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未央》苏雨莫

15、子衿的故事（下）

　　成婚后，我们还是居住在以前的府中。父亲不想招布衣女婿，所以运用手中的权势给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闲职。于是，他也开始步入了朝堂，每日来往忙碌。而我，则是每天守在闺房中，守着桌上那盏孤灯，日日夜夜的盼着他回家。

　　*

　　时光一年一年的过去，转眼间我们成婚已经七年了，我们有了自己的府邸，他依旧每天都跟爹爹一样忙碌在朝堂之上。而我每天的活动，就是照顾好我们年仅6岁的儿子。他坚持给儿子取名为尚儿，我便依了他，不过是个名字而已嘛。

　　这七年的时间里，我很明显的发现了他跟父亲之间微妙的关系。从刚开始爹爹对他心存不屑，到后来惺惺相惜，而如今则转化为日益尖锐的针锋相对。自从搬出来后，他便不太喜欢我经常回家，而现在，我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过爹爹了，心里非常挂念。

　　说实话，我真的很不喜欢他想现在这样出入庙堂之上，我喜欢的只是恬淡安静的生活，我向往的也是他曾经承诺过的神仙眷侣生活。可每次我想他提及这个向往时，他总是一脸疲倦地挥挥手，示意我让他安静一会。每次跳起他最爱的舞蹈，他也只是淡淡的看着，眼中却是更加让我不确定的迷离与苦闷。他真是是变了，变得都快让我不认识了。我不懂，难道长久的官场生活真的能让一个我最亲近的人变得让我如此陌生吗？

　　*

　　窗外月色朦胧，我独坐在桌旁守着那盏点了很久的灯，灯座上古拙的花纹圈圈绕绕，我静静地看着它，听着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声响，看蜡烛逐渐变成红泪滴滴滑落。不知道这已经是多少次了，我这样等待着他的归来。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他回来了吗？我心里一喜，走过去将房门打开。门外却空无一人，我走出房间一看，一个熟悉的背影正飞快的朝后花园走去。这么晚了他去花园做什么？我心中疑惑，披上衣服也向花园走去。如果我预先知道将要在花园看到的是什么的话，我绝对不会去的。

　　可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如果”。

　　“师傅，”刚走到后花园，我就听到了他的声音，他什么时候有了个师傅的？我怎么都不知道？

　　“事情进行的怎么样了？”一个略微苍老的声音问道，我伸头一看，站在他对面的是个短小精悍的老头。

　　“一切顺利，再过几天就是窦宪那老贼的死期了。”

　　我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双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避免发出任何声音。窦宪？没错，他刚刚说的就是这世上最疼我的父亲。为什么他提到爹爹的时候会用这种咬牙切齿的语气呢？

　　“那那个女人呢？”那老头继续问道。

　　那女人？说的不会是我吧？

　　“这……”他迟疑了一下，依依然是斩钉截铁的语气，“我曾立誓要杀尽窦氏满门！”

　　他，竟然要杀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来不及多想，迅速向花园外奔去，我要回家，我要去告诉爹爹杜仲远要害他。

　　一个熟悉的身影，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停下来喘息着看着他，那个我同床共枕了七年的人，我竟不知道他还有这么好的一身功夫。以前那张温柔多情的脸，此刻却显得有些面目狰狞。

　　“你……”我紧张的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刚刚听到的事情大大的出乎了我的意料，我甚至都还没想好要怎样面对。

　　“我本想过些时候再告诉你的，可没想到你竟自己偷听到了，”他温柔的声音在此时听来竟是如此的刺耳。

　　我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看着那个几乎让我认不出的丈夫。

　　“跟我回房，“他走过来拉着我的手想带我回卧房。

　　“不！我要回家，”我努力想挣开他的手，我现在特别想回家看看爹爹。

　　“这里就是你家，你还要回哪？”他冷冷的说了一句，然后用力拉着我的手将我拉回了房间。

　　*

　　“杜仲远！你这没人性的东西！”刚回到房间，他将我甩进房内，然后紧锁房门，我便朝他冲了过去。

　　他用力抓住我的手，我不停地叫着喊着，用被他抓疼的手手不停地拍打着他的胸膛。

　　“啪！”

　　我不可置信的坐倒在地上，用手捂住脸颊，抬起头看着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居然会出手打我。

　　“我没人性？真正没人性的是你那个父亲！”他涨红了脸指着我大声喊道。我怔怔地看着他，实在是不明白他跟我爹爹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竟然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爹爹？”

　　“怎么？你还以为他是个清正廉明的好官吗？”他冷笑着对我说，他身上究竟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呢？

　　“窦宪仗着窦氏权倾后宫，又自以为战功赫赫、权倾朝野，在朝中想尽一切办法排除异己。而我父亲，当年很不幸的成了他的绊脚石，于是就被他随便找了个罪名杀害了，”他眼中饱含仇恨地看着我，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我，而是我爹爹一样，他就用那种能杀死人的目光紧紧的看着我，“光杀我父亲一人还不够，他竟然给我父亲安了一个意图谋反的罪名，蛊惑皇上杀了我全家足足二十三口人……”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听着这些对我来说很是匪夷所思的东西。我从来都不知道爹爹在朝堂上做的事，我只知道他是个温柔而慈爱的父亲，他会对我千宠百爱，他真的会做这么血腥的事吗？

