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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海盗船长的寂寞岛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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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慌失措】
还是千熏告诉他,每个星期天,骁骁都会站在超市外面,口齿伶俐地推销手上的康师傅或者铁板烧。她算账很快,已经在社区里建立了不错的口碑。
泉推着自行车,缓缓地遮蔽掉她面前的阳光。当他一看见精神矍铄的骁骁,就立刻印证了,自己多日焦虑的原因。
“泉,是你啊!”似乎多年未见的老友,她的目光炯炯。
“嗯,你……”他还是那个下了舞台就口吃迟钝的泉,话没说完,就赶紧把一张周杰伦的新CD掏了出来。
他没有忘记,骁骁最喜收集周董的习惯。她唇边牵起一圈笑纹。
骁骁动作熟练地刷好一根铁板烧鱿鱼,往前一递。“我难得请客的哟!”看到泉乖乖接过鱿鱼,她才一脸严肃地说:“泉,作为未来的导演,我当然要多体验生活。你们不也偶尔下个乡,采个风的吗?”
她是在为上个月,他和千熏去杭州采风的事生气吗?
泉怵着脸,盯着手中的鱿鱼不断滴着滑腻的油,表情异常不安。他想,昨天千熏对他突然表白的事情,看来绝不能说。不过,他在心里,已经写下了答案。
“骁骁,下次,一定告诉你。”
告诉我又如何,祝福你和她一路顺风,成双成对?
骁骁知道自己的脸很臭,自从那次扑上泉后背的双手被他强行撇开,她的脸就一直臭不可闻。过去,她只要一扑上去,泉就会知道她一定心情不好。不仅一路背她回家,还会临走塞给她一块巧克力。可是那天,骁骁看到的是,泉惊慌失措的眼,以及他面对千熏,那仓惶而笨拙的解释。“那个,骁骁闹着玩,我……”
干嘛对她解释,为什么要做解释?
越想越气愤,越想越抑郁的骁骁,关机消失,在泉面前失踪了一个月。泉想去Q大的宿舍找她,等进了校门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她宿舍的门牌号码。他早已习惯了被骁骁询问任何问题,而自己却总是身处被动。他生性怯弱。
这是个缺点,泉想。“骁骁,我们去图书馆吧!”实际上,他指的是漫画屋。
高中三年,他们经常以此为暗号从老师眼皮底下开溜,躲藏在学校背街的漫画屋内,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那是一家专门经营血腥暴力漫画的店面。骁骁不会打扰他看书,也知道他什么时候不想说话,久而久之,他便养成了只和骁骁单独出去的习惯。
想起来,他们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的机会,还真挺多。可为什么,什么都没发生过呢?骁骁在心底对自己说,就当是最后一次吧。她收起摊子,跳上了泉的车,动作熟练。
两个人渐行渐远,一直到凉风吹起日落西山,车辙碾过了半个城区,她才感觉到不对劲。
这让她回想起生性慢半拍的泉,发现自己丢失了准考证时那种隐忍的表情,那一天,他挣扎着在她面前说出“怎么办”这句话时,使用的也是这副不知所措、等人救赎的可怜表情。他把她当做了圣母玛利亚,虔诚无比。
她受不了这种崇拜。
她已经做好了普度众生的种种准备。可是,泉却紧咬着唇齿,一步一步地逼近她的脸,。
“你听着,这些话我只说一次。也许我时常忽略你,听不到你心里的声音,也许我不善表达,甚至不会说一句感谢的话。但是,请你相信,你一直是我今生视为最重要的人,我看得懂你向我绽放的每一个微笑,我知道,你的心意。”
他停了下来,然后静静地站在那里。
像被无数神奇的魔法施展过后,王子终究会抵达灰姑娘的面前,送上透明似雪的代表誓言的吻。泉轻柔的吻落在了骁骁的脸颊,他洁净爽朗的面容,紧紧地贴在她颤抖的睫毛上。
