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楼》游淑萍

2、再上明月楼，明月楼里无数秋。

　　再上明月楼，明月楼里无数秋。

　　要论歌舞名伎，往沿海地方一走，众人莫不意味深长挑高眉：“试走扬州。”扬州瘦马怯怯怜，纤腰玉柳细细捻。这扬州教坊却不止有瘦马，更兼那袅袅美人英姿蛾眉，天下文人墨客或那惹草招风的都爱去软水碧桃的扬州饮美酒看美人。
　　到得京都，不消细看，一股子古实与豪迈扑面而来。不通消息而来的游人，也许不能想象这样一座严肃的大城里还会有什么样的“不正经”。
　　然而，城里就连刚懂事的小孩子都能唱一唱：长安城里明月楼，醉罢歌舞香难休。莫道无花照明月，慢拈细挑春色留。
　　明月楼之名可以想见。

　　除了两条主干道，其他街坊自罢宵禁以来，各坊门内外，路上、店铺就更热闹了。太多的自由与太多的时间，让太多的男人们无所适从。
　　又是一个眠花夜。

　　凝妆罢，绿华如往常般仔细对镜漫笑。浅浅的酒窝似藏着一池春水，又似酿了陈久的醇香。
　　远观之，如轻描淡写，飘飘然就要躲入云间，欲语还休。近处之，闭上眼也能闻到春的生机和芬芳。
　　“绿华姐姐，是时候去郁金堂了。”
　　可惜，春意慵懒，美酒空对冷月。

　　还未走到大堂，就能感受到人潮躁动而拥挤的气息，连脚下的地板都似乎有点吃不消人心欲望的涌动。
　　片刻后人声渐歇，推杯换盏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出。只听得台上高送一句：“乙院绿华接牌！”台下掌声口哨声齐作，绿华只觉得耳边轰隆作响，每一拍掌每一唏嘘都充满了显而易见的恶意与猥亵感。
　　她不自觉地咬了下唇，又紧握了下手中的锦帕，漫不经心地在自己面前挥了挥，像在驱赶躲避着什么。

　　众人左拥右抱，双手动个不停，左摸右掐，犹觉不够，只恨不得多长几张嘴几双眼来。
　　待听得“绿华接牌”，所有男人们都伸直了脖子。尽管这个绿华还没有坐到头牌位置，颜色也不是最好看的，但是，明月楼里的女人不就是给男人看的吗。

　　但见台边右侧珠帘微动，一片锦帕就先漏了出来。那帕子白色的缎面，衬着轻粉的镶边，中间绣有几竿浅绿的细竹，随着拈帕的佳人轻轻摆动，嫋嫋身姿，似在风中徜徉飞舞，细碎的叶氤氲成一团，只余下修长的竹身，瘦而柔韧，叫人叹赞，又叫人亲昵。
　　而那佳人从竹林间走来，带来一身的清冷与竹香。
　　众人大赞。这女子的出场自是有讲究的。如若平平淡淡，客人们自然看不上眼；而若太过夸张，又会被人安上“不够矜持”的名。纵然是在明月楼，纵然这里女子性情放荡，在这人多的场所里，矜持总不能丢掉。
　　岂不知台下几多文人？岂不知男人心里几多手段与花样！

　　绿华低首微侧头，慢摇至台中，不缓不急的作了个万福。敞领的软衫里一滑，露出一双白玉般精巧的锁骨，细细的，脆脆的，在绿华弯腰时圈出两道半月形的嫩沟沟。群音乍起，满是“啧啧”的□□之声。
　　明月楼里佳人确实很多，比之绿华，光面容风姿能赛过她的就不少，但仍有不少男人冲着绿华这个小有名气的新人而来。
　　并不为那清亮甜蜜的歌声，也不为叹为观止的琵琶演奏。
　　不为别的，但因“月香”。
　　男人们开始起哄——毕竟打个万福能费多少工夫呢。她不能一整晚只干这个，如是，对于绿华，则心中更添一份屈辱。而楼里也不会自砸招牌，免得外人只道明月楼里风景少。
　　“乙院绿华见春至，今晚就为各位新唱一曲《觉春早》吧。”
　　其实，她不必接今天的点牌。在明月楼里，虽然没有出入的自由，虽然她才来半年，只是个新人，却已经累积了名气，搬到了乙院。从乙院开始，楼里女子便有了一些休息时间。
　　今天，正好轮到她休息。
　　但是，据说那个人也来了。

