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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倾城双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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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月抛却谁来系,独有倾城雪。
含香雪
曾府从未如此热闹过,大红的灯笼在树影重叠下,影影绰绰。
晨间的烟雾袅袅,瞬时抖落了一夜的积雪,簌簌地散落在梅花虬枝上。裹着翠绿小袄的丫鬟们忙碌地拾掇着院子里零落的嫣红花瓣,匆匆忙装入精致的琉璃盒子里,掬一捧雪轻轻铺上,雀跃着穿梭进后院的东屋,脆生生的一声禀报,递了进去。
“大小姐,二小姐,今日的梅花最为鲜艳欲滴了吧。”丫鬟笑吟吟地展开手,帮扶着两位小主用指尖沾取了殷红一点,轻柔地润湿在纤薄的唇瓣上。
娇嫩的红,仿若浮动的霜雪,笼罩着一弯夕月。
“呵呵,这梅花果然是要浸过了雪,才能渗出惊心动魄的美来啊。”异口同声的,端坐在镜前的两位曾家小姐微微欠身,一左一右站立在丫鬟身边,乌黑的发丝上珍珠白玉钿花轻慢摇动。
“珠儿,回答问题的时辰到了哟。”两抹皓腕一齐抖动,白若凝脂的指尖缠绕上耳鬓的发。两双清透温润的眼直直盯着她的脸,脸颊上舒展开两汪玉面平波。
珠儿胆怯地后退了两步,支支吾吾地抬起手来,视线在这容貌身材均是一个模子里刻出的两位小姐之间来回游离,额上冒着薄汗。“哎哟,两位小姐不要捉弄珠儿了,我实在是分不出来啊。”
“那么,你又输了。”双口同语,两朵娇艳的笑容在唇边绽放,旋出一圈香柔。
珠儿无奈得耷拉着脑袋,硬着头皮点点头,“知道了,大小姐和二小姐,珠儿会想办法赶走今日的媒婆,准不叫二位小姐被惊扰到。”
“嗯,真是乖珠儿。”仍旧是同音同气,两个人清甜的嗓音交叠在一块儿,更显得悦耳。
得了赞许,珠儿欢喜地退出门外,准备往管家那打听打听,今个儿是不是又接到不少媒人的拜帖。偏厅里翻开账簿的管家一看到珠儿,便皱起了眉头,一脸的不耐,“珠儿,今日你可以省些功夫在我这了,瞧瞧,媒人大约都被吓跑了,今晨一张拜帖都没有。”
“咦,真的吗?还真奇怪哪。”珠儿有些不相信地在桌子跟前寻了几趟,终究没有发现,于是喜悦地拍起巴掌,“太好了,今日我总算得了空,可以听着小姐抚琴了。”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了家丁们急促的步伐,是守门的仆人不知为何都跑了进来,神色有些惊慌。“管,管家……快去寻着老爷,知府大人来了!”
“什,什么?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啊。”管家连忙起身往里屋奔去,同时快速地吩咐珠儿和其他的仆人都机警起来,厨房和茶房的丫头管事们也都赶快去准备茶水和点心。
片刻,一身褐袍狐毛夹袄的程正明,和两个女儿一同迎到了门口,恭敬地施礼,将华装微服的知府大人和一干随从让进了宅子。面色清癯、俊逸傲然的知府,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据说是朝廷上哪位王爷的亲信,出身是最为显赫的正白旗。
“郭布罗•容端此次冒昧来访,还望程先生不要见怪。”一开口,并没有摆出官府的身份,知府大人看来并不是为公事而来。程正明稍稍松了口气,请其上座,待他慢慢饮茶方才战兢着扶手落座。
“大人能莅临寒舍,实在是鄙人的荣幸,寒舍简陋,还望大人见谅。”这番客套话可谓是诚惶诚恐,程正明忐忑不安地揣度着他的来意,目光流转了许久,终究发现了容端眉宇间神色的轻微变化,原来是他的视线顿时柔软下去,锁在了刚刚跨入门槛、翩然而立的两个女儿身上。
“夜月抛却谁来系,独有倾城雪。诗中所言,果然名不虚传呐。”
此言一出,程正明霎时背脊发凉,凝视着容端一脸的欢愉欣悦,不禁愁容满面。
“实不相瞒,我听闻贵府二位千金含雪、香雪的美貌与才情已久,为情所困,今日特来提亲!”说到这里,容端竟站起身来,踱步至两位小姐的面前,不合礼数地伸出手指,几近触上一人面颊。
“请大人自重!”瞬时,含雪和香雪齐整后退,面色愠怒,“大人,若是您能分辨的出我们谁是含雪,谁是香雪,就随时可以回去准备八抬大轿了。”
容端惊疑地一怔,“哦?只要分辨的出就可以吗?我明白了,哈哈哈哈……程先生您的一双女儿真是绝世的红颜,倾城聪慧啊!我娶定了!”
程正明遥望着容端远去的背影,颓然地叹息着:他贵为知府又是正白旗的子弟,若强娶一户平凡商贾的女儿根本不可反抗。然而……他如何舍得让自己唯一的双胞女儿嫁入是非之地,悲戚一生呢!
他说不日就来揭开答案,到时该如何是好啊。
“爹爹,您要保重。”惶然之际,含雪和香雪跪倒在父亲的面前,神色凄然却目光坚决。“母亲过世前曾说过,如果这世上有男人真能分辨出我们,那这姻缘,本就是命中注定。不然……就算死我们也不会妥协。”
程正明痛苦地捂上脸庞,指缝间丝丝凉薄。
她们这刚烈的性子像极了他那过世的妻子,因了其父曾静牵涉吕留良一案的缘故,不肯违背良心斩断父女关系,而甘愿和父亲一同赴死。而他,一介书生,却不及一个女子的铮铮傲骨,带着一双女儿连夜逃离,泅居于此。
怎奈,还是逃不脱不堪的世俗,天降的劫难。
这一夜,在含雪和香雪相偎而卧之后,大雪倾城。
次日,珠儿早起扫雪,一打开院后的小门,便语调惊惶地跌倒在地,大喊起来:“这……这有人冻死了!”
