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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半面鬼和半面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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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清早,街上就流传着一个噩耗:不二赌坊已经被官差封了起来。一时间,乌有镇所有的赌徒如丧考妣。
孟三刀半躺在屋顶,两臂支在两侧,若有所思。他猛地一个翻身,顺着屋顶一侧的楼梯爬了下去。没有轻功的人总是不够潇洒,孟三刀一声喟叹,脚踏实地。
祈三正好整以暇地坐在大堂正中的地上——因为“破庐”实在没有一把正经椅子。他此时面上的表情,跟当初孟三刀打赌输给他一条裤子一模一样。他很有自信,孟三刀会有求于他。
孟三刀搔搔后脑勺:“来了。今天不赌。”
祈三眉毛抖了两抖——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他努努嘴:“你就不想问我些什么?”如果孟三刀问他,他绝对会一吐为快,这样怀着一个秘密,就跟怀才一样,不拿出来炫耀一下实在憋闷。
孟三刀揉揉眼睛,顺手拿起鸡毛掸子掸了掸大堂正中油而不腻的卧榻:“我想睡觉。”
祈三眉毛抖得更厉害:“你当真不问?”
孟三刀打了个呵欠,重复道:“我想睡觉。”
祈三有些自讨没趣了,他不死心:“不问?”
“我想睡觉。”孟三刀的表情无谓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好。”祈三跳脚,“我走了,你再来求我我也不会说的了!”
孟三刀懒洋洋地背转身,就要躺下。一只手突然就拽住他的后领——
“你不听,我还偏要说了!”却是一阵风似的祈三,他折回来气呼呼地说着,“我告诉你,不二赌坊被封起来了!”
孟三刀懒懒地连头也不回。
“这个你知道了。但是,你肯定不晓得,昨晚我看到江不破了。”祈三得意洋洋地说着。孟三刀还是一动不动。
祈三老大不服气,决定拿出杀手锏:“你晓得江不破去见谁了?”孟三刀好像没听到一样。
“其实,我也不知道江不破见谁去了。”祈三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但他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但你不能因此怀疑我的道行,除了妓、女,我们这一行算是最古老的行当了。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都是我们业内老祖宗们大放光彩的时候……”
祈三突然发现扯远了,习惯性地打了自己一下嘴巴:“总之,我是没能跟上江不破。但是,”祈三强调了第二个“但是”,他的神情像明明拿了最差劲的牌九却还是大赚了一番,“你猜我看到谁了?”这一回,他倒是没指望孟三刀会去猜,“我看到棺材脸了,他跟在江不破身后。”他压低声音,煞是神秘。
“棺材脸?”孟三刀终于转过身来,狐疑地看着他。
祈三终于一气说出自己的成果,心中一阵舒爽。“就是……”他指指水靠那边。
孟三刀了然,是燕无垢。
“我看到他提着那把长长的刀,跟在江不破身后。但我没跟下去,你知道,包打听也是有职业道德的。”祈三撇撇嘴,“点到为止。”
孟三刀却知晓他是怕惹上麻烦,也不反驳,淡淡地点点头,“祈三,你先回去,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说完,甩开扫把,闪身出门。
祈三在后面喊道:“好你个孟三刀,记着,你欠我一顿酒!”
酒?孟三刀走着走着,一拍脑袋,往肆中人群来往最多的寻欢酒垆奔去。
乌有镇有不下十间的酒家,但数寻欢酒垆的生意最好。
这是一家不打眼的酒垆,门前扬着“寻欢”的酒旗。名字很不正经,但确是一家正经到不能再正经的酒垆。这家店也很配得上它的行当,它只卖酒,别的不卖。
但饶是如此,来来往往的客人很多,比醉仙楼还多。来喝酒的人都口径统一地说是因为这里的酒最好,尤其是竹叶青,入口清冽,回味无穷。孟三刀却不得不承认,这里的老板娘也很漂亮。尽管他很怕女人,但老板娘在他眼里,更多时候像一个男人,甚至比男人还厉害十倍的女人。
现在,这个比男人还厉害十倍、比一般女人更女人的老板娘就叉腰站在酒垆门前,挑着柳眉飞着杏眼盯着孟三刀。
这样一个美女盯着你看,一般的男人早就酥了一半。但孟三刀心里只是没来由一阵哆嗦。
老板娘仿佛成功收到她所想要的效果,她嘴角扬了起来:“来喝酒的?”她的嗓音很低沉,莫名的有一种独特的魅力。
孟三刀眼光飘向别处,果然看到酒垆角落里有他想找的人。于是他点了点头。
老板娘甜腻腻一笑,右手一摊:“酒钱。”
孟三刀掏出身上所有的银子,放在案上,嘴里念念有词:“这是去年的,这是上个月的……”
老板娘将银子一晃扫进抽屉,笑得更甜,朝他飞了一记媚眼:“进去吧。”然后一扭一扭地离开了。
孟三刀长舒一口气,朝角落走去,也不说话,就坐下了。
“今天日头不错吧。”瞎眼老头摸索着要去斟酒。
孟三刀给他斟上一杯,放到他面前:“是。”
老头喝罢,从手边捞起一支拐杖,抬步往外走。
孟三刀紧紧跟上。
老头也不开口,就径自走着,明明双目已盲,但脚下快得出奇,七拐八绕就把孟三刀带到一个小窝棚里了。
“你要找的人就在这。”老头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趔趄着走了,仿佛适才的健步如飞从不曾发生过。
孟三刀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见,朝他抱拳致谢。闪身进了窝棚,便看到一地凌乱。
“有人么?”孟三刀压低嗓音搜寻。
“嗖”地一声,一个瘦小的人影就要往门缝钻。孟三刀眼疾手快,一把就揪住了那人的后领。神情萎顿,却原来是昨夜跳出来指证江不破的小癞痢。
“你倒是跑得快!”孟三刀将他放下,叉手道,“就想这样撂挑子了?”
