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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静若深藏 ...


  •   展昭入水的一刹那寒冷彻骨,可真气随即如暖流转动,全身如沐春风。

      沈君爻一边把脉一边道:“展大叔的内功以修炼十二正经为主,正经之中真气如长江汹涌,而奇经八脉如湖泊深潭,虚位以待,我的方法是请展大叔将真气收束到奇经之中,看能不能将其锁住。”

      展昭当即展开内视之法,将真气沿奇经的任、督、冲、带、阳跷、阴跷、阳维、阴维这八脉缓流而下,一一填注,顿时只觉得经脉扩张,皮肤鼓胀欲裂,当然,这种感受只有他自己明白,外人看来他只是面色潮红、咬牙蹙眉。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展昭摇摇头,睁开眼睛道:“不行,这种方法可以增强我的奇经八脉,使内力更上一层楼,却也让我对寒冷的对抗更加厉害。”

      卫慕天不由叹道:“平日救命防身的内功到了这会儿反而成了妨碍了。”

      沈君爻也颇失望,无奈道:“那只能试试意念法了,这比奇经八脉更虚无缥缈,也不知行不行得通。”

      欧阳道:“不管什么方法都要试一试了。”

      沈君爻故意降低声调,娓娓道来:“展大叔,《墨子所染篇》有云:染於苍则苍,染於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你尝试想象一下自己是一张白绢,不染微尘,见朱则赤、见墨则黑、见火则炙、见冰则寒。。。。。。”

      展昭不仅没有按照她的引导闭上眼睛,反而怔怔的看着她,柔和的目光穿透了她的脸庞,不知飘到了何时何地。

      欧阳大觉不妥,插身两人中间,“咳”道:“展大叔。”

      展昭赫然惊醒。

      猫眼不耐道:“沈君爻,你的法子越来越不靠谱。内功既然已经存在了,不管是把它重新锁起来,还是装作当它不存在都是逆天而行,怎么可能行得通呢?”

      “田敏言,你有没有礼貌?连嫂子都不会叫一句。我的方法是逆天而行?我说这些内功练来连冷都感觉不到了,那才是逆天而行。”

      “我没有礼貌?我叫展大哥,你要叫展大叔,论辈分你要叫我敏姨才对,谁没有礼貌?”

      两人果然越扯越远,欧阳和卫慕简直毫无办法,展昭却被“逆天而行”四个字所吸引,思索着。

      “猫眼,你让易儿把我那堆东西拿进来。”

      幸好他突然出声,否则某两位已经打起来了。

      展昭从那堆东西里拿出迦叶身印的秘笈,脸上突然一红,对众人道:“你们先出去吧,让我自己好好研究研究。”

      秘笈上的姿态千奇百怪,却都似曾相识,要么在哪家武功招式中见过,要么是生活中的某些动作,练习这些动作就能练成迦叶身印?

      展昭哗哗的翻动书页,上面的人活了起来,那些动作连成一气,流畅自然,却也更加平凡,这就是顺应天地的迦叶身印?

      他闭上眼睛,各式动作一幕幕在脑中循环,他不由想起自己初学武艺。那是常州城里的平常相遇,师父见他和张家老五要去教训一个颇有武艺的恶霸,便传了两招轻功,自己第一次摆脱土地的吸力,一跃寻丈,那是何等的兴奋。更令人兴奋的是,师父说,侠者为国为民,侠者舍生取义,自己豁然开朗,终于找到一生的目标。

      也是这一次偶遇高人,让自己泪别寡母,从此再也没有过承欢膝下。自己曾向母亲告罪,母亲说,我儿生而无父,以天下弱者为父,我儿长成无母,以天下堪怜者为母,我儿独子,天下义气儿女皆是兄弟,我儿不孤。

      母亲,乃真侠士。

      自己后来跟随师父来到鲁南,十几年苦练武功,从未懈怠,此时方才醒觉,自己所练的武功都是逆天而行,坠则扬之、徐则急之、微则巨之、断则续之,人以累卵之躯而求泰山之力,自己一直这样修炼,从来没有怀疑过,可今天,一身的蛊卵却要逼着自己去怀疑怀疑了。