　　“当年我年龄尚幼，幸得师傅相救才能幸免遇难。从那以后我就立誓，总有一天我要杀尽窦氏满门，我一定要报这血海深仇！”他恨声说道，双目依旧凌厉地盯着我看。

　　“所以，你接近我，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我轻声问道，声音颤抖得我都听不出那是我的声音了。

　　“是，为了报仇，为了混进朝堂之上，为了能让窦宪死！”他看着我慢慢地说。

　　那声“是”让我全身瞬间冰冷，眼泪慢慢地顺着脸颊流下。

　　“那我们的千山万水、歌舞作画的生活呢？”虽然已经料到答案了，我还是不甘心的又问了一遍。

　　“傻女人，怎么可能会有呢？都是我编出来的。”

　　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下，滴落在我青色的裙裾上，氤出了一团黑色的痕迹。

　　*

　　再后来的几天，我们两个人一起锁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谁都没有再说过话，只是沉默地相对着。尚儿来敲了好几遍门，他都以娘亲身体不舒服为借口骗走了他。

　　“大人，窦将军被赐死，以自刎身亡……”

　　眼泪汹涌而至，这世上最疼我的人，死了。而杀害他的人，竟是我这一生最爱的人……

　　“你现在满意了？”我看着他轻声问道，“哦，不对，你还要杀窦氏满门，下一个应该是我吧？”

　　我轻轻笑了，伴着眼泪，轻轻闭上了眼睛。耳边传来他拔剑的声音，我的心已是冰凉刺骨，只等他给我最后的解脱。

　　门，突然被打开了，我睁眼一看，竟是尚儿将门锁撬开溜了进来。

　　“娘亲，你怎么坐在地上？”

　　尚儿欢快地向我奔来，而此时我眼角的余光却看到那把寒意透骨的剑正刺了过来。

　　“尚儿，别过来！”

　　还是晚了一步，看着尚儿娇小的身躯慢慢在我眼前滑落在地，那把剑的剑尖正中他小小的胸膛。

　　“尚儿！”

　　我撕心裂肺地喊着扑了过去，伸手抱起他小小的身子，看着他还很稚嫩的小脸，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微微睁开看着我，他还没忘记伸出软软的小手拭去我脸上的泪痕。

　　“娘亲，我疼……”

　　这是尚儿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就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我一直抱着他，感觉到温度慢慢地从他小小的身体上撤离，他逐渐变得冰冷。我知道，他走了……

　　*

　　尚，即是伤，你觉得我们的结合只会留下无尽的伤痛，才执意给孩子取了这个名字，我到现在才明白。我抬起头，看着呆若木鸡的他，看着那张伴了我7年的面孔，感觉他竟然是如此的陌生、如此的恐怖。

　　但，我还想再问一句：

　　“你…可有真心的爱过我？”

　　“没有！从来都没有！”

　　他背过身去，毫不留情的打碎我所有的希望。

　　是这样啊，我苦笑了一声，带着满眼的泪水，带着满心的伤痕，抱起尚儿已经冰冷的身体，沉重地走出了这个我生活了几年的府邸。

　　*

　　我恨，发疯一样的恨，我恨他为什么要欺骗我的感情，我恨他为什么要杀死我们的儿子。我不会放过他的，我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

　　我要报仇，为我的父亲跟孩子，我要杀了那个负心薄幸的人。

　　为了这个目的，我走遍了大江南北，寻找着能够报仇的方法。知道有一天，我遇见他……

　　“你心里的恨，怎样才能消失呢？”

　　“永远都不可能，我一定要报仇。”

　　“我可以帮你，但需要时间，你能等吗？”

　　“等多久？”

　　“等到时机成熟。”

　　“我现在就想杀了他！”

　　“他已经死了，就在你离开的第二天，他自刎而死……”

　　怎么可能？你一定在骗我吧，我看着面前那个一身灰色道袍的白胡子老者，他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

　　“我没有骗你，这都是真的。”

　　“怎么可以呢？”

　　眼泪，再次滴落，他怎么可以这样就死掉呢？那我该怎么办？

　　“你……可懂长生之术？”我战战兢兢地问，心里涌出了一个我自己都觉得可怕的念头。

　　“懂，但要获得并不容易，”他并没有问我要求长生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管，不管要修炼多少年，不管以后会变成妖还是变成怪，我都不在乎。”

　　是的，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只想练得长生之术，我要等那个负心人重新投胎转世，我要将他今生给予我的伤痛在来世尽数还给他。我一定要等到他，不管经过多少年。

　　*

　　于是，我一直在等待中度过，一直守在初见他时的地方。不管怎么世事沧桑，不管怎样时代变革，我从来没有离开过。

　　而尚儿，又是我心中另一个殇。在外游荡时，我看到了很多因故死亡的小孩子的元灵。他们都跟我的尚儿一样可爱，也是一样的可怜，我收留了他们，就在我一直守候着的地方。他们喊我“妈妈”，我也把它们当做宝贝。他们就像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一样，陪伴着我度过了无数个凄清孤寂的夜晚。看着他们开心的玩闹，我心里总会不经意的想起那个在我怀中慢慢冰冷的小身体。

　　我一直以为，我会一直等下去，等到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可是，那天我遇见了她，那个一袭白衣恍若谪仙的女子。她的眼中也有着欲诉还休的故事，让我一眼看上去就有种亲近之感。

　　可能，她跟她的朋友们的出现，会是命运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