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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轻轻,亲亲,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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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那时,他只说过一句话:轻轻,亲亲,吻。
【他是我的尾巴,他是我的影子】
“别跟着我。”
这已经是第三十七遍,我重覆这句话。可央一鸣仍然搓着手,缩着细长的胳膊,紧紧地一步一步地踩着我的影子。
踩影子——在炎热的随处可以听见蝉鸣的夏天里,这是他最喜爱做的事情。可是我现在上英语补习班要迟到了,没时间继续和他玩这个游戏。我转过头,影子不动了,他也不动了。
“你就站在树荫下等我吧,千万别离开半步啊!”我无可奈何地说,他用力地点点头。
老师的嗓音不大,我听得异常费劲,眼睛没有丝毫机会向窗外偏移。窄窄的视线里,自然容不下,窗外一米外的大树下,他笔直站立的身躯。
这会儿,老师发下了新的试卷,我洋洋洒洒地书写着,偶尔抬头看一下黑板上方的钟。还有十分钟,下课铃就会响了。远处,有一列轻轨飞驰而过,忽然“啪嗒”一声闷响砸向地面,我的心口一震,大家的目光也全都朝窗外聚集过去。
“哎呀,有人晕倒了!”老师第一个跑了出去,手忙脚乱地叫喊我们去帮忙。
不知怎么了,我愣愣地僵站在门口,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脸,扭曲成一团。“我,我打电话叫救护车!”我大声地喊着,动作迟钝地掏出手机。手指竟哆嗦了起来。
医院里,他静静地躺在雪白的床铺上,嘴巴张得老大。
医生轻描淡写,中暑了。我便把老师同学劝回了家,又拨打了两个电话。半个小时后,该来的都来了。妈妈一坐下,就拿起手帕,忙着给央一鸣擦额上的汗水。
“傻孩子,干嘛站在树下不动?被太阳晒了也不躲。”妈妈见他醒了,轻声轻语地问。
“因,……因为,筱筱让我站的,不让我动。”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我的左脸上。爸爸的眼睛红了:“你怎么能那么做!”
我愤愤地仰起脑袋,狠咬嘴唇,讪笑着说:“他是我的尾巴,我的影子,我爱怎么样,是我的自由。”
【天堂鸟和米乐星】
“喂,筱鸣,后面那个人怎么总是跟着你?真够奇怪的。”一放学,海亚就拉着我的手,指了指后面那个鬼鬼祟祟的人。
我耸了耸肩膀,说:“别管他,也许他是个傻子呢。”刚说完,最后那几个字,就生硬地硌了舌头,涩涩的。左脸红肿的地方又疼了起来,灼热得厉害。
“我们今天去放松一下吧!”我朝海亚使了个颜色,掏出一张游戏点卡。他默契地笑弯了眉毛,跟着我往前跑。我故意在巷子里绕了好几个来回,最后停在了一家网吧门前。回头看了看,没有那个人的影子,我才放心地走了进去。
刚坐下打开电脑,冷不丁,我的肩膀被拍了一下。“筱筱,你……回家!”央一鸣钝钝的音调一出口,就引起周围一阵的大笑。
我的脸顿时燥热难耐,不自觉就伸出手推了他一把:“干什么,我不认识你!”
央一鸣瞪大了眼睛看了看我,着急地尖叫着:“筱筱,你是筱筱,就是筱筱!”
我腾地一下站起来,再也按耐不住怒火了:“Kuso!你走啊,你走啊,我不想看见你,你知道吗?”
