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半河山秀》染紫

13、第十三章

　　这是一间极为奢华的浴室，地上铺饰的细滑碧玉砖光可鉴人，里面摆设大都是金银所制，六个俏丽的丫头身着翠衫侍立两旁，正前方一扇金边屏风挡了一室春光，屏风面上所绘梅竹兰菊生动传神。

　　我从未伺候过别人沐浴，也未曾有人服侍过我，正不知这活计是怎样个做法，斜眼看见那六个翠衫丫头手中端着各色沐浴之物目不转睛地站在那里，我便自觉地与她们站成一排等候差遣。

　　如今是暑季，屋子里偏生又没个窗子，只站了一会儿我已全身冒汗，看了眼对面站着的三个婢女，她们额头和鼻尖上虽然也渗着点点细汗，但脸上的表情却一派端正，我在心里自认倒霉，继续站在这里受这份活罪，又过片刻，就在我已快隐忍不住的时候只听得屏风另一面哗哗啦啦的水声响个没完。

　　我猜南宫非华是沐浴完毕了，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服侍尊贵的大公子。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过后，果然闻得他的声音道：“秀儿进来，其他人都下去吧。”

　　那六个翠衣女子得了吩咐，捧着手中物事鱼贯而出，仓皇地以询问的眼神看向她们，只盼哪位姑娘好心提示一下进去后我究竟该做些什么，直到她们视若无睹地全部离开，我只能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向屏风蹭去。

　　只因有了五岁那年血淋林的教训，我生怕再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弄不好还会起针眼，绕过屏风之后便低垂着头一点点向南宫非华走去。

　　我停在他面前，半晌也不见出声，视线从地面小心向上移动，对上他一双漂亮的眼睛时，只见那双黑眸正盯着我的嘴唇往出冒寒光。

　　“朝稀弄的？”

　　自然地伸手触了下破肿的下唇，我扯了下嘴角，“我自己不小心弄破的。”

　　南宫非华轻哼一声，“朝稀是我弟弟，我岂会不了解他，他这样对你，分明就是做给我看的，幼稚至极。”

　　拘谨地站在那里，我也不知该做个什么反应，他看我许久，冰冷的眼神让本就全身冒汗的我又出了一身冷汗。

　　转身拿条干爽的汗巾递在我面前，他指了指一头兀自滴着水珠的黑发，“在万花苑时是怎么侍候朝稀的，竟连这点眼色也没有？”

　　接过大公子手中的汗巾我转到他身后替他汲着发丝上的水滴，笨手笨脚地摆弄半天，好不容易弄到他满意，又在他的指示下将浴室做了一番彻底的清扫，待我将手中活计全部做完大公子正斜倚在软榻上半睁着一双眼睛打量我。

　　忙活了这许久，身上内衫早已被汗水浸透，憨笑着走到他面前，我嘴上询问他是否还有事情摊派给我，心中却愿他速速放我离去，好趁着汗水未干也去洗上一番。

　　我这如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他却指着架子上搭挂的外裳示意我服侍他着衣，拿了架子上的衣衫按顺序一件件帮他穿好，手指触着凉滑的薄缎面，心中升起一丝疑惑，此时天早已黑得透澈，沐浴过后即便不是直接回房歇息也根本用不着穿得如此正式，难道大公子还有事情需要处理？

　　我想得愣了神，系他腰间带子时一不留意力度不免用得大了些，衣服穿得不舒服，他面色便有些不悦。可我一直低着头，自然未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直到他挥掌将我仍在用力系结的两手拂开，才看到那满脸怒容。

　　大公子人长得虽然斯文秀气，但他冷着脸孔时的表情也真真恐怖得紧，比外祖母动真怒的样子竟然还要骇人三分，我被吓了一跳，顺着他拂来的力道自觉往后退了数步。

　　待我稳住身形，他却挑起唇角，挂了个淡淡的笑意在唇边，“秀儿，你还记不记得十五年前偷看我沐浴的事情？”

　　南宫非华板着脸孔时会让人觉得往他近前凑上一凑都会被冻死，可这么轻轻一笑，偏偏又似冬日暖阳温透人心。他若只浅浅笑一下我也没什么意见，可此刻他却将这该死的笑容挂在脸上不肯摘去，我与他对峙一会儿，那张含着笑意的柔和面孔搅得我一颗心乱跳不止，竟似没了着落般。

　　刚刚他说我十五年前偷看他沐浴？这句话与事实极不相符，其中两个词汇更是严重失实，虽想争辩，但我刚刚在这憋闷的浴室里忙活了好一通，此刻已有些喘不过气来，脑子也随着变得不大灵光，晕乎乎地露出抹傻笑，我摇了摇头表示不赞同。

　　他向右走了两步，绕过屏风向门口望去，低头想了一下，又踱回软榻前坐好，他将视线重新转回我身上，柔和的目光中虽然混着些失望，秀俊面容上却浅笑依旧。

　　“不记得了？我的秀儿竟然不记得了？这么说来那时我与你说的话你定然也不会记得了，而那之前的种种是不是更不会记得了，我等了你十五年，你却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从来就没有明白过我的心意，对不对？”

　　小时候我虽然讨厌他们兄弟二人，他们对我却很是不错，特别是南宫非华总喜欢抛开二公子和宫妃，带着我单独去玩。可是，可是那时我五岁，他也不过七岁的年纪，他这心意也忒莫名其妙了些。

　　他轻叹一声，脸上笑容反倒越发温若暖春，“忘了也没关系，现在我便再与你说上一遍，这次秀儿可要记得牢些，千万莫要再忘记了。”