尧臣墨
“在下苏尧臣,谢过两位小姐的救命之恩。”花厅内,刚刚烧好的炭炉摆放在他面前,星点火光映照着他清俊的脸庞,剑眉横波,眼眸幽深,宛如将一纸的浅墨渗入了眼眶,满满的桀骜凋敝了残阳。
含雪把手中的折扇递给香雪,两人相视一眼,低眸浅笑。“阁下的笔墨甚是独特,这一副墨梅图堪称佳作。”
苏尧臣谦恭地拱手,“不过是消遣之作,小姐抬爱了。”
“哦?那你谢谢我,还是谢谢她呢?”香雪调皮地扬起眉毛,打趣地指着自己和一旁的含雪,道:“你知道喂你汤药的,是她还是我?你又可否知道,是谁为你拿来了长衫棉袄,帮你御寒的?”
稍许迟疑,苏尧臣的眉睫上抖落下一圈绒光,视线先投递于含雪,而后转移到香雪的脸上。“喂我汤药的,是刚才提问的程小姐;送我长衫棉袄的,是此刻端着茶盏的程小姐。不过……今日和昨日先和我说话的,都是同一位程小姐。”
眼眸惊讶的一颤,含雪抓住了香雪的手指,两人同时蹙眉,“你,居然能分得清?昨日不是已经神智浑浊了,你难道听出了我们声音的不同吗?”
“那倒不是,两位小姐的容貌声音皆如出一辙,只不过性格和动作仍有些许差别罢了。”轻描淡写一般,苏尧臣的一席话惊起了两潭波澜。香雪颔首敛眉,饶有兴致地凝望着他的眉宇,心里即刻有了主意。
她伏在姐姐含雪的耳边,嘀咕了几句,含雪以莞尔默许,对苏尧臣提出一个要求。“苏公子,能否赏脸在府上小住几月,我们姐妹只想习得您那梅花图的精髓分毫便可,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本是穷困潦倒的落魄书生,几乎冻死在路边,能有此落脚之处,苏尧臣自然感恩戴德。他无心旁骛地在程家住了下来,每日正午过后,便在后院的翠竹轩内教授含雪和香雪画艺,只不过两位小姐的笔墨已然十分清丽脱俗,他有些疑惑起自己所处的境地。
相处多日,他也熟知了每日清晨,她们和珠儿固有的游戏。窗内,珠儿每每答错,他却在窗外笑弯了眉头。两人故意齐整了姿势和表情,但含雪较之于香雪要沉稳几分,每次提问的是她,然而那个拟定惩罚的,则是香雪。
香雪的梅比含雪要清瘦几分,孤傲几分。含雪的梅则比之香雪,要柔美几分,明艳几分。就凭着这笔墨上的细微区别,苏尧臣轻易地分辨出了姐妹的不同,也在不知不觉之中,被她们的一颦一笑,零落了烦扰。
这一日,珠儿被罚做八宝年糕,没有工夫为苏尧臣沏茶。他便漫步在雪后消融的庭院里,端着茶盏坐在萧索的杜鹃花丛前。忽的,听闻了栏杆外慌乱的脚步声,正欲回头张望,怀里却撞入了一抹踉跄的青葱身影,一丝风,滑过唇角,珠钗扶摇,香雾飘零。
“香雪,你怎么了?”苏尧臣环绕着她的肩,不知觉而神色紧张。
香雪惊讶地抬头,指尖还挂着泪珠,“你,如何一眼看出我就是香雪?”她眼底的惆怅泠泠流淌,一双手拽住了尧臣的灰蓝衣衫,面容苍白。
苏尧臣疼惜地抚过她头顶的云髻,笑容温润如玉。“你的眼神总比含雪要轻盈些许,步子也亦然,而且……你喜欢把发簪戴在左侧,而不是像含雪那般,插在右侧。更重要的是,你的唇边有一圈浅淡的胭脂红印,想必,是自己故意抹出的一丝,期望我能注意到。是也不是?”
默然的,方才抖动的眼神渐渐平静,耳根外扩散开层层叠叠的红晕,足以陶醉了那一片娇娆夕阳。香雪,固守了十八年的喜好与心境,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地被这个男子揭去了纤薄的面纱。
“我……可以叫你尧臣吗?”香雪羞怯得低着头,发丝垂落在他的脖颈。丝丝缠绕。
苏尧臣愣了一愣,轻柔地点头。
“过几日,知府大人容端就要来迎娶我和姐姐,他连我们是谁都分辨不出,自然不是真心,我们不愿嫁他……可是……该怎么办?他竟无耻到以父亲的性命为要挟!”香雪惊惧地咬紧了嘴唇,身体不住地抖动着。略微听闻此事的苏尧臣也不由得一惊,顿时心生愤懑,他温柔地拉起香雪的手,神情焦灼。
“香雪,我不会让你们嫁给那种禽兽的!对了,我可以联合举人们联名上奏给朝廷,告他欺压百姓,强抢民女,至少也能拖延一些时日吧。”一介书生,也果真是一介书生,苏尧臣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香雪凄然地凝视着他的眼,牵起嫣然一笑。“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尧臣。”旋即,她取下自己脖颈上刻有自己名字的长命金锁,塞入尧臣的手中。
这一幕,浮浮漫漫,顷刻间刺痛了,环廊后那一双清寂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