她心底一怵,下意识便要逃。

      “你走什么?我明明不曾逼迫你什么。”他开口了,倦意浓如酒,还似有醉意。

      她便顿住了步,问道:“你竟在这种时候喝了酒?”

      “没有。”他答道,复一笑:“从来醉心不曾醒,何来此夜酒入喉?”

      她什么也不说,静立于月华下,只觉他确像一个吃醉酒的人,却又不肯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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