      这条逆天之路一直走下去,轻功再高高不过劲风苍鹰、剑法再快快不过闪电雷鸣、内力再强强不过洪流海啸、招式之间总有间隙不似花开叶落自然天成,可迦叶身印不同,智胜大师把习武之人从高高在上的征服者、对抗者变成请求者、顺从者,主张通过对心的修炼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人,一无所有,惟心而已。

      天地,包罗万象,却静若深藏。

      展昭已经初试过从无到有,以血肉之躯沟通天地之后,自然之力的鬼神莫测,却原来在从无到有之前,还须从有到无。

      如何去放下历尽千辛万苦得来的一切,倾空桶中的每一滴水,以虚怀之姿去呼应天地自然?

      不是强逼,不是假装,是真真正正、顺其自然的从有到无,展昭眼中精光一闪——难道是要真的内力全失?

      这一睁眼,一个大头突入眼中,展昭吓得后仰,险些撞到木桶,呼道:“猫眼,你在这里干什么?”

      猫眼道:“易儿和嬷嬷折回彭城了,卫慕大哥和欧阳送他们上岸,马上就回来。”

      展昭诧异道:“他们怎么不来道别?”

      猫眼道:“易儿姐姐说,相见争如不见,免得你不舍得。”

      “不舍得?”展昭苦笑,这年头的女子嘴巴真是太厉害了。

      猫眼笑了:“不管你舍不舍得,反正我是不舍得了。易儿姐姐那手淮扬菜太绝了,还有她的歌真是唱得好听。”

      “你的眼睛里面哪里看得见人的缺点!”展昭取笑她,说完却顿觉尴尬。

      猫眼并没想到自己的眼疾,连连点头道:“易儿姐姐虽是风尘女子,可有是非之心,已经值得尊敬了。”

      展昭看着这可爱却可怜的孩子,有些人天生淳朴善良,分不清好人坏人,有些人却是经历了千般世情,看透了炎凉世态,终于决定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仰看众生,哪怕是只有一处发光,也能收获太阳般的喜悦,后者才是真正的赤子之心。

      你是哪一种呢?猫眼。

      猫眼自然不知他的心思,接着道:“其实君爻也不是坏人,只是脾气大、性子古怪罢了,如果她真的再受外伤,变了傻子,欧阳大哥就可怜了。”

      “可不可以。。。。。。”她怯生生问道。

      “不可以。”展昭断然道,“还魂丹是留着给白玉堂救命的。”

      “可是我们根本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状况,也许我娘已经把他治好了呢?沈君爻就在我们的眼前,我们就帮帮她和欧阳吧!如果她真的出了事,我们岂不是见死不救?”

      展昭眉头一蹙,沉声道:“我对沈君爻始终有保留。你没有见过她暴戾阴狠的一面,她是怎么对付丁月华,对付我的。今天她是失忆了,可万一哪一天她又恢复了记忆呢?一个人不能因为被伤害,就堂而皇之的去伤害别人,更不能因为她忘记了自己做过的错事就得到原谅。要用白玉堂的命去换那样一个人,恕展昭做不到。”

      “如果不是因为她有那样的后母和父亲她不会是今天这样的脾气,如果不是她遇到钱彦远那样的丈夫她也不会变得暴戾阴狠,每个人生下来都是白绢一张,是赤是黑,究竟错的是谁?”猫眼闪亮的琉璃之中涌出泪来,“我只是觉得她跟我好像。”

      “跟你?”