骁骁紧紧攥着单薄的衣角,如一株渴望生长、枝繁叶茂的植物久逢了甘霖,每片叶脉都迅速而敏感地收紧,不知道如何回应。
【永远】
人只有在长大之后,才会知道,这世上有一些话无法说透,只可避走。
骁骁明白这一点的时候,距离她怀揣着小小的幸福,横跨着大包小包的零食水果在戏剧社里笼络人心,不过二十分钟。
彩排还有三十分钟才能结束。她便熟练地拿起绣花绷子,帮着女生们在新的演出服上钉上仿真珍珠。她一边穿针引线,一边听着她们谈论着泉的出色,泉的俊俏。心里痴痴地笑着,表面上却不动声色。
低调,低调,幸福应小心呵护,不可张扬。
从来没有这样轻松得感受过生活的美好,她懒懒地仰望着窗外遮天的绿树和簇拥的白云,几乎忘记了自己不是M大的学生,几乎忘记了昨日母亲打来十通电话,下达的最后通牒。她坚硬地在心里结下一个个细小的痂。
“我不会放弃,最初的梦想。”如是说着,她感喟着自己的大义凛然。
她假装没有听见母亲的嘶吼和愤怒,继续挑灯夜读,一如她高考前夜奋勇向前的顽强劲头。她保持着坚韧的姿势,不断地用红色或是黑色的笔划下自己热爱的句子。
泉喜欢划波浪,她喜欢划直线。一本书就这样,被两个人划得面目全非,而后偷换到书架上。如果被发现了,那个站起来担当惩罚的一定是泉。他们热衷于这个游戏,以至于到最后毕业时,学校借阅室黑名单上的那一对名字,一直都是他和她,始终没有被替换过。
呵呵。骁骁又咯咯地笑了。这时,有人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肘,“要不要去看他们的彩排?”
她自然欢欣地点头,跟在三五个人的后面,从剧场的后台走上靠近幕布的楼梯。那个位置,能将所有演员的脸看得一清二楚。舞台上没有打灯光,像寂静的海岸,偶尔,有一阵凄冷的海风吹过。
最后一幕,是泉和千熏单独的戏份。两个人扮作情侣坐在沙滩上听着海风,中间有很长的一段沉默。也许是气氛太过煽情,也许是两个人演技精湛,听到泉又开始说出台词时,骁骁纠缠在幕布上的手指垂了下来。
一张脸,变了颜色。
一个字也不差,一个字也不多,这段独白和前几日泉执起她的手,平缓而流利的语言,居然完全相同。原来,这是预先背起的台词,美好宛如梦境的台词,恍如泡沫。
原来,他只是在演戏。
骁骁把颤动的手指蜷缩在荷包里,把方才还未来得及钉上的珠子揉搓在指缝,一颗一颗地摁进掌心里。骨头发出悲哀的喀喀声。
董骁骁,你……太天真了。
第二天的校庆开幕,戏剧社担承担了压轴的剧目,后台忙乱得如一锅沸腾的粥。泉忽然间很想念,那个穿梭在人群中端茶倒水的骁骁。她常常蹲坐在地板上,捡着那一颗颗滚落的彩珠,并且每隔五分钟就声音洪亮地提醒他,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吗?”这次提醒他的,是千熏。
泉怔怔地握着手机,有些失神。“骁骁,没有回复。”
千熏勉强地挤出微笑,轻柔地牵起他的手。“尽管你拒绝了我,但演出时你能暂时忘了骁骁吗?我只希望,在舞台上这一刻,你还是我的王子。”
泉迟疑了一会,缓慢地点下头,将手机放进了置物柜。
骁骁明白,在舞台上的泉,不属于自己。但他们约定过,她要看着他被笼罩在旖旎的追光下,看着他亲自演出自己导演的音乐剧。然而,当她拖拽着沉重的箱子走在站台上,独自面对黑压压的人潮和冗长的车厢时,终于放弃了这个念想。
昨天她太晚回家,以至于房东将她所有的行李扔出了门外,她还完全不知。幸好,狭隘小巷里几乎没人经过,所以当她发觉自己被扫地出门,一屁股坐在泥土上大声哭泣时,也无人知晓。
她的手机没电了,并且欠费。她发出了最后一条短信,祈祷泉能够收到。等待上车的一刹那,她才发现,那场痛哭流涕的告别,终究还是被省略了。
高三毕业时,泉在她校友录上写下的那句话,此时钻进了她的脑海里。
你是我永远的骁骁。
当时她撅起嘴巴划掉了永远两个字。“永远,说得好像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似的,太不吉利!”
