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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第一百三十五章 一步一杀机(一) ...

  •   九月十九日三更天时分,石牙山下灯火通明,将黑夜照得凄厉。一支渡船当先,破开平静的明月河河面,其后领着数十艘船舰。长帆搅乱了平静的夜天,更为隔岸的局势添一分紧张。

      沉霖沿铺下的木板走了下来,只有齐浦青一人尾随,一手按着长剑,火色大氅在高风里勾画着张扬的弧线。羌羯的人马在岸边稍高一些的地方,她仰首而望,羌羯新大汗那赤欲滴血的发色轻易地捕捉了她的视线,在百人簇拥中甚是显眼。他亦俯视着她,眼里腾烧着比他的发色更为殷红的东西。

      而石牙山的背面里,便是那围困的三千兵士了。按双方要求,羌羯先放两千人,夏凉将人交过去,羌羯再放余下的一千人。

      眼下,被困了一日的夏凉军正缓缓地移出狭隘的山谷,两千人按捺着似箭归心井然有序地登上了返航的渡船。这个过程有些漫长,恐惧一点点侵蚀着她的耐心,对面眼神阴翳的男子让她有些畏惧,她只得暗自将目光移向撤离的军队,迫使自己不去想接下来的事。

      兵士们似是蚁群般从狭隘的山口中逃出,再行几百步便是明月河了。明月河发源于羌羯西北部,流至石牙城处受山势影响,河道如九曲回肠般蜿蜒。石牙山一脉峰岭众多,又斗折蛇行,河水行至隘口,将山石冲出锋利的形状,而山石也阻隔了河水的去向,是以水流并不疾,河道亦多狭窄。少数几处港阔水深之地,又有重兵把守。她并不太懂军事,只是看着这形势暗觉此仗恐怕打得凶险了。

      时刻一分分过去了,两千人亦如数撤离。齐浦青向她递了一个眼色,她便走了过去,齐浦青持剑跟着,羌羯那方也派了人前来,大汗也在其中。

      她微微仰首,借着煌煌灯火将近在咫尺的男子看清。这便是羌羯的新大汗西格·赤瑞斯兰,看着自己一步步走近,他目中分明跳耀着欣喜的焰火,红发在浓黑的夜幕中染得如同凝固的暗流,风中招摇,一丝丝慑着她的心魄。

      他立时下了马,不顾齐浦青会否突袭,将迎上来的她紧紧抱于怀中,未言一字,只是搂着她的力度时缓时重,仿佛想要将她纳入自己的魂灵中,却又生怕弄疼了她。她微微调整了呼吸,强自镇定,清浅一笑,柔中带戏地唤了一声:“大汗。”

      西格先是一怔,而后缓缓放开了她,说道:“秋荻,你以前从来是直呼我的名字的。”

      她微垂首,笑道:“还有人看着呢,再说你刚登上王位,我叫两声让你过过瘾还不高兴啊?”见他自己道出了旧时称谓,她便放下了心。齐浦青只告诉了她一些秋荻的性情,更多的还需她见机行事。

      这一笑,西格便放下了戒心,向他身后尾随的一骑点了点头。她方留意到,此人戴着面具,身形隐于玄色大氅之中,既看不清容貌,也难辨形影。只见此人向亲兵传了令,夏凉余下的一千兵士终于得以放行。

      前方的兵士已从山口走出,如针线般牵引向船边。这便是最后的人了,若羌羯此时反悔,夏凉难有还手之力。

      此时,随西格而来的一名黑骑向他低语了几句,说的是羌羯语,她听不懂,只是感到身后的齐浦青蓦然握紧的剑柄。

      西格摇了摇头,黑骑便以眼神请示了戴着面具的男子,他亦是摇头,更说道:“大汗不会希望拿秋荻小姐的命冒险。”竟是一口纯正的中原话。

      她原已跳得平和的心跳倏地蹦了一下,许多疑虑随此人开口涌来。她从齐浦青那儿得知秋荻是大汗的一名侍妾,那么此人唤其为小姐又是何故?她一直担心若西格要求侍寝怎办,一两次可以搪塞过去,久之难免起疑,虽不曾想长瞒下去,但亦不能太快被揭穿。若秋荻与西格间尚无夫妻之实,她会轻松许多。