央一鸣怔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半天没有说话。
我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手指死死地摁着键盘,不看他一眼。良久,他终于从视线里消失了。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连玩了两个小时的网络游戏,刻意地不让自己有时间去想,央一鸣是否安全回家了。
伸了个懒腰,我和海亚搭着肩走出了网吧,一抬头,竟然看见蹲在在路灯边打着蚊子的央一鸣。
“筱筱,回……家。”他低着头,声音胆怯。
我叹了口气,不知道如何跟海亚解释这样的情形,于是逃避似的选择了撒谎,说他是我家隔壁的孩子,从小智力发育有点儿问题。海亚露出同情的神态,却明显言语慌张,一溜烟跑掉了。
一路上,我气鼓鼓地走在前面,央一明耷拉着脑袋跟在后面。
“说了多少遍,以后你不许去我学校!”我关上房门,使劲儿把书包往地上一摔。央一鸣皱起眉头一嘟嘴,“呜哇”一下就哭了起来。我赶紧拿起毛巾捂住他的嘴巴,“不准哭,再哭我就不永远不理你!”
他噤声了,鼻涕已经流了一下巴,我扔过去一堆纸巾,无力地躺倒在床上。
“筱筱不喜欢我了么?”他扁着嘴,委屈极了。
我瞅了瞅他可怜的模样,心有点软了。“这样吧,再过几天就是我的生日,我想要一大把的天堂鸟,还要去米乐星玩儿。你能满足我的心愿,我就继续喜欢你。”
央一鸣拍了拍巴掌,傻傻地笑了:“好,好,筱筱不会不喜欢我啰!”
【融化了的冰激淋蛋糕】
期中考试发榜。我揣着第一名的成绩单,满脸兴奋地回到家。
一推开门,客厅却是满地狼籍,纸屑、羽毛漫天飞舞。央一鸣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身边全是雪花般的纸片和彩笔,绳子、线团乱糟糟地缠绕在一起。霎时,我的心情烦躁起来,正想问妈妈,怎么不管管他呢,妈妈就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说:“筱鸣,你回来就好了,赶紧把这儿清一清,快点!”
“我清?为什么是我,又不是我弄乱的!”我太生气了,真不明白爸妈为什么总是袒护央一鸣,每次他制造的烂摊子,都要让我要来收拾。
妈妈没想到我反应这么强烈,懵然地看我好一会儿,才说:“乖,你就算是帮帮妈妈的忙,好吧!”
这一刻,积聚多年的怨气突然间就爆发了,我涨红了脸叫喊着:“难道,我还不够乖吗?别忘了,是我这个儿子,每次考第一,每次拿奖状,给你们带来的骄傲。而他,每天只知道吃喝拉睡,却能得到你们更多的关心,那我还努力干什么?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说完,我拿出成绩单,眼睛眨也不眨,把它撕成了碎片。
身后,是门猛烈的撞击声。我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虎口勒得通红。街上四处播放着B-box的音乐,强烈的节奏敲打着我的胸口,呼吸越来越急促。
蛋糕店外,一个男孩正拉着妈妈的衣角撒着娇。他恋恋不舍地盯着一大个冰激淋蛋糕。
我咽了咽口水,肚子不争气地叫了好几遍。走得时候匆忙,我没有带钱,只好沿着街边转悠,等店铺都关门了,我的胃也已开始微微作痛。
狠狠地叹了几口气,我硬着头皮回到家。门没有锁紧,我一推就开了,客厅里没有一个人,却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香味,清凉甜美。
桌上,一盒冰激淋蛋糕,已软软地融化了一半。
“筱筱,生日快乐,你的蛋糕我一块都没吃哦!也没让爸爸妈妈吃哦!”昏暗的灯光下,央一鸣揉着惺松的睡眼,咧开嘴巴。“还有……我好笨哪,找了好多天也找不到那种叫天堂的鸟,和叫米乐的星星呢!你……是不是又不喜欢一鸣了?”
我站在那儿,说不出一句话。突然间觉得,自己影子拖得好长,好长,和央一鸣的身影久久地重叠在一起。
【央一鸣的恐龙】
星期天,和同学们约好去米乐星唱KTV,准备要出门了,爸爸脸色严峻地把央一鸣带到我跟前。“今天,你哥哥要去康复学校上课,你送他去!”
