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梨花雪短篇小说集锦》满地梨花雪

39、煞龙毒药花

　　四

　　“没错，现在的我，不是女子。”玄晟喃喃自语，提醒自己认清现在的处境，提醒自己埋藏起某些记忆的片段，“是这镜子里的黛眉清影，迷惑了眼睛。”
　　隋朝从一开始就是男人的天下，才情美貌于女子皆是劫难。适逢年末朝贡，各地运送的贡品源源不断，其中也不乏百里挑一舞女和歌姬。一年之中，这时的杨广最为繁忙。流连于歌舞升平，徜徉于万花丛中。

　　时机不容错过。我趁着盛宴偷偷溜出正宫，偷偷买通了牢狱中的官吏，见到了被判为逆党的李密。他曾为杨玄感出生入死，我不可见死不救。
　　你受委屈了。我支走了小卒，将袖中暗藏的钢针和匕首塞到了他的草席之下。附耳嘱咐他，近日趁机逃离。

　　近日，他血肉模糊地假装疯癫，此时仍是冒险拉住了我，将雪白帕子塞到我手中。有我在，兰萱就在。我明白，他对于玄感的衷心如今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表达了。我离去时有意留下了家族门人的暗语，期望那些隐遁在暗处的志士能帮助他重见天日。
　　七日之后，杨广在朝堂上勃然大怒。李密逃脱了。

　　后宫女子成了他发泄的工具，玄晟奉诏前往之时他正挥舞着皮鞭鞭挞宫女。玄晟跪倒在地，将身体拦在他的面前。“皇上，息怒！”
　　“你大胆！”他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于是，玄晟后背的皮肉瞬间灼烧起来。三下，杨广竟然停了下来。随后立刻召唤来太医，要为他诊治。
　　“不，皇上！宫女也是人，请皇上将药品赐给她们吧！”声音不住地颤抖，玄晟还是说出了口。杨广冷峻的眉宇顿时深陷了下去，寒气入骨。
　　“心软，还是心疼？你以为自己所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吗？玄晟，你看轻了朕，就必须付出代价。”杨广直直瞪着玄晟的眼睛，那种情态是他从未见过的忿恨与失望。牵扯的嘴角弯曲成弧，锐利如弦。

　　“殿前卫士何在？将这些宫女，全部处死！”
　　“不……不能！皇上，你杀了我，杀了我啊！”玄晟瘫倒在地，听见无数个魂灵破碎的声音。
　　“朕不会杀你。只想让你知道，胆敢违背朕的意愿，这天下的女子都是你的陪葬！”他拂袖过玄晟的脸庞，憎恨一滴一滴从眸子里流泻离析。

　　“兰萱，皇上不想见兰萱了吗？”玄晟惊慌失措，顿时脱口而出。
　　“哈哈哈——拖延了这么久，你到底肯说了。”
　　玄晟瘫倒在地，恍惚间想起杨玄感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晟，只有你能保护兰萱，因为你……就是……能杀死昏君的毒药花。
　　这，怎么可能？

　　五

　　御花园有一处空地，长久荒废。我寻得一筐树种，抽出这日清闲将它们播种在那里。东风萧瑟，七十三个泥坑静谧安详。我的心却似无主的野草，没有丝毫温度。
　　“兰萱在李密那里，你早就知道了吧？”未留神，杨广悄无声息地出现，身边没有随从。
　　“不，奴才不知！”现在的玄晟噤若寒蝉，恐惧尤胜。“奴才从未听说过这样的流言。”
　　“是吗？可是，京城内外百姓皆知，李密昨日刚与前朝宠妃张丽华完婚，你怎么会不知道？”玄晟心中一惊，难道，难道兰萱……就是张丽华？而发誓效忠哥哥杨玄感的李密口中的保其周全，竟然是将兰萱据为己有！

　　“奴才，奴才，的确没料到这件事。”胸腔之下，是无奈的愤懑与怒火。
　　“希望如此。”他突然软和了语气，貌似责备却未见凛冽之气。“你知道，我因何要改你的名么？”
　　“不知道。”困扰我的又何止是这一件事。

　　“因为……这样一来，就没有人知晓你的真名，除了朕。只有朕能唤你玄晟，你也只有在朕的身边才能听到这两个字。”杨广脸上的菱角渐渐模糊，玄晟以为自己看错，他竟是在笑，笑眼含张，玉树流光。
　　侧目，回神。我不能容忍自己发觉，这个荒淫帝王双眸中的一丝孤寂，几度柔肠。
　　“玄晟，你愿终生陪伴于朕，对朕忠诚么？若你答应，朕便还你一个愿望。”
　　终生？玄晟第一次察觉，杨广看自己的眼神里隐藏着另一种期许。但不知道这句话包含了多少戏谑。祈求他改变性情勤于国事自是渺茫，不过，制造一次逃离的时机，倒是值得一试。
　　毕竟，在这具身躯里，存在的是云笙，而不是玄晟。

　　“皇上，我……想回江都。”

　　好，这正合朕意。杨广朗朗清笑几声，单手将披风取了下来，甩到玄晟的怀中。
　　“风大，你披着吧！”这里不会有人看见。他的声调又沉郁了几分，我无尽张惶，惊愕的不仅是他干脆的应允，还有他眉梢的纠结与怅茫。既是圣言，不得不从，我低头将柔软的缎面系于身后，不禁想起萧妃的那番话，以及昨日在御书房看到的那一纸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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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鬓含霜白，衰颜倚酒红。
　　别有相思处，啼乌杂夜风。