      但眼前这人特地说了中原话,是不懂羌羯语,还是暗示她什么呢?一个羌羯的将军,不懂羌羯语未免难以置信。眼下他于阵前刻意向她表达了这层含义,总让她有种被看透了感觉。撇开他是否识破了她的身份不说,单就他意识到夏凉也留了后手这点,便知不简单。

      毕竟与虎谋皮,不敢不防。她已预先服下一味奇毒,身上带着解药。若是羌羯反悔,齐浦青便会以解药要挟,想必这位愿以三千兵士换一个侍妾的大汗不会不答应。那名黑骑分明是有此意图,而戴着面具的男子也很快晓以利害,以理论事,军中方服。

      她有一瞬感到胆寒,望向了马上神秘莫测的男子。他也看着自己,幽深的黑眸里看不出一丝情绪,浑身罩着一层寒气,让人不敢接近,更不敢揣测他的心意。而她此时却不觉恐惧了,反而有一种熟悉的感觉窜上心头,仿佛曾在何时何地,看过这样一双眼瞳。

      她堪堪收回了视线,握住了西格的手,他感到她的手有一丝颤抖,只当她是害怕,便握紧了些。她又向他的怀里靠近了些,既为表现得更像秋荻,也为掩饰心中的不安。

      夏凉之军终于如数撤离,船舰皆返沐雨城,只剩她与齐浦青乘的那艘在。齐浦青只是望了她一眼,便离去了,不能多一个眼神,更是不必,他回沐雨城后,也自有他的一番风雨。长风送船行,渐渐地,连载着齐浦青的船也离去了,她的心弦绷得更紧,自己已是全然落于羌羯的掌控之中了,谁也无法庇护自己。

      千风竞起,胡乱地拉扯着她的长发,更是添了几分寒意,她的手颤得更厉害了。

      西格将她抱上马,两人共乘一骑,他见她害怕,便紧紧偎着她,殊不知彼此纠缠的呼吸更令她恐惧。他拉过长缰,逆风策马,在她耳边温柔低语道:“这些日子让你受惊了,早知如此,当初你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来了。”

      听他说着中原话,她便心安了。谁也不知他与秋荻间是用什么语言交流的,只是秋荻是中原女子,便斗胆猜测两人说的是中原话。倒真有神明眷顾,让她赌赢了。

      回到军中,西格处理了一些事务后便来到了她的寝室。她已在房中独自思索了许久,心绪稍镇定了些,也想了若干突发状况及对策,是以他叩响了房门后她并未太紧张,笑着迎了上前。

      西格握着她的手,面目里凝着深肃,不语一字。她便笑着问道:“怎么了?才不过半月不见,认不得了吗?”

      他方笑了起来,深红似酒的瞳子里印染了一片烛光,温暖得欲将她融化,柔声道:“秋荻呵,我只是想好好看看你,生怕一个不小心,你又飞走了。”

      他的目光太过真诚,让她有些窒息,她尽量自然地推开了他,微微垂首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虽知不该推开他,徒惹嫌疑,她还是忍不住这么做了。

      不顾她的推拒,他还是抱住了她,低沉的嗓音萦绕在她耳际:“他们有没有对你怎样?”

      “没有。”这般亲昵令她愈发觉得不自然,便是和林宸封,除了昔日逢场作戏时有此等缱绻外,也许久不曾如此长时间的拥抱了。她已有些僵硬,惟愿他快些离去。

      感受到她的不自然,他松开了手,有些疑惑地问道:“秋荻,你有心事吗?不管他们对你怎样,我不会因此嫌怨你的。”

      所幸他只是怀疑秋荻在夏凉受辱而已,她稍调整了呼吸,竭力在他加深怀疑之前表现得当些,说道:“真的没有,我只是有些乏了。近日来提心吊胆的,总睡不好,眼下又是三更天了,也该休息了。”

      他也没有太多的疑问,毕竟她除了有些抗拒外,诸多表现还是很肖像齐浦青描述的秋荻的。他随意一瞥,注意到了她腰间挂着的那两柄短剑,又起了些微疑心,问道:“秋荻,这是什么?”