      “如果不是我爹喝醉了打我怀有身孕的娘亲,我不会得这种怪病,我不得这种病我爹不会变本加厉的伤害我们,我娘也不会失手杀人。如果我娘没有杀人,我就不会到千寻塔上要自杀,我就不会发现这个世界上的人是那样的冷血残忍,别人的生死只是这些看客的笑谈。如果不是你,也许我已经死了,化作厉鬼,也许我还活着,却恨死了那些逼我害我的人,我就是昔日的沈君爻,所有想要抓住的温暖全部幻灭,除了自己谁都不在乎,我可能会变得比她更坏。”

      “是你,你的手很暖和很暖和,你不仅救了我的性命,也救了我的心,看到沈君爻,我才加倍加倍的感激你。展大哥,你帮她吧,也许,你又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展昭的目光移向案几上的木盒,浑身浴血的白玉堂不停出现,我该怎么办?

      猫眼看着为难的展昭,道:“你的难处我明白的,展大哥,如果需要还魂丹的是你自己,你一定毫不犹豫的让给沈君爻,现在却要逼你在他们两个中间选择。可是要知道,对天而言,生命没有高尚和低贱、重要和不重要,亲近和疏远,去区分的是人自己。”

      展昭苦笑,无奈道:“因为上天不用做选择,做选择的是我们自己,要承担的也是我们自己。”

      他仰头闭眼,再次陷入沉思。

      沈君爻的声音突然从船尾传来:“展大叔,猫眼,你们快出来看看。”

      一艘货船□□过来,横在他们的画舫之前,这货船对他们而言已经可算是巨舰,沈君爻吃惊的却不是这突如其来的拦截。

      展昭冲上甲板,也是吃了一惊,只因为这巨舰的桅杆上悬着一个人,白发苍苍遮住了脸目,襟口一大片血迹,四肢不合常理的扭曲反绑到一根绳子上,他一边悲惨的扭动挣扎,一边还在徐徐上升。

      他们想干什么?

      展昭还来不及问,答案已经来了,老人升到桅杆顶端,船头立着的锦衣人一挥手,船上拉绳子的人一荡、一松手,老人炮弹般射了出去,目标正是画舫。

      沈君爻和展昭几乎同时跃起,人到半空,对方却利箭齐发,沈君爻急要躲避,换气不及堕了下来,展昭却在空中毫不停滞的一个转身再次扑向老人,可这一转身耽搁了一息,锦衣人一支七尺长枪穿刺飞来,破空声锐如枭鸣,展昭不避长枪,反手夺来,掷向那锦衣人。

      那人以为寻常,只是侧身让过,谁知展昭手上却暗使雁回翔的劲力,长枪突然回转,枪尾扫过,锦衣人脸上结结实实挨上一记,打翻在地。

      展昭暗叫坏了,被人这一阻挠,老人已轰的落在船上,他从那二十余尺的空中落下,无异于一枚炮弹,轻而易举将这画舫击穿,直接没入水中,那人骨的寸寸碎裂声,微不可闻,却洞穿人心。

      沈君爻拖起猫眼,大呼:“船沉了。”猫眼却使力挣脱她向舱中跑去:“展大哥的东西!”沈君爻恍然大悟,连忙追进去帮她。

      展昭此时正在两船之间,进退维谷,心一横,湛卢直击那滚地葫芦般的锦衣人,“擒贼先擒王”,半招未完那人已经让湛卢架在了脖子上,展昭回头一望,画舫已经沉了。

      “猫眼!”展昭骇然惊呼。

      沈君爻突然冒出头来叫道:“我们在这。”

      猫眼就在她身旁。

      展昭的心这才落回腔子。

      剑下的锦衣人却哈哈大笑,湖中两人突然冲出水面跃上巨舰,手上牵着一张巨大的金丝渔网,猫眼和沈君爻被这渔网网住拖离水面,同时惊呼起来。

      “放人!”湛卢感应到了主人的暴怒,剑芒大作。

      锦衣人尚未回答,手执渔网的两人先后低呼倒地,猫眼和沈君爻已经被卫慕欧阳所救,沈君爻怒极,一掌刮那锦衣人脸颊道:“展大叔,这些人凶残至极,杀了他。”

      “你们不敢杀我。”那人竟不慌不忙道,“你们问问欧阳兄弟便知,易儿姑娘和老嬷嬷已经在我们手上。你们想让自己的恩人变成钱平安的下场,尽管动手试试。”

      “那是安叔?”猫眼和欧阳震惊的异口同声。

      认识的人也罢,不认识的人也罢,一条生命消失了,消失得残酷而毫无尊严,除了始作俑者,谁又能无动于衷?

