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忘香》月树

7、章六。相守

　　“什么？”夏小音乍一闻傅锦书和韦若瑚的话，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将手从她二人手中抽了出来。
　　韦若瑚却继续上前抓住她的手，重复了一遍：“小音，跟我们回总坛。”
　　“为、为何突然让我回去？”夏小音有些吃惊，“莫不是教中有变？”
　　“不是教中有变，是你在京城闹出的动静连远在天落山的总坛都被惊动了。教主吩咐我俩前来寻你。听话，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动身回去。”
　　“动静？我在京城，可是一直昼伏夜出，并未让人知道啊，怎么会闹出大事？”
　　此时傅锦书从韦若瑚背后探出头来，缓缓道：“自去年腊月左右开始至今，有共计二十七名顶尖高手刺客试图行刺新任礼部侍郎苏允和，皆是有去无回。其中经查有十六人，虽死法各不相同，却皆系一人所为。近日来京城黑市中，苏允和人头的开价已达三千两黄金，并不是因为他的头真的那么值钱，而是因为没人杀得了他。现在不少杀手刺客都将刺杀苏允和看做是一个极限的挑战和证明，更有传言，最近江湖杀手排行榜第一的‘青蝎’也蠢蠢欲动，想要出手了。”
　　她拢了拢袖子，表情似笑非笑，颇有些古怪：“可谁知道，这位苏大人身边遇神杀神见佛杀佛的神秘高手，就是那个‘青蝎’啊。”

　　韦若瑚轻咳了一声，语气有些嗔怪：“小音，虽然青木堂教众大多单独行动，没有任务的时候也比较自由，不会有人过问，可毕竟不是江湖上那些独来独往的独行刺客。你虽没在明面上闹出什么大事情，可这样下去，终是有诸多不妥，你还是跟我们回总坛的好。”
　　夏小音闻言低了头，却是一语不发，也不知在想什么。韦若瑚以为她担心回总坛领责，柔声安慰道：“你放心，有你若瑚姐姐在，定不会让你受了什么罚去，何况我看教主也并未有责怪的意思，只是担心你的安危。”
　　夏小音却依旧默不作声，只是绞着双手。韦若瑚和傅锦书对望了一眼，眼中隐有忧色。教主之所以会派她二人来劝说夏小音，就是料到夏小音性子倔强，她不愿意回去的话就算派武功再高的人来也是枉然。夏小音自小视韦若瑚如姊傅锦书如妹，她俩的话夏小音多少会听。可现在看她那模样，似乎是打算油盐不进了，这可如何是好？
　　两人正相对无策，却听夏小音低低说了句：“我现在……不能回去。”

　　“为什么？”傅锦书此句出口，旋即有点了悟，“你是担心那个苏允和？你放心，这边会联络逆天分坛和青木堂在京城的势力从中保护，许多人的力量总比你单枪匹马强。但你得跟着我们回去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你看看你的气色，下巴都尖了一圈，再瘦下去要成锥子了，非出毛病不可。”
　　“可是……”
　　“别可是了。我们知道论刺杀之道尚无人能与你匹敌，但做保镖却不是那么回事。放心啦，我们肯定把你的心上人保护得妥妥帖帖的，绝对少不了一根汗毛。”傅锦书促狭一笑。
　　“不、不是……我想……”夏小音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地抬头道：“我想守着他，看着他去实现他那些家国天下的理想！我想就在他身边，用我这双眼睛看着他！”

