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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倾城双雪 ...

  •   碾落尘

      华夷之分,大于君臣之伦;华之与夷,乃人与物之分界。
      容端注视着厅堂内悬挂的这副墨宝,唇边倾泻出一抹讪笑。即使他没有参与过文字狱审查事件的他,也听说过曾静吕留良一案。据说曾静的子女皆连坐而亡,但没想到居然在这里会看到他的遗留之物。
      莫非,斩草还未能除根?

      呵呵,容端静默地坐在上位,一声不吭已然半个时辰,只是不停地变幻着表情,或冷峻,或忧虑,或欣喜,或烦躁。很明显,他有意考验着程正明的胆量和气魄,看着他如何一点一点由胆寒而惊恐,由缄默不语而跪地求饶。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程正明依然不动声色,容端觉着奇怪,立刻手臂一挥,示意身后的侍卫们闯入了里屋,各个屋子收了个遍,都不见两位小姐的踪影。容端怒不可遏地抬起一脚,踢在程正明的肚子上,“大胆狗奴才,竟敢欺骗本官?”
      侍卫们纷纷抽出雪亮的钢刀,高高举起,突然一个身影飘忽而至,挡在了众人面前。“住手,容端!我从了你便是,不要伤害我父亲!”

      容端冷哼地点了点头,用手中的马鞭支起她的下巴。“你是含雪还是香雪?”
      “香雪。”香雪愤恨地咬着牙,压抑着自己满腔的悲愤。她顺从地倚靠在容端的身边,低垂着头从程正明的身旁走过。“爹爹,您一定要保重。女儿走了……”银丝飞雨从屋檐下滑落至眼角,也浸湿了这一颗玲珑剔透心。
      她回头凝望着里屋后堂,那遮蔽在层叠墙壁之后的后院小门,此时紧紧关闭着。但她似乎听到了那猎猎的马鞭声呼啸而过,马车渐行渐远,连车辙印也消失在了霏霏淫雨之中。
      尧臣……希望你不要辜负我。

      可是,你却舍弃了我。苏尧臣睥睨一眼布帘之后的那抹容颜,眉宇纠结。昨日夜半十分,香雪披着寒衣来到房中,说要与他一同私奔远走时,他就觉得事有蹊跷。分明是至情至性的女子,又怎会大难临头却不顾父亲、姐姐的性命而独自逃离呢?原来,她早就打算好,迷晕了含雪托付给他,而自己,陪伴父亲面对这场浩劫。

      “尧臣,香雪就交给你了。你们走的越远越好,请你一定好生待她!”她故意把发簪给含雪戴在左侧,自己把发簪换到右侧,以为破晓之前的幽暗天色中,尧臣发觉不了她们其实做了交换。然而,尧臣还是发现了,她浅白的发迹处,那道不同于含雪的圆形胎记。那是那日她扑入他的怀中,他清晰得见的。
      苏尧臣倾尽全身气力鞭策着马匹,胸口涌动着难以言语的痛楚。身后的布帘忽然轻微抖动,含雪已经完全苏醒了过来,她探头而出,神色惊愕,“这是怎么回事?尧臣,你……”
      “含雪,原谅我的自私。但是,我必须这么做。”尧臣用力挥动着马缰,温和的眼神浅浅地划过她的眉梢。香雪,如若这就是你拼却一生也要的结果,我答应你。

      含雪不由一怔,不可置信地轻轻扣上他的腕子,形容惶然。

      苏尧臣默然地抿下嘴唇,腾出一只手来牢牢握紧了那方柔荑,安慰道:“含雪,这不是你的错,是我执意要带你走。终有一日,我们还能再见到香雪,和你的父亲。”
      马蹄声在寂寥的山谷里幽幽回荡着,他们昼夜不歇地赶路,直至闯入了一片世外桃源般的山中小镇才停留了下来。这里地处偏远,三面环山,背离官道,的确是个理想的隐居之地。两人寻觅了一间山脚下幽静的小屋,幸得质朴的村民们热情相待,他们便以新婚夫妻之名住了下来。
      本就是大家闺秀,含雪从未操持过家务,单单是寻常的一顿饭,就能耗尽她一日的气力,然她从未叫一声苦,仍是笑脸盈盈地站立在屋前,等待着上山砍柴的尧臣回来。一日之中最欢欣的时刻,也就是两人同聚在桌前,享用素淡的饭菜。

      “含雪,委屈你了。”苏尧臣心怀愧疚地握着她的手,看着一身葛布素衣的她,卸下了翠玉发簪,收起了绫罗长褂。不过一月,她的指尖均磨出了血泡来,身形也萧索得可怕。她是下定了决心,情愿和他共渡此生哪。