      展昭冷冷道:“你们做的这些事足够死一万次。”

      “也许是,可你杀了我不过捏死只蚂蚁,谁在乎!”那人轻佻道。

      漠视生命的人和尊重生命的人对峙一万次,也是后者输。

      “我放了你,交换他们。”

      “可以。公平起见只能换一个回来。另一个还请展大侠拿兵符来换。”那人一扬脖子,一副你爱杀不杀的样子。

      展昭道:“好,展昭迟些亲来拜会。”

      那些人放下一艘小船,展昭领着大家上船查看,老嬷嬷躺在榻上,与安叔如出一辙,手臂腿骨折断,连舌头也被割了下来,襟口上也是一片血,已经不行了。

      沈君爻失声大哭,猫眼抓住她惶急道:“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沈君爻却答不上来。

      三个男人一色铁青着脸,展昭一言不发独自跑到船尾摇桨,手上的木桨就像飞了起来,小船疯了一样向前、向前。

      卫慕天却是炮仗一般,腾身而起,一拳打在欧阳脸上。欧阳毫不客气一记猛拳还击,两个人各自踉跄几步,盯着对方。

      卫慕天问欧阳道:“刚才听到易儿呼救之声,你为何转身就跑?”

      “易儿和嬷嬷都丝毫不会武功,要制服他们又怎会发出声响,这分明是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易儿已经落在他们手上,轻易不能得救,可展大叔他们这边一定万分危险,欧阳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才有此决断。”

      “放屁!”卫慕天冷哼道:“我们两个都是见死不救。”

      “嬷嬷死了!”猫眼喊道。

      这喊声如一记雷击。

      “啪”船桨由中折断,展昭大喝一声,扬手掷向旷野虚空,四周回响振聋发聩。

      欧阳一拳击在空处,无可受力,难受得想吐血。

      “我们始终是计算太多。”卫慕天沉声道,他深知如果是展昭面对此事,结局定然不同。

      展昭虽然双目通红,声音却平淡沉静:“钱彦远一定受伤极重或是已经不在船上主持,否则刚才我们分头行动,正是他各个击破的良机,可他们却只敢残杀老弱,加以恫吓,这足以说明如今敌人之中缺乏高手,才逼不得已绑架易儿威胁我们。”

      两人均惊讶展昭的迅速冷静,向他望去。

      卫慕天同意道:“不错,我们全部有伤在身,敌人都不敢来袭,还要在巨舰设局,利用天时地利才敢动手,此时正是敌人最弱的时候。”

      “我们之所以一路上被人追杀是因为我们抄捷径走运河,行踪完全被对方掌握,一路被动挨打。可这次不同了,我们过了微山湖,就可以改走陆路,惑敌诱敌大有可为,这是我们反击的最佳机会,不仅要救回易儿,还趁机销声匿迹,直入延安,叫这帮人连衫尾都摸不到。”欧阳凝重思索。

      展昭道:“敌人之弱只是相对之前,更何况他们也知道一旦错过这次杀我们的机会,便是放虎归山,必会出尽全力置我们于死地。”

      欧阳颔首道:“这个欧阳省得,欧阳有一条一劳永逸之计请大家参详参详。”

      “不管什么计策,不能连累几个女人。”展昭嘱咐道。

      欧阳撕下一片衣袖,以炭为笔,将四周的地形迅速勾勒出来,苏北鲁南之地一马平川,易攻难守,昭阳、独山、南阳、微山四湖再加上京杭大运河,水网交错、水域辽阔。欧阳一指指到北面的一个黑点道:“我们现在已经进入微山湖,这是微山岛,岛上树木茂密、陵墓成群,我知道岛上有个秘密的所在绝对安全,可以把猫眼和君爻藏在那里。”

      “什么地方?”