　　此言一出另两人都有些怔忡，只听夏小音继续道：“锦书，你经常感叹江湖武夫手握三尺青锋，所及不过十步百人，而文人登堂入室，挥笔间往往定夺的是万人生死。戏文里也常说世上多一清官贤能，便有万千百姓受其惠泽。我虽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注定一生隐于黑暗，注定一生与杀戮为伴，却依然奢望能够看着一个人，去完成他那耀眼炫目的理想。即便他个人之力只是烛火之光，难成燎原之势，可我……仍然想用我自己这点力量去帮助他，哪怕、哪怕能让他多照耀到一个人也好，我也会倾尽全力。”
　　她初时神色尚有犹豫，但每说一句眸中便坚定一分，到最后竟隐有铿锵之意。傅韦二人被她说得一时语塞，沉默半晌韦若瑚才斟酌着慢慢道：
　　“可是小音，你方才也听锦书说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盯上那苏允和。你虽是江湖上杀手中的第一人，可单枪匹马跟他们周旋久了，也难保次次能护得苏允和周全，说不定还会、还会搭上你自己。”
　　夏小音忽地粲然一笑，笑意中尽是温柔：“若瑚姐姐，韦家是黑教元老世家，教中掌故你亦倒背如流，定然知道青木堂历代正副堂主和堂中排的上名号的杀手，多数都未能得一善终。我知道因为师父的原因教中的大家都怜我疼我，可这些仍然改变不了我既定的命运。我、我从认识允和开始就被他那些理想的光芒所吸引，既然我们这种人最终不是死于非命就是孤独终老，那不如……就让我飞蛾扑火一次罢！”
　　“你、你怎可如此胡说！大家对你好，虽说确有先生他的原因，可更多的，是对你、对情同手足的夏小音这个人的关心啊，你、你怎么能如此说自己！”韦若瑚又恼又急，两个眼圈霎时间就红了。
　　夏小音也知道自己方才话说得重了，低了头，却仍不肯退让。韦若瑚气不打一出来，正待再说些什么，却被傅锦书突然伸手拦住。傅锦书不理会韦若瑚难看的脸色，只是盯着夏小音，像是想确定什么一样一字字问道：
　　“你真的确定，要留下来守着他？”
　　夏小音毫不迟疑，点了下头。
　　“你真的确定，你了解苏允和这个人和他的理想，并决定帮他？”

　　夏小音有些惊讶，不知道傅锦书没头没脑地问这个问题是何寓意，她抬起头，正对上傅锦书目光灼灼。傅锦书虽然年纪最小，但此刻她目光射来，却是气势逼人，让人不能逃避。
　　夏小音在那一瞬间有些犹豫，却还是缓缓点了下头。

　　傅锦书与夏小音目光对视半晌，终于她收回视线，抬首仰望明月，长长叹了口气，拢了拢袖子，转身对韦若瑚说：“机关狂，我们走吧。”
　　“为什么？！”
　　“她心意如此坚决，就靠我俩能把她绑回去么？既然如此，我们还是省省力气吧，有这时间，不如你回去捣鼓你的破木头，我回去看我的书。”
　　“可是……！”韦若瑚还待再说些什么，却被傅锦书狠狠瞪了一眼，她看了看傅锦书，又看了看夏小音，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终是跺了跺脚，转回身去恨恨道，“罢了罢了！”
　　夏小音倒没料到傅韦二人这么简单就放过自己，一时间还有些愣愣的，直到她二人行至园门口，才想起来怯怯地喊了声“谢谢”。傅锦书闻声回头，神色淡淡：

　　“有时候，理想和现实会有着天壤之别——小音，这是我现在能给你的唯一忠告，希望……不要是我多虑才好。”
　　她转回头去，再不多回望一眼，与韦若瑚相携消失于园门外的黑暗之中。

　　夏小音在冬夜的寒风中呆立了许久，才有些郁郁地转身原路返回。当她走回书房附近，却发现苏允和还站在回廊之下，负手而立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莫非……从刚才一直站到现在？”夏小音大惊之下担心苏允和冻坏了身子，方想迈步上去提醒苏允和回屋，却看苏允和仰首望天，侧脸上眉头紧锁，一片忧虑之色，披于肩上的外袍滑落也浑然不觉。夏小音只当苏允和忧心公务，不觉看得痴了，只觉为了他曾经不止一次地给自己描绘过的那些鸿鹄之志，自己再苦再累，又或是只能做那永远见不得光的护卫，甚至辜负教中之人对她的关心爱护，也是千百般的不曾后悔。