“孟爷,看在我上有七十老母的份上,您就饶了我吧!现在他们到处在找我,我再不跑,再不跑……”小癞痢比个抹脖子的动作,面上是极恐惧的表情,两脚都发抖了,“孟爷,您放了我,就是恩同再造。我小癞痢下辈子就是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的恩情!”他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将地板磕得通通作响。
孟三刀单手拽起他:“现在知道怕了,你以为这样真能跑得掉?你口中的他们是谁,为何要将我们牵扯进去,甚至诬陷江不破?”
小癞痢七手八脚地又是拜倒,又是磕头,带着哭腔道:“孟爷,您就别问了!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没胆儿说呀。您就饶了我吧……”
孟三刀正要仔细问过,忽地一道银光掠过。
“谁?”他推开小癞痢,一个闪身,正要再追。回过神来,小癞痢竟趁着那空当跑掉了。
孟三刀心道不好,拔腿追去。奈何此地地处城外,草木繁密,饶是他熟悉地形,也是一通好找,何况要找的是那滑头如泥鳅的小癞痢?
他心急如焚,待得他找到那片小树林,已是半柱香之后。
一个人影赫然出现在树林里。
或者说,挂在树林里。
孟三刀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嫌弃自己,轻功太差不单不够潇洒,有时候还能害死人。这一次,他就害死了一个无辜被人利用的人。
小癞痢被悬在树上,两脚凌空,一动不动。孟三刀看着他死前诡异的神情,涨得粉色的脸,带着一抹暧昧得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嘴巴没有被缝起来,但可以看到,舌头已经被割掉了。
这下子死无对证,江不破更难脱身。
孟三刀有点喘不过气来,这接二连三的事件一环扣着一环,在步步紧逼着他。所有的圈套和杀戮似乎在指向一个终点,但这个终点为何,他一点头绪都没有。
他好久没有这样伤过脑筋了,果然,有些事,逃不过,就是逃不过。
此刻本是黄昏,暮光西斜,小树林被镀上一层金黄。
忽而,天色竟骤然开合,犹如翻墨。四周的空气瞬息间像结冰一般冷冽。明明是入夏的天气,却冷得人牙齿打颤。
孟三刀正要将小癞痢解下来,便听到耳后一阵风。他沉得住气,不闪不躲。
那冷气“呵”了一声又从他身后荡开,而后发出一声冷笑:“孟神捕果然胆色过人。”那声音阴阳怪气,冷酷非常。
孟三刀没有动弹,他吸了吸鼻子嗤笑道:“孟某并非捕头,阁下找错人了。”
那声音似在疾速移动着,又在孟三刀身侧响起:“千里寻踪,铁胆独行。孟回,你化成灰我也认得。”
孟三刀突然觉得鼻子很痒,痒到极致,“阿嚏”——他打了个很响的喷嚏,一下子神清气爽。
那声音隔开了一段距离:“原来你的鼻子已经不大好用了。”嗤笑一声,又道,“真是可惜啊,昔日的孟回就是靠着那比狗还灵的嗅觉屡破大案。现下你这般不中用,我还怎么与你打这个赌呢?”
那声音又荡开了尺许,冷冷道:“你还是等着给江不破收尸吧。”
孟三刀勾起嘴角,懒洋洋说道:“孟某自认并非犬类,靠鼻子办案这等雅事还是留与阁下。”他双手抱刀横于胸前,“说到打赌,孟某倒是颇有些心得,不妨切磋一下。只是孟某从不与连面都不敢露的人打赌。试问连面都不敢露的人,又如何敢赌?”
“孟捕头无须相激,你转过头来看看便是。”那声音停了下来。
孟三刀转过身去,一下子倒吸一口冷气。
眼前的“人”简直不能称得上是一个人,至少不是个完整的人。那人左侧的脸很端正,甚至可以说是俊俏的,左面的身体也很健全英武。但右侧的脸简直不能看,因为看一眼就会做噩梦:眼窝处只剩下一个空洞,半边鼻子耷拉着,千疮百孔,比鬼还可怖;连接着的半边身体也是畸形的,手臂和腿都扭曲着,像被人拧到一起一样。
半面是人半面是鬼,孟三刀想起一个人来:“半面书生?”
那人冷笑一声,却只有左半边脸在笑,另一面比哭还难看:“不错。”
孟三刀这才确定这件事有多棘手,他慢悠悠地坐在地上:“你还是干脆点杀了我吧,我打不过你的。”
那人无动于衷:“我与你打赌,赌的却不是你的命。”
“哦,那敢问是谁入了阁下法眼?”孟三刀百无聊赖的样子,用手搔搔脚底板。
“你若不复出,查出此案真相,死的人不止江不破,还有乌有镇上的人。”那人似笃定了,掐住了孟三刀的软肋,将他吃得死死的。
“你千方百计地就是想逼我复出?”孟三刀满腹狐疑地看着他。
那人不置可否,拂袖而去:“你只要记住我们的赌约。过一天,我便杀镇上一人。”
这人疯了,孟三刀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天色又恢复适才的昏黄,暮光落在小癞痢死前的笑容上,分外诡异。
孟三刀转过身,就看到立在身后不远处的燕无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