      “留侯墓。我少年之时曾跟几个顽童跑去探险,无意中发现了一条密道可以直通墓中,只要我们成功避开盯梢的耳目把猫眼和君爻藏进去,就不虞会被人发现,就算被发现了,那里易守难攻,猫眼和君爻蛊毒合璧已经足够守到我们来救了。”

      展昭卫慕不答话,示意他继续。

      “我们把人藏好之后,展大叔上船救易儿,吸引大部分敌人,尽量拖延时间,我和卫慕要去他们的后院放一把大火。”

      “大火?”

      “是。今日与你交手的锦衣人是不是武功特别弱?他叫林正南,绰号小诸葛,是钱彦远的得力干将,山东江南的所有情报都是由他经手,我和猫眼他们一旦失踪必然有人向他禀告,他一定会发动附近的眼线找人,卫慕就趁机找到他的探子名册。”

      卫慕问道:“探子名册?”

      欧阳似乎不经意的扫了他一眼道:“卫慕将军应该知道,军情第一,这个探子名册对钱彦远来说极之重要,上面有他手下所有暗探的姓名地址往来银两的记录,如果被我们盗走,或是付之一炬,他的整个江南情报网就会立即瘫痪,林正南哪里还会有闲情逸致对付展大叔。”

      “这是攻其必救。”卫慕天点头道。

      “我们不是佯攻,而是必须拿到名册,然后迅速赶去货船,和展大叔合击林正南,务必要杀了他,只要他一死,钱彦远又失了名册,我们就安全了。”

      卫慕天问道:“你有几分把握能找到名册?毁了名册之后又有几分把握能赶得及和展大侠会和?”

      欧阳山川沉吟半响道:“以我对钱彦远和林正南的了解,有六分把握。”

      “六分把握你就敢以展大侠为饵,让他冒此奇险?”

      “《老子》曰:以正治国,以奇用兵,此计是险,可展大叔若是我麾下士卒,欧阳必用此计。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欧阳以猫眼惑敌、以展大叔诱敌,以卫慕将军攻其死穴,而这个死穴又恰是我们造出来的敌人虚位弱点,不出意外此战必胜。”

      “你又说只有六分胜算?”

      “我们是以少胜多、以快打慢、以弱胜强,任何一点意外都足以让我们失败,”欧阳仰头看着变幻难定的天色道,“就好像这天气、敌人名册的位置还有展大叔身上的蛊,更何况用兵者,上下一心,如臂使指那是何其重要!”

      展昭将湛卢舞个剑花,负手身后,眺望渐行渐远的江南,道:“展昭信得过欧阳。行军打仗之事展某并不在行,欧阳大可放手调遣。”

      欧阳锐目直射卫慕天,卫慕天摸了把髯须笑道:“论了解敌情、熟悉地形,欧阳确是不二之选,这招猛虎掏心我们根本就别无选择,卫慕只是善尽战友之责,若是发现主帅决断不周,却又三缄其口,那才是其心可诛。卫慕也愿听将令。”

      此人胸襟欧阳也不由佩服,自嘲道:“能够指挥卫慕大将军,这一辈子也许只有这一次机会。”

      卫慕天亦道:“你我能并肩作战确是绝无仅有的奇事,可一而不可再。”

      展昭背后,对峙的两人都神情凝重。

      子夜。万籁俱静,微山湖上刮着大风,寒气逼人,生生要割破皮肤,展昭伏在湖岸,观察敌人的动静。林正南将货船驶到微山湖的正中,这可不是太白湖那样的人工景致,而是中国第四大淡水湖,湖面广阔无边,船一旦停在正中,四野茫茫,就算是神仙也无法神不知鬼不觉的摸上船去。

      货船灯火通明,上面人影来来往往,调遣频繁,想来欧阳的惑敌之计已经生效,林正南正为找寻欧阳而焦头烂额,营救易儿正是时机,展昭生怕自己错过欧阳千辛万苦调动敌人创造出来的机会,正为如何上船一筹莫展。