      她的眼眸柔情满溢,尽管时常透漏着忧虑,却能在尧臣的一声轻唤过后掩藏得不着痕迹。她不是不懂,尧臣在沉沉月色下偷偷转过的背影里,牵扯而出的那抹幽独。
      “不知道程老爷和香雪,现在怎么样了?”时不时,他遥望着远方,脱口而出的就是这句话,几乎超过了他与含雪浅谈的次数。他的眼眸也越来越黯淡,甚至不敢在含雪的眼前聚敛着视线。生恐着这视线的静止,会令他枉然凝眸,一瞬间又回到从前。
      “他们不会有事吧。”含雪心悸,也已然语不成语,调不成调。
      尧臣木然点着头,没有回眸。

      你果然,是放不下的,香雪。含雪读出了他的神色,读出了他的心。她终究不能再欺瞒自己,欺瞒自己遗忘了那日在□□里看到的那一幕。终究,她抽出了尧臣前几日从山外集市回来,藏匿在包袱里的那张告示:

      程家有女香雪私藏反贼曾静遗物,藐视清廷,公然对抗朝廷,罪大恶极,择日问斩。
      含雪的唇齿颤抖着,她知道,定然是香雪在最后时刻不愿委身,惹怒了容端,进而招致了杀身之祸。但这上面没有提到父亲,莫非他已经逃出了险境吗?
      香雪,你我姐妹十八载,你的心意我不用猜就能知晓。正如当初你故意迷昏了我,正如你甘愿把我托付给尧臣,正如你此时想牺牲一人保全全家上下……然而这一月的幸福已太过奢侈,我再也承受不起了。

      她凝望着尧臣沉睡的容颜,一整夜,泪水滴漏。轻摇拂动的烛光,映照着她凄寒的脸,窗外风声呜咽,她轻轻地取下脖颈上那块刻有她名字的长命金锁,放入了他的掌心。
      次日凌晨,含雪整理好行装,牵出了早早寄放在村口的马匹,挥鞭向山外驶去。

      声声咽

      啪嗒,指缝之间,白玉花钿鸾凤钗滑漏而出,碎裂于地。

      含雪骇然地摇了摇头,慌忙勒住马缰,提起裙摆落下马来,寻找那四散的碎片。她低着头扫视着人群的脚下,没有瞧见迎面而来的一队州府官兵。手中拿捏着那柄和香雪同样式样的鸾凤钗,她神情焦虑,正要起身上马奔向刑场,抬头便撞上了官兵的视线。

      “啊,这不是程香雪吗?她……她不是刚刚才被斩首了……怎么……”惊吓过度的一队官兵,惶恐不安地把含雪围了起来,举起手中的长矛,“你,你到底是谁?”
      几欲昏阙的含雪,被他们的话震惊得唇瓣发白,她骇然地捂住自己的脸,声色俱厉道:“你们的知府大人在哪里?我程含雪……要见他!”
      遮天蔽日的雪花,零零落落的,潜伏在往日繁花似锦的庭院里,系着橙黄的裙带,将明晃晃的日光揉进了身体里,摊开一片死寂的冷冽。
      含雪傲然站立着,睥睨着一脸奸笑的容端。

      “含雪啊,我等你很久了。”他的身子因了闷声的冷笑而微微颤抖,含雪正欲拔出隐藏在腰间的匕首,只见他一声击掌,院外出现了几个青布衣裳的兵勇,押着满脸倦容的香雪走了出来。
      “香雪,香雪!你还没有死?”惊喜之余,含雪惴惴不安地瞥见容端唇边的讪笑,她紧张地扶过香雪,上下打量着她是否有受刑的痕迹。香雪挣扎地抬起头依靠在含雪的肩膀上,戚然涕泣,“姐,你上了容端的当了啊……”

      什么?含雪愕然顿悟过来,一时悲愤难当,“容端,你这个小人,要杀就杀吧,今天我们姐妹俩是断然不会从了你了!”
      容端不以为意地一笑,拨弄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香雪,你以为,大婚之前,我答应你让程正明回乡度日是真的吗?你都能反悔,我又有何不可……”

      惊恐异常的,香雪神色呆滞地抓住自己的手臂。“爹爹,难道,你把他……你还是把他……”她和含雪都快要禁受不住这般的打击,这般的羞辱,宁愿堵上性命都不能放过这个禽兽。她们相视而笑,正如初次遇见苏尧臣时,那种通透的默契,不用说出口,也都知道彼此的心意。
      含雪的手指摁上了腰间的匕首。

      “但至少,告诉我们,你必须得到我们的理由。你真正在意的,其实根本不是我们姐妹吧。”香雪声势凌厉,咄咄逼人。
      容端面露钦佩地点头,道:“本官就是喜欢聪明的女子,不过太聪明便成了祸害。你们的母亲亦是如此,她当年不知如何得到了本官与六王爷的受贿信笺,还将它藏在了你们的襁褓里,让程正明带走了。如今,我不过是来拿走自己的东西,天经地义……”
      “哼,我们不知道!”听完此言,含雪和香雪恢复了如雪笑颜,盈盈地牵起纤薄的红唇,恍然浅笑。“而且,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它的下落了……”
      几乎同一时刻,含雪抽出腰间的匕首,霎时插入了自己的腹中;而香雪,挺身扑上身旁的兵勇,直直地撞在刀尖之上。