　　苏允和此时却没在考虑夏小音所认为的的“公务”。方才邱先生带来康王口讯，除了让苏允和在今年的春闱[注5]中特别关照一下同党官员的儿子外，同时让他于年后圣上重开早朝的第一日配合其他几个党众联合以七项罪名弹劾安王一党的重要人物兵部尚书裴文。
　　……另外，便是康王提及，希望尚未婚配的苏允和可以娶刑部尚书史大人之女，拉拢他的势力。
　　苏允和虽然已经婉转回绝娶史家小姐之事，但不用脑子想也知道康王已经对一直对两王争势表现出暧昧态度的刑部势力垂涎已久，他定然不会因为苏允和的一句拒绝就如此善罢甘休。
　　——这可……如何是好？

　　苏允和一时想不到解决办法，半晌极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肩上覆上一件物事，他惊而扭头，却看见一身黑衣的夏小音站在他身后，将方才他落在地上的外袍重新披在他肩上。
　　“想什么呢？站这里吹冷风也不怕吹出病来。”夏小音身量娇小，踮起脚才能将那外袍裹在苏允和的身上。
　　“没什么……”苏允和勉强笑笑，却不正面回答——他虽然并未对小音避讳自己加入康王一党的事情，可当初他对她解释过是为了能够得到更多的力量去帮助更多的人、做更多的事，更是有意回避了他参与到康王一党各种见不得光的计划中的事实。他怕知道了这些的夏小音担心，然而他明白他更害怕的……是什么。

　　夏小音却浑不觉苏允和的心思，只是伸手去揉了揉他的眉心，心疼道：“你这段时间又瘦了，一定很累吧……我、我多少能知道一些的，这些时日，来刺杀你的人好像又多了些。你、你要做的那些事情，定然阻力十分巨大吧？”她灿然一笑，拍了拍胸，“不过允和你放心，有我在，别人休想碰你一根寒毛。要伤你，先踏着我的尸首过去！”
　　苏允和怔了怔，旋即伸手弹了她的额头一下：“傻瓜，别老是口没遮拦胡说八道。”他借着月光仔细瞧了瞧夏小音的脸，这几天烦心公务，似是有好几天没好好看看她了，这才发现她的脸又小了一圈，眼窝都有些凹下去了，明显休息不足。他摸了摸夏小音的脸，怜道：“这些日子……真的辛苦你了。”
　　这边夏小音揉着自己被弹的额头，心里面却当真跟吃了蜜糖一样甜，她夜晚守卫白日里不能出现，已经好些天和她的允和没有好好说过话。今日两人好不容易有了这片刻的独处机会，苏允和关心她还如往日一般宠溺地弹她额头，她只觉得这些日子再多的苦累也如此值得。
　　她想了想，忽然抱住苏允和的胳膊道：“允和允和，明儿就是元宵了，我们再去看灯会好不好？就我们两个人！”
　　“可我现今去任何地方走动，都需有人跟随，单独外出……这……”
　　“没关系！我可以帮你易容然后带你混出苏府！这样就算在外面，也不会有人知道你就是苏允和，更不会有刺客趁此机会欲对你不利啦！我保证绝对不会出现去年的意外！”
　　“……”
　　“允和允和，求求你啦，就明天好不好？就明天！人家好久没去热闹的地方了……”

　　苏允和看着夏小音央求的神色，终究妥了协：“好吧……就明天。”

　　[注5]春闱，即省试，或礼部试，在明代左右也称为会试。是由礼部负责的全国范围的考试，因为每年的举行时间都在春季，故别称春闱。省试及第者还会参加殿试，前三甲即为状元、榜眼、探花。虽然皇帝监考的殿试作弊的可能性也是有的（比如泄题什么的），但一般可操纵性大的都是由礼部官员负责监考的会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