　　绿华说毕，轻挪脚下，碎碎退了两步，转身走到备好的椅子跟前，捞起一旁的琵琶，一手扫过椅面，复才坐下。
　　此时，喧嚣甚于从前。
　　“傻绿华，这春哪里还早啊，晚咯，晚咯！”
　　“子成兄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哇……”
　　“好绿华，别这么扫兴啊，乖乖的，给爷们弹个《春归迟》啊……”
　　绿华不答应，兀自调弦，戴好指甲，眼中整出一片宁静。

　　她想起幼时父亲教她弦乐时，曾向天叹：“这世上有很多东西不分贫富，不论贵贱，也不辨好坏忠奸，而乐之一道如是矣！”
　　父亲被陷害后，他在牢里握着她的手不觉泪下：“为父害了你，为父害了你啊……我一生惟愿清白而来清白而去，却恰恰落得个污名加身。以前只明白耿直为官正义做人，却忘了这世上不止我一人。只望女儿难得糊涂，专心乐道，勿论世事，不管遇到什么事，唯忍而立。你年岁虽小，但要开始学着安安静静生活，好好的，直到华发年华，为父才走的瞑目哇……”

　　当时来到明月楼，心里满是惶恐。一入门便是口脂气香粉味，男人们□□的糜烂情色堆积各个角落。曾经那么鄙夷的地方，自己不意想竟也囚了进来。
　　今后自己是否也要一枕千人，受人侮辱？是否只得一副傀儡身子，与那些丑陋的男人共舞？
　　还有，绿华这个俗气的名气就这样即将伴着她一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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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这一行不成文的规矩，她本该从后门入。然而，明月楼里的人就算有一副绝色美貌，一手难得书画，她们仍然是低微的娼妓，庸俗的伎子。旦入明月楼，太平已不求。
　　明月楼会带着新人从大堂慢慢走到后院，让新人明白自己的身份，明白她们今后的处境。明月楼里从不缺新人。
　　绿华随行，战战兢兢地绕过前厅穿过中廊，来到后院丙院。丙院集中了刚来的新人以及两年内不温不火的女子。
　　不过，就算如此，里面每人都得着一间房。屋子里陈设着简单的家具和明显用过心的大床。一切用具整洁如新，空气里亦流淌着一股子淡香。
　　这样配置，一则为给新人一个自由的印象，不至于一看环境便要死要活，没有隐私与安全，一则也是院中人接客的地方。为给寻欢者提供更“贴心”的服务，明月楼是不介意花些工夫的。
　　只是，哪个良家女子进到明月楼，还会开开心心的呢。

　　绿华非常不安，看着洁净的屋子的一应物事，闻着锦被、绢花传来的隐隐香味，却只觉得心里是说不尽的心酸，胃里也是一阵的翻腾。
　　只怕以后每进这屋子便会想起这里曾出现过的男人吧？
　　这实在太可怕。她可以承受更多的身体上的苦痛与折磨，也许会疼痛得昏过去，也许会留下难以消除的狰狞伤疤——可是现在，她已说不出更多的话。巨大的自我心理暗示压得她胸闷气短，满心里都是那些男人们的粗俗不堪，与曾经年少的那个少年鄙视的眉眼。

　　她还没有名气，按楼里规矩，还不够资格使用楼里公共待客之地。
　　甲乙两院的人应该没有这些顾虑吧。
　　她突然觉得很荒诞——有些愤恨，又有些羡慕。

作者有话说

　　第二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