      早知他迟早会问,她已准备好了说辞:“是夏凉的皇帝为讨我欢心送的,我本不愿收,但怕他因此动怒,便勉强收了下来。又闻说此乃宫廷祭器冰薄荷,与太祖漠都大汗渊源颇深,便想带给你看看了。”言罢,她主动将短剑卸下,交与他一观。

      他就着灯辉看清了剑身上的文字,又反复捉摸,终是确认了这双短剑确实为失踪多年的羌羯宫廷祭器冰薄荷,微拧眉说道:“剑虽不假,可冰薄荷已遗失多年,宫中早不用,扔了也无妨。”似乎是不悦于别的男人送东西讨好自己的女人。

      她知道他不过是一时妒意上心,便轻声慢语道:“你跟两把剑生什么闷气呢?我人都在你这儿了,你又何苦为难这些死物呢?冰薄荷毕竟是宫廷祭器,又是太祖流传下来的,意义非凡,不好如此糟践了,待此战大捷后带回宫中,说是战利品,岂不更好?”

      他的眉宇方松开些,酒瞳里一片粼粼温情,拉着她的手,语气却还有些冲:“其心可诛。”

      她噗哧一声笑了,点着他半解半缚的眉头,说道:“你呀,当了大汗还这么锱铢必较,小心别人听去了少不得一番腹诽,说你是个昏君。”

      随着她玲珑一笑,他也笑逐颜开了,以自己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说道:“有你在,我定会成为最贤明的君王。”

      灯火明灭,她的睫羽亦随之一闪,这个秋荻似乎真有些本事,若非如此,恐怕羌羯的大汗也不会爱上这样一个中原女子,甚至可在军前阵中以三千人换她一人。仅此一举,便可见两人情意之坚。她又起了不安之心,秋荻与西格愈是亲密,她愈容易暴露。更何况在临泠时,两人曾有一面之缘,虽然当时情形凶险,他未必注意到她,而她又是蓼发蓝瞳,与眼下模样相去甚远,然终是一个心结。

      她抿了抿唇,望向窗外幽幽夜天。西格这一句话,让她想起了明月河之彼岸,那个人,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呵。不敢下太重的迷药,算来他现在也该醒了,可是该气得发狂了呢?她暗忖,眼前局势分明紧张,她心底却泛起了阵阵暖意。

      长风穿越河岸,刺入城壁之中。三更天已过,沐雨城笼罩于一片阴沉的雨幕里。

      室中烛火澄亮,将林宸封阴霾的面色照得通明。自醒来后他便一语不发,乌瞳晦暗无光,深于溟天雨。砌下屋中将军们跪了一地,不敢抬头看他。雨寒裂甲,冷透肌理,阒黑夜天里乌云压城欲摧,密集的雨点打在他们的身上,不能出声,他们只能低喘着气。便是低喘也不易,浓重的沉默让人透不过气,几要窒息。

      烛泪已流了一泓,剩下的便如枯目般徒燃满屋的沉寂。半晌,他方望向齐浦青,幽幽问道:“是你遣她去的?”

      齐浦青犹是低头,不发一语。

      顷之,他便作罢了,心中早知这结果,再问,亦不过是想给自己一个发怒的理由。可这沉默着跪了一地的人,算来皆不过是她的同党,他并不愿责怪她。是以,无论他迁怒于哪一个,皆于理不合。

      满腔怒意无处发泄,雨深深,更牵扯出丝缕愁绪。

      他长嗟一声,蓦然闭上眼,又旋即睁开,他的面前似有一条忘川,看生往死来,既无滔天晦雨,也无怒云卷浪,波澜不惊,水意不兴。骤然,他似是捉住了冥冥众生之中的某个身影,眼神如乍裂的银瓶琼浆,倾泻了一川的温柔,即刻将人溺毙。

      无何,他方冷冷道:“她若是有丝毫闪失,我要整个羌羯陪葬!”瞳中刹那间闪过千万片凌烈的刀光。

      随他话音一落,齐浦青倏地抬起头来,老将乌黑的瞳仁闪着精光。他笃然郑重一拜,高声呼道:“臣等领旨!”

      齐浦青身后十余铁甲随之浮动,呼声震天,寒光破雨,战事犹长,长夜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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