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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步一杀机(二) ...

  •   九月二十日,金风清爽,一扫石牙城落落尘沙,太虚明似镜。石牙城别于沐雨城,因地处石牙山背处,依山而建,形成羌羯天然屏障后的第一座城池,是以雨水远少于沐雨城,秋日里更是千障澄清,高日慑云。

      沉霖身在敌营,食则悬心胆,卧又寝难安,然又恐西格前来叨扰,只好佯卧床榻,至日上三竿时方不得已而出。离开沐雨城时虽信誓旦旦不辱使命,实则心里并无几分把握,不过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装个样子振奋振奋军心耳。她徒叹一声罢,梳洗完毕后又开始策划此后事宜了。

      依照军中规矩,女子不得随军。秋荻虽是个例外,然也不得不低调行事。是以住所偏远,又是处目不及军营之地,对外边局势一无所知,她心里颇有些烦躁。

      自昨夜别过西格后,她便动了歪主意。本只打算蒙混过关,早日归去夏凉,但见西格丝毫不怀疑自己的身份,加之此仗凶险,双方僵持难下,她便想何不套取些军情送回夏凉?赌注虽然下得很大,然利益也确实诱人,她犹豫着是否要冒这个险。

      如是想着,她已走出院落。军中无女眷,她又推掉了西格遣一名城中妇女来服侍的提议,是以起居全凭己,绕了几圈下来,五脏庙便开始闹腾了。她立于树下,风吹青阳斜,阳光穿过稀疏的枝桠落于她的白衣上。时辰已及正午,云裳上不沾一片叶影,甚为明净。她眺向东方,又依约有些想念林宸封送来的包子了。

      干站了一会儿,她自觉无趣,又不敢在军中重地闲逛,只好返身回屋,等西格什么时候来,再要一碗清粥果腹了。

      刚一转身,便见有一十二三岁少女迎面而来,容姿清秀,花衣拔俗,梨涡浅笑间眸光流转,隐约有几点狡黠跳荡。那少女笑得亲切,分明是认识秋荻的,她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报以一笑,企图蒙混过去。

      少女却不依,走上前来挽过她的手臂,笑嘻嘻道:“秋荻姐姐你可是回来了,小雨担心得紧呢!”言行甚是亲昵。

      沉霖无法猜到这个少女为何会出现在军中,只是暗自庆幸她自报了家门。心弦微微调适,她亦笑道:“让小雨担心了,姐姐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她不敢表现得太过亲昵,毕竟秋荻不是十分热情之人,只是微显露几分关切,点到辄止。

      小雨却嘟着嘴道:“姐姐怎么这么冷淡?以前姐姐都会抱抱小雨的,是不是去了夏凉觉得羌羯太荒蛮了,嫌弃小雨是个羌羯人了?”黑亮的瞳子绞着她,闪烁着几分楚楚可怜,却又深得让人疑心。

      她犹疑了一下,还是抱了抱小雨,尽量柔声道:“怎么会呢?只是觉得小雨大了,可能不喜欢抱了。”

      小雨在她怀中咯咯地笑着,她看不见小雨的脸,只是听那笑,确是声声乱心弦。

      “小雨!”一声低沉的男声闯入她的耳中,应是羌羯语,她听不懂,只吓得急忙松开了抱着小雨的手。

      小雨便向后小跑去,迎上对面驾马而来的男子,花叶重叠的裙摆随风轻扬。她抬眼望去,心跳更是漏了一拍,是昨夜戴着面具的黑衣骑者,此刻他面上还覆着那简陋的面具,一袭黑氅笼身,除却那双乌黑若沉夜的眼眸,她再看不清他分毫。

      “那秋荻姐姐再见了。”小雨摆了摆手,脚一踏马蹬,飞身一跃便上了马,有些得意地以肘碰了碰戴面具的男子。他却隐约犹豫了一下,望了沉霖一眼,幽深的眼瞳里映着她素白的身影。只是一刹,他便调回了头,扬鞭策马而去。石板上尘土飞扬,转瞬便淹没了他的身影。

      她衣袖下的手握得死紧,一种恐惧感呼之欲出。若是少女唇边狡黠的笑意令人疑虑,那么男子寒而悠长的目光便让人如坠深渊了。一个人呆站了半晌,方无力地松开手,冷汗已湿了满掌,还留下几道被指甲掐过的红痕。