　　六

　　当杨广兴奋异常地执着玄晟的手臂，兴师动众游行到江边的时候，他才明白，杨广所说的还他一愿，原来是带他南下，第三次巡游江都。
　　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于玄晟皆是锥心刺骨。后宫、王侯、大臣等等，分乘不同船只，而他凭借令狐达新的御前贴身侍卫的身份，伴随皇帝左右，形影不离。皇后、嫔妃通常在傍晚才会接到诏令，上到主船上来。帷幕之下人面桃花，更换无常，每晚玄晟无一不是听着轻歌曼舞直至深夜，不能成眠。

　　这日龙船搁浅，杨广暂停了行乐，遣着一干州县官吏和兵士为他拉纤。可这船实在太大太沉，玄晟忍不住请求等待潮汐来临再做打算，杨广则轻笑敛眉：“玄晟，朕曾许诺下月便到江都，还你心愿。如今迟缓，岂不是朕的失言？”
　　“不，奴才不敢。请皇上以大局为重！以百姓为重！”玄晟跪倒在地，万般悔恨当初的言语，过分天真。

　　“起来。”杨广难得没有烦躁，淡淡地对大臣掷出又一个命令。“宫女太多，让她们也去拉纤吧！随后面不改色地拉我到船头，指点我欣赏沿岸的风景。”
　　草菅人命，我做不到！看着同龄的姐妹兄弟承受屈辱，自己置身事外，玄晟悲恸难当。强烈的正义感在心中倍受煎熬，懵然，眸子里闯进了一个熟悉的纤柔身影。蓉蓉！本以为杨广临幸了她，便能不再是宫女。没料到，她也在那哀嚎的队伍中，艰难蹒跚。
　　不自禁，泪水充盈，染痛了睑帘。

　　“玄晟……你？”杨广不知何时转移了视线，玄晟即刻低头，可惜这表面的沉着如斯脆弱，使他稍未留意便牵动了藏在衣襟下的信笺。
　　“是兰萱？看来，你欺骗了朕。”他的面容风云突变，点点芒刺凌空坠落。玄晟极力辩解：“奴才曾写信劝她离开李密那个小人，这是她写给我的回信罢了。”
　　“这么说，你亦认定她是你哥哥玄感的妻子，不容他人染指了？”。诘问带着否定的语气，甚是不悦。

　　玄晟眼神呆滞，不知该如何回答。杨广也不作不逼问，只管召唤来数名守卫，冷冷地下令，杖毙李蓉蓉。我颤抖着扶着船舷栏木，说不出一句辩解之词。
　　然后这个掌握生杀大权的男人告诉玄晟，当初之所以临幸她，只因为知道，李蓉蓉正是李密的妹妹。
　　瞠目呆立，直到夜半十分，玄晟摇晃的身躯丧失了知觉，恍惚在眼前的仍是那血泊中的银环，洁皓如冰。杨广，他借玄晟的手掐断了那仅剩的希望。
　　这是第一次他没有命人作陪，月色下亦然笙歌阵阵，玄晟踉跄着回到独住的舱室，取出包裹在被褥底下的一封信，拆开来再次阅读了一遍，随即在甲板上刻下记号。
　　“宇文化及，我会依计行事。”

　　终于抵达江都，杨广还未气消。玄晟顺从地随侍一旁，路过行宫时，装作没有瞥见跪伏在台阶上贡献的秀女，以冷漠言语应对地方属下官员的阿谀。忐忑，蔓延着发鬓来回摩擦，适逢皇后派遣侍女送来美酒。玄晟缓缓提衫，持着酒壶进到跟前，注视着杨广的皱眉慢慢舒缓，笑纹一圈圈荡漾开来。
　　“天下人都说朕荒淫，呵呵是啊，朕拥有天下女子又怎样，仍旧无法爱……”杨广醉了，酒过三巡就胡言乱语起来。玄晟早就猜到，这其实是宇文化及敬献的酒。

　　宇文化及是少数知晓杨广往事的人之一。兰萱，是张丽华年少时的名字。她，是第一个令杨广心动的女子，或许也是最后一个。他能够拥有天下所有的女子，却无法再见兰萱一面，因为她是他唯一的弱点，他不停地想获悉她的下落，又不停地驱赶内心对她的思念。
　　兰萱，是个不断被各色男子争抢的可怜人。
　　一切源于数年前的江都，一场少年的邂逅与梦境。杨广、兰萱、杨玄感，还有那个胆小娇柔的杨家二公子……杨玄晟。

　　铮铮喀咔，是长剑出鞘的声音。玄晟翻转手腕，抬手轻巧推出，目睹着他的脸一帧一帧狰狞痛苦。血溅阑珊。几乎是同时，发梢的官帽松动，乌黑青丝倾泻卷落。衾冷泪干。
　　煞龙毒药花。没想到，世上真的有这样的毒。宇文化及击灭李密时，从他手中夺下了一瓶这样的毒液。瓶口还沾染有兰萱唇上的缕缕嫣红。
　　“朕早该想到你……你本就是……女子。”他的嘴角一抹残笑将尽，终于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
　　杨广，能和兰萱死在同一种毒下，你也该瞑目了。这罪孽，从今往后烟消云散。若是真正的玄晟，想必也会这样做吧！过去因父母畏惧宫廷险恶，从小谨慎女扮男装的玄晟，眉眼与兰萱有几分相似的玄晟，再也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噌念了。

　　今日之后，这世上只剩下云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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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笙！醒醒啊！”一阵推搡，花丛中的人儿睁开了惺松的眼睛。
　　身边是被压倒的一片娇娆的毒药花，散落的花瓣上撑开了一巾白色手帕。

　　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
　　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