      血顺着刀刃,沿着青水的衣衫,一滴一滴渗入了纯白的雪,晕染出一瓣一瓣嫣红。
      她们的脸,凝固在笑靥如花的那一刻。

      那一刻,第一眼的苏尧臣。

      容端悻悻然侧过了脸去,不由得叹息着。“都说了我喜欢聪明的女子,可惜啊可惜,你们最后仍是没有作出聪明的选择。”他吩咐着兵勇将她们抬走,找两口像样的棺材收殓了,和她们的父亲一起,三日后埋入城外的弱水山。
      他品了一茶盏的西湖龙井,悠然地将手放在怀中的手炉上。
      “唉,弱水山怎么说也是块风水好地啊,我也算是给了恩赐了,你说是不是啊……尧臣?”容端抬了抬腿,狠狠地一下踢在所跪之人的膝盖上。
      苏尧臣面不改色地埋着头,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大人,我按照您的计划做完了所有的事,请您放了奴才的妻儿吧!”

      “可是,你还没有找到那信笺!”尖刻的言语,逼迫得苏尧臣不得不继续攥紧拳头。
      “那么就烧掉吧,”苏尧臣觉着,自己每说一字都在心口剜下一寸,然而他不得不做,“把程府全部烧毁,一切就都归于尘土,不会再有任何东西,留于世上。”
      言毕,容端赞同地摸了摸下巴,斜睨着他的眼。“那么今晚,这件事就你亲自来做,明天我就放了你的妻儿。苏尧臣,你还真是个心如毒蝎的人哪……哈哈哈……”
      无边的火,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燃烧出皑皑的漫天灰烬。

      倾城雪

      数月前。
      阳春三月,绿水萋碧。刚中举人的我携带着妻儿途径江南偏远小镇,因了美景袭人而耽搁了数月,在私塾里寻了个先生的差事,每日常常出入繁闹的市集。那一日,机缘巧遇,程家两位小姐的软轿缓缓而过,微风垂落了帘幕。

      我惊鸿一瞥,双雪之笑靥,久难相忘。

      不过情思所至,心生倾慕,将一首小诗提上了扇面,却被友人献媚于知府容端,更未曾想诗中两句“夜月抛却谁来系,独有倾城雪”竟从此惹来了祸端。寻找曾静后人已久的容端,就此发现了程家的踪迹,唯恐强加逼迫不能得回贿赂信笺,便拘禁了我的妻儿,命我想方设法混入程府,伺机图谋。

      可叹,含雪与香雪心细如尘,也未能识破我满口的仁义道德、虚情蜜意。香雪的深情、含雪的厚意,折磨得我夜不成寐,然而脑海中妻儿的面容明明灭灭,即便我多么的心有不甘也只能违背良心,痛下毒手。是我,在进入程府之前,就买通了过去的奶娘,得知了两位小姐许多的喜好与性格差异,方能一眼分辨出她们的不同。

      尔后,上演了那一场如假包换的苦肉计。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着,一切的都即将结束了。我早早料到了容端斩草除根的手段,只是这一天来的太快了,快得甚至来不及让我看一眼,香雪和含雪最后的笑靥,就这样让她们冰寒了身躯。
      我,拥抱着妻儿,坐在晃眼的日光下,以亲吻的姿态贴着他们的脸颊,终于哭了。
      持续不断的火焰,轰轰烈烈地拥挤在脑壳里,大声地呼啸着:尧臣,尧臣……
      我安抚了妻儿,花了三天的时间将他们送到深山的寺庙里,告诫他们若非大理寺卿的衙役来找,不得而出。

      我回到了程府的废墟上,焚香叩拜。尔后,从怀中取出那两块长命金锁,摔碎打开,里面是两张落有笔迹的纸,合在一起正是那张,容端费尽心力也要得到的受贿信笺。他和六王爷多年来,接受贿赂的各省市官员姓名,历历在目。那是容端独有的书法,他人模仿不来。我把这张名单托付给同城的良师益友,让他骑快马去京城,交给大理寺卿。
      但愿如此,能保我妻儿一生平安。

      这一夜,月沉如钩。我以容端门生的身份登门造访,穿上了宽大的朱红绸缎长衫。容端看着我肃穆萧条的脸,不禁蹙眉。我谎称找到了名单的下落,让他支开了所有的仆人。匕首,从他的身体里贯穿进去,汩汩地流淌出温热的血。

      拿起火折子,火药砰然从我们的怀里崩裂出来,划出一圈又一圈绚烂的轨迹,映照出含雪和香雪,那娇娆的模糊的脸。
      大火浓艳吞吐。雪白的灰烬涌上云端,恰似暮色中的大雪,一夜倾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倾城双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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