      她恍恍惚惚地回了屋,方才那一刻,她只觉得面具下那双墨瞳,已将她的一切看穿。这种感觉比他直接杀了她更令人心悸,似是轰然一刀挑断了紧绷心弦,血花迸溅,整个身体皆被抽去了气力,只剩一念还支撑着她的躯体。

      是想归去,归去见他。

      她闭上了眼,疲倦地靠于床边。来到这敌营阵中才知步履艰难,一死尚不算惨烈,更怕西格识破她的身份,反将她作为人质要挟他。来亦赌,去亦赌,一局江山赌局,无论胜负,她皆知自己不过一子,西格要杀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但自己代他走了这一步,便不悔,便要下得漂亮,下得值。他要这天下,她便陪他去争,他有此壮志,她又岂会退缩于他的庇护之下?她长舒一口气,蓦然睁开眼,目光笃定。

      理了理纷乱的思绪,她又想起那个戴着面具的男子。能在军中去来自由,话语又颇有分量者,她若猜得不错的话,他恐怕便是此番羌羯主将了。小雨为何出现在此,他又为何及时赶来,皆是谜。而离去时,小雨的笑意,他的犹豫,总是让人不安呵,但愿他未察觉什么。

      惴惴不安无何后,西格也来了。他一见她便笑颜晏晏,酒瞳里掺了满满的柔情,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换上笑脸,忙迎了过去,理了理他的衣襟,问道:“怎么这么有空来呢?”头还是微微低着,生怕自己有一丝不自然落入他的眼中。

      他没有过多的疑虑,只是握着她的手说道:“处理军务到方才,你可莫嫌怨我冷落了你,袁将军可比我还忙呢,阵前阵后皆由他打点。今日又亲自观水情,遣探子渡河刺探,也是忙到方才才归来。”她一句问话说得生疏了,他只当是她有些怨气,也未深想。

      她倒是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些味道,那黑衣男子姓袁,岂不是个中原人?羌羯主将用了个中原人,不可谓不惊人。她一时间揣测纷然,以致回他的话显得有些怠慢了:“我也不是埋怨你什么,只是……”她话尚未说完,肚子便骤然响了一声,屋里安静,这一声怪响清晰分明。

      她不禁有些羞赧了,平常被自己人听去便罢了,如今还被个外人听去,她的面上隐约浮上了一层绯色,略显苍白的面颊得到了润色,生出了几分少女的娇态,尽管她已非少女年纪。

      西格登时笑出了声,见她面上绯色又转深了些,方勉强抑住笑意,说道:“你又不是不知厨房在哪,军中人人知你,你去要些饭菜,谁敢说个不字?莫不是教人伺候惯了,都忘了当初暗月里怎么教的了?”点了点她的额头,他又道:“你呀,就是爱逞能,来前线是,辞拒奴婢伺候也是。”

      她说话的声音有些低,听起来更似是撒娇了:“这不是忘了吗?”心里却是坐实了西格与秋荻是暗月中人一事,暗忖若掌握了确凿的证据,再将此事捅出去,能给这个羌羯新君带来不少麻烦。

      西格不再逗她了,说道:“我去吩咐他们做些吃的来,你且先等等罢。”语毕,又抚了抚她鬓角的碎发,微微一笑,才出去。

      她舒了口气,每次面对西格皆是一场心理战,分明抗拒他,却又不得不佯装欢喜,便是他不起一丝疑心,她也甚是疲累。脑里愁绪似麻,腹中空空如也,她趴在桌上,惟愿饱食一顿再做打算。

      不一会儿,西格便回来了。她忙抬起头,未等到午餐,却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西格是一脸和煦笑意,她的笑容却僵住了,门外候着的分明是戴面具的男子,军中主将袁将军。

      西格不曾留意她的失色,兀自说道:“方才未走几步便遇上了袁将军,我正奇怪他为何在此,他便同我说了今日所观得水情,有些拿不定主意之处欲同我商议。你熟知天文地理,正好可以一解军中之难,我便想让你参与商议。”

      她心中是叫苦不迭,且莫说看着那袁将军,相隔遥遥她已顿生寒意了。便说这天文地理,换做在现代,她也只知一二,如今在这羌羯边境上,她更是一筹莫展了。

      门外的袁将军也适时替她“解围”:“大汗,军中事务恐不便女子参议。”这话在她听来,有几分已识破她身份的意味,但他又未道破,不知是心底没把握,还是当真轻看她一介女子。