她不知道,永远,也代表着离别。
【不说再见】
我是你永远的骁骁。
泉是隔天一早发现这条短信的。演出过后戏剧社的庆功会持续到很晚,同学们起着哄,千熏不得不喝多了几杯。他实在看不过眼,便帮忙挡了几旬。
酒劲刚过,泉便打开了手机。可是,依然迟了。
他不敢耽搁地跑进Q大宿舍,平生第一次向陌生人问了那么多话。05级导演系的女生宿舍在哪?她们住在不同楼层吗?有没有一个叫董骁骁的女生?
“你不要着急,过几天他们导演系要来我们这参加交流课程,到时候我帮你问!”千熏心疼地看着泉脸色苍白的模样,轻声细语地劝着。
泉默然摇着头,强烈的不安压迫着心脏。
“什么,没有一个叫董骁骁的女生吗?怎么可能?”千熏的声音里也透着惊异,然而Q大导演系的班长十分肯定地点着头。她回头看着一言不发的泉,心里也蔓延着疼痛。
他怎么从来没有想过,董骁骁其实根本没有考上Q大。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被Q大录取的通知书,也从来,没看到过她导演系的课本。甚至,她从不谈论自己的同学,从不参加自己学校的活动。从一开始,她站立在他宿舍楼下,告诉自己她也考来了这座城市时,其实他也是心存疑虑的。
但是,他从未问过。
骁骁,你真的考上了Q大吗?骁骁,其实我只有跟你在一起时不会紧张,这真是奇怪啊!骁骁,你不要太野蛮了,不然以后我哪敢娶你?骁骁,你看到了那套莎士比亚全集吗,其实是千熏借给我的。
这些话,一直埋在心里。他以为即便不说,骁骁也能看得懂。
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从高中大大学。她只要看一眼他的脸,就知道他想说什么,就知道他想做什么。所以,他习惯了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他是个没有台词,就不知道如何组织语言的人,因此才会用了自己创作的剧本里的对话,对骁骁表白。
然而,他不知道,骁骁要的不是漂亮的句子,而是那最简单的那几个字。简单到不需要铺垫,不需要修饰,不需要任何华丽的点缀。只是轻轻的一声。
“我,喜欢你。”
泉没日没夜拨打着骁骁的电话,她家里的,她同学的。他想要把过去十几年没有说出的话通通说出来。可是,骁骁躲起来了,当他终于有勇气组织好完整而优美的语言时,她和他玩起了一场也许永远也不会结束的迷藏。
千熏蹲在他面前,捧着他的脸,声音呜咽。“够了,泉,已经一年。我不想强迫你改变什么,但你还有戏剧,还有理想啊,对吗?”
几月前一位华裔导演,看中了他们的才华。他喜爱泉在舞台上百般的爆发力,诚恳地邀请他们参加一趟美国音乐剧之旅。
泉凝视着千熏泪眼迷蒙的脸,仿佛看到了睡梦中哭泣的骁骁。
良久,他点了点头。
盛夏的泡沫匍匐在高高的房顶上,被风一片一片牵扯开来形成巨大的云朵。飞机和飞鸟一同从头顶滑过,地面被骄阳烤热直到褪去黑色的外壳。一如多年前的那一天,骁骁低着头行走在灼热的铁轨边,寻找着那一张薄薄的准考证。
她盯大眼睛,在泉经过的路上寻找着,最后捏着准考证塞到门口监考老师手中的那一刻,已经距离开考只有七分钟。她注视着老师从人群中喊出苏泉,带他进入了考场,才急速地向外奔去。包括了她的考号的另一个考场,距离这里三十分钟的路程。
她错过了三辆出租车,在大门关上的下一分钟,又错过了考试。
没有考上Q大,意味着和泉的约定无法实现。她决心独自生活,在Q大附近的平房里继续复习,来年再考。可是,重考了两年,她还是无法通过面试的那一关。母亲无法再容忍她的执着,切断了她的经济来源。
她能够忍受打工的辛苦,却无法承载那一段,自己和泉越来越远的距离。
母亲将家搬到了南方,她终于开始专心学习会计,走之前,将与戏剧有关的书籍都留在了阁楼里。她不知道几年之后泉还会不会回到那里,只是在那片开满野蔷薇的窗口下,写下了一句话:
不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