　　那日闯进去后，碰巧撞见刚刚除去衣物赤条条站在里面的兄弟二人，但当时我也是在晕头昏脑的状态下才误入的浴房，我只看见南宫非华面若寒霜，南宫朝稀嬉皮笑脸，接着我立刻尖叫着转身向外跑去，然后，然后好像确实有人从后边拽住了我，似乎还与我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可惜当时我已经完全懵了，别说他讲了什么内容根本就没听进去，便是拉着我的是谁也是不知道的。

　　“秀儿，总有一日我们会结为夫妻，我的身体你看便看了，朝稀是你的小叔叔，以后不许再看他了，你若想看，我们单独相处时我给你看就是。”

　　张口结舌地瞪着大公子，我真怕那严肃正经只是他的面具，实际骨子里却与他弟弟一样不着调，南宫朝稀绝对是说脱就敢脱的主，南宫非华若学二公子也发个疯，我可要如何是好？

　　提心吊胆观察半天，暖阳般的笑容始终挂在那张俊脸上，我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比哭强不了多少的笑容。

　　“大公子，没，没别的事秀儿先行告退了。”说完也不管他应不应允，我迅如疾风地向外面逃去。

　　“凤秀。”南宫非华一声暴喝从身后传来，我脚下一滞，转头以无辜的眼神看向他，他冲我招了招手，眼睛盯着屋门，轻声说道：“回来，你这样鲁莽，冲撞到贵客岂非失礼。”

　　顺着他目光向门口看去，那门本是紧闭，大公子话音刚落便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了开来，我踱回软榻边在南宫非华身后立好，有大公子挡在前面我心里踏实许多，便放眼向来人看去，只见那人一身夜行黑衣，脸上亦带着个狰狞的黑色面具，面具左颊上栩栩如生地绘着个模样凶恶的红眼狼头。我虽看不得他面貌，但面具之下一双眼睛却散发出炯炯有神的光彩，黑衣人扫我一眼，尔后又对着南宫非华打了个怪异的手势。

　　大公子目中寒光若冰，原本挂着笑容的面孔顷刻沉了下来，“我与尊使又非头一次打交道，你既知我脾性，贵主如此不诚心，尊使又何须白走这一遭？”

　　黑衣人将目光调向我，随后又做了个奇怪的手势，见南宫非华点头，他才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古旧的册子扔在大公子手里。

　　南宫非华拿着册子随手翻了几页，他脸上表情一派认真，看过之后将册子塞进我手里，“秀儿帮我看看，这秘籍可是真的？”

　　刚刚他翻看时我已按捺不住瞥了几眼，但他挡在身前所以瞧得不甚清楚，此时捧在手里定睛细看，才发现卷皮之上赫然书着“逍遥寒冰掌”几个大字，我心中疑云重重，微一思忖，急忙将册子递还到他手中，轻声答道：“秀儿拙笨，不敢妄言。”

　　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他以两指夹起册页摩挲，须臾之后，俊脸上又挂起一丝笑意，“尊使请回吧，贵主所需物资三月之内必将筹备妥当。”

　　黑衣人长身一揖，临走时又目光灼灼地看我一眼，我与他四目相对，心中涌出些古怪的感觉，在河山帮时我极少见得到陌生人，回来月半宫的一路上因急着赶路也未曾与任何人攀谈交结，可此人的眼神却分明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仿若认识了很多年一般。

　　南宫非华翻着手中的“逍遥寒冰掌”，面上表情平静，完全看不出心中在想什么，直到将整本秘籍从头到尾翻阅一遍，他才领着我离开了那间豪华的私人浴屋。

　　今晚天气不错，夜空中繁星点点，月亮圆似玉盘，华光淡扫万物，使得景物有种别样的朦胧美感。随着他在梅香阁左转右拐，一路上入眼之建筑无一不豪奢无一不华美，即便一方小巧的凉亭也是以名贵石材辅以金银打造而成。

　　我们行了许久才进到一处雅致的院落里，院子里几树梅枝伴着一栋青瓦屋与整个梅香阁的繁盛之貌显得格格不入，我正好奇这里是什么地方，南宫非华却似看穿我心思般，淡淡开口道：“这里是我的居所。”

　　“你的居所？这怎么可能。”

　　见我不信，他极为认真地说道：“还以为你会喜欢呢，既然你不想住在这里，我们搬出去就是，只是现在天色已晚，今日只能先在此处将就一宿，明日我再带你去挑选喜欢的院子。”

　　他脸上隐隐的失落让我没来由地一阵心烦，慌忙摆了摆手，我着急地解释道：“不必如此麻烦，秀儿只是见这梅香阁内处处皆是华楼美宇，不想大公子却挑了个如此清简的院子居住，实在让人大大出乎意料。”

　　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脸上又浮起柔和的笑意，“秀儿就没觉得这里与什么地方很像？”

　　回他个微笑，我重新将四下里仔细打量一番，像，确实是像，这里和我小时在松竹苑的住处十分相似，唯一不同的便是门前庭后栽种的植物，此处是傲梅，彼处却是青竹。

　　本以为大公子会比二公子易处得多，哪知他虽不似二公子那般野蛮，原来却是在走温和悚人路线，我来梅香阁不到两个时辰，这么短的时间里他竟接二连三地明示暗示他喜欢我，这种作法虽不激烈却最是难缠，晓得以后日子不会好过到哪去，心情烦闷之下我便皱紧眉心，正色说道：“秀儿有些乏了，请大公子带路。”

　　深深看我一眼，南宫非华拂了衣袖，率先行进屋内，指着外室一张床榻说道：“你睡这里，侧房中有洗漱用具。”

　　刚跨进内室，他又转回身道：“有事直接进来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