      西格却有些不饶,说道:“袁将军此言差矣。秋荻自幼研习天文地理,这军中恐怕无人比她更清楚这一带的境况。中原有语曰,唯才是举。女子有过人之处,何不用之?”言罢,还含笑看了她几眼,似是想让她在军中博取些地位,好名正言顺地随军出征。

      袁将军不再反对,她更是不能拒绝。西格拉过她的手引她向外走去,便当她是默认了。她只得苦笑连连,同袁将军擦肩而过时,她还能感受到他目光之寒。

      步入军中大帐后,已有几位将军候着,其中包括那位昨夜主张使诈的黑骑。此刻他已卸去了钢盔,是个羌羯人,眉目却疏朗得似个钦天监的博士。她的目光扫过他时,只觉他也看了自己一眼,似笑非笑。她忙别过头去,生怕他看出了端倪。

      西格向诸将简单陈述了她来此的理由,在座的也并不反对,大漠民族对女性的束缚并不太多,又是大汗所信之人,参议亦未尝不可。西格向袁将军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袁将军似还有些顾虑,稍顿了片刻才走到前方,拉下石牙山脉一带地图。为了让她听懂,他还是以中原话说道:“如诸位所见,我军与敌军仅隔一条明月河,因石牙山绵延曲折之故,河道如九曲回肠,最宽处足有十七丈,而最狭处仅六丈余,且夹于嶙峋石罅间,渡船便是能过来,亦受山石阻。是以我军素重兵把守三大港口,这些水浅河狭处不多设防。夏凉军沐雨城,落雨无常,水汽湿重,多阴风,少见晴日,且无山岭,道平坦,易登陆,重防点对应我军三大港口。就地形而言,总体于我军有利,不知各位有何见解。”

      “我方地形有利,敌军若从三大港口进攻,我军设防重重,他们捞不到半点好处;若他们铤而走险,从狭处登陆,我们只消拦截中间船只,塞住河道,后方便拥挤不堪了。”一位将军提议。

      袁将军摇了摇头,说道:“夏凉国力强盛,供给充足,就以我国国力而言,无法久战。”

      “那么强攻呢?”又一位将军问。

      袁将军又摇了摇头:“夏凉军十万,我军仅五万,以二敌一,几无胜算。”

      “沐雨城既多阴风,何不以火船冲毁沿河防线?”一位将军提议道。

      袁将军还是摇头道:“沐雨城雨落无常,若半道忽降大雨,反激怒了夏凉,把握不大。”

      这位将军还是坚持:“月逢十五多晴日,等到下月十五再攻,以我国国力而言尚可支持。”

      袁将军叹了一口气说道:“再到下月便近冬了,霜天万里,河水封冻,我们的地形优势转瞬便成空。”

      那将军反问:“那大将军有何见解?”攻不可,守亦不可,他似是对这位浑身神秘的年轻将军已有所不满。

      袁将军淡然说道:“夜袭。石牙城地势高于沐雨城,连带着明月河的水位也比之高出一丈。夜生阴风,累火石于船,乘风而下毁沐雨城之堤,借着火势以木柴引入沐雨城中,焚城。然何日出征,我亦未有定论。”

      西格将目光移向她,问道:“秋荻,你有什么想法吗?”

      随这一问,帐中人皆望向她,她捏了捏裙角,欲言又止。西格抚了抚她的手背,柔声道:“想说什么便直言,诸位将军尚想不出计策,你便是说错了什么也无妨。”

      她确实是顿生一计,可说出来便对夏凉不利,她就必须设法告诉他们。可她若是不说,下次商议恐不会让她参加,羌羯有何应对之策她便无从得知。她踟蹰了片刻,还是说道:“下月初八如何?月逢初八则有小潮,水面涨满,河道拓宽,乘其不备,自狭处进攻,可杀得对方措手不及。而十三日才是立冬,初八当不会降雪。”

      诸位将军皆是目泛清光,西格更是喜笑颜开,只有袁将军戴着面具,看不出神色,一双墨瞳闪了一下,幽幽波光便荡漾开去,泼洒了一室寒冷。

      半晌,他似是思忖了许久,终下了定论:“可以。”

      她捏着裙角的手放开了,赌局是她设的,那么往后的棋,还需她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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