我厌烦地撇嘴,敷衍了一声,就牵着央一鸣的手出门了。天热得可以做无火烧烤了,他却抱着一个恐龙娃娃,手臂黏糊糊的。我一把拽过恐龙娃娃,夹在胳膊下面。“上课是不能玩玩具的,知道么?”
“他不是玩具,他是恐龙,我的恐龙好朋友。”央一鸣紧张地凑过脸,伸出手来抢。
我大声呵斥着:“不准,就是不准!我先替你保管,等你下课我就还给你。”
央一鸣沮丧地咬着手指头,满脸的不高兴。“那,那我一下课你就来接我,把它给我哟!”我不耐烦地答应了,把他送进教室就走了。
飙歌能够忘记烦恼,也顺便忘记了时间。等我唱完歌赶到学校时,央一鸣已经坐在门口等了我一个半小时了。
“恐龙,我的恐龙呢?”他焦急地冲我嚷嚷,急得都快哭了。我牙齿一打颤,完了,刚才把恐龙娃娃放在包房里,忘记拿了。
“不见了,你的恐龙朋友不喜欢你了,走掉了。”我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过错,于是想着法子狡辩。央一鸣听了,像发疯似的掐住我的膀子,“不会的,不会的!我帮我去找,快点去找嘛!”
我不以为然地皱眉,拉着他回家,任凭他怎么闹怎么吵我也不理。“再给你买一个就好啦!”我不断重复这句话,一不留神,踩到了前面一个男人的脚。
“喂,小子,没长眼睛啊?”男人一脸凶恶。
“对不起!”我连忙赔礼,可是男人耍起无赖,张嘴就要我赔钱。
“我都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我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情况,心里害怕得不得了,表面却上还要装作波澜不惊。
“我高兴让你赔钱,你就得陪!”说着,男人就挥舞起拳头。我吓得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忽地,央一鸣跳到我面前,扯开大嗓门:“不,不许你欺负我弟弟!”
男人瞅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央一鸣急了,一头撞上他的面颊,张牙舞爪地拉扯他的衣服。男人被这种架势惊呆了,反应过来之后,抱着头就逃跑,一边跑一边喊:“疯子啊!疯子啊!”
……
这天晚上,央一鸣睡得很香。我坐在他床边帮他收拾积木时,才想起,那只恐龙娃娃,原本是我上幼儿园时,和他一起玩耍过的唯一的玩具。
【轻轻,亲亲,吻】
爸爸喝醉了,是在央一鸣学会二年级算术的那一天。他是高兴,更胜于听到我拿到初二年纪第三名时欣喜的表情。
我看着他老泪纵横,我看着他上扬的嘴角绽放出的微笑,我的眼前也模糊成了一片氤氲。也许是积压了太久,他一喝醉,就把隐瞒了多年的秘密说了出来。
原来,央一鸣出生时和我一样,健康强壮,聪明伶俐。那年四岁的我,生性好动,常常跟在哥哥后面跑来跑去,有一次,我调皮地在街边拍球,一不小心冲进了行车道,眼看一辆卡车迎面开来,是七岁的哥哥推开了我,自己被撞了出去,脑部受到了严重的损伤。从此,他再也不能做一个正常的孩子,反而成为了我身后的尾巴,和影子。
爸妈不愿意我因此生活在愧疚之中,于是一直缄口不说。其实,那个他们偏爱太多的人,是我。
每一次,我过生日,哥哥总是比我还要笑得大声,笑得开心。我记得,那时,他只说过一句话:轻轻,亲亲,吻。原以为那是一句断断续续的,无甚含义的句子,现在想起来,他仅仅是在向我,这个他最亲的弟弟,索取一点点温暖。
我走到哥哥的床前,轻轻地俯下身,亲吻了他的脸庞。
“哥哥,我和你约定,轻轻,亲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