      他的脸上突然一凉,仰头看去,天上飘下来一片片雪花,而且雪越来越大,洋洋洒洒,在北风中舞动,似乎已要遮住漆黑的天幕。雪花落在湖中,竟有些地方并不溶化,反而慢慢越积越高,展昭恍然,也许今天是鲁南今冬最冷的一天,湖中开始结冰,天上下起了十年难得一见的大雪,正是天助我也。

      展昭在大雪的掩护下,踩着湖中块块浮冰,学着一苇渡江的达摩祖师,无声无息的攀上货船,船上的确很混乱,人人低头蹙眉来去,神情惶惑,展昭迅速摸清了林正南的舱房,依他之计,先去刺杀林正南,趁乱救出易儿,再慢慢收拾这些不入流的角色。

      他轻易就悬在林正南的窗外,出乎意料的是,易儿竟然也在房内。

      “易儿姑娘果然不愧是淮阴名妓,这手功夫真是够辣。”林正南的声音下流暧昧。

      易儿仍是浓妆艳抹却声音清丽,一福道:“林公子承让了。”

      “我原先还以为要对你用强,你才肯就范呢。”

      易儿笑道:“林公子说笑了,你我都做婊子做了这么多年,伺候谁不是伺候呢?”

      林正南果然被激怒,一掌将她扇翻在地,骂道:“臭婊子,放聪明点,你别忘了自己是阶下囚,不是座上客!”

      易儿爬起来笑道:“林公子也别忘了自己是奴家的入幕之宾,不是用刑的官老爷。”

      她对着镜子自顾自扑粉画眉,完全没把林正南看在眼里。

      “滚出去。”

      易儿腰肢一摆,拜道:“奴家这就出去。”

      她行到窗边,却突然推窗,一跃而下,林正南大吃一惊,冲过去想抓住她,一根黑乎乎的剑头向眉心猛刺过来。

      林正南向后急退,可他的速度比湛卢慢得不是一点半点,展昭口中高呼:“林正南已死!”将船上的敌人吸引过来,让他们无暇顾及易儿。

      湛卢已然回鞘,林正南眉心浅浅血痕越来越深,栽倒在地,展昭走到窗前,向下望去,易儿被他掌风一送,已经落到湖面,湖面结成薄冰,如履平地,他向易儿不住挥手,让她快走,易儿不舍的多望了几眼,小心翼翼的往岸边走去,只要不落入冰窟,她就算成功逃生,展大侠便再无后顾之忧。

      就在易儿憋着口气,快要奔到岸边的时候,脚下不住震动,冰面似乎要裂开来,她回头一望,那艘货船一点点倾覆,船身压垮冰面的声音轰烈刺耳,湖面如蛛网一般展开裂纹。

      易儿不知发生什么事,究竟这是展大侠的手笔,还是展大侠出了事,她不敢耽搁,赶快躲到岸边芦苇丛中,可也不敢离开,不知道展大侠是否安全,叫人怎能离去?

      林正南死得如此容易,易儿救得如此容易,连展昭自己都不敢相信,就在他上前查看林正南的尸首之时,灯火突然熄灭,地上无声无息弹起一张金丝巨网,他还未起身,网口已经收紧,将一人一尸牢牢裹住,展昭双手抓住渔网大力撕扯,渔网果然纹丝不动,展昭正急谋脱身之法,一个锦衣人却从门口进来。

      那人与林正南有七成相似,好整以暇道:“展大侠,林某人已经依约放了易儿姑娘,你是不是应该交出兵符,让正南可以回去复命呢?”

      展昭笑道:“原来尊驾才是真正的林公子,展昭倒是走眼了。展昭连人带兵符都在此处,林公子尽管来拿。”

      林正南苦笑道:“小可也不是存心欺瞒,可若非如此又怎能让欧阳公子和展大侠生出轻敌之念?展大侠还是太抬举在下,在下怎敢近南侠的身?还请南侠成全。”

      展昭认真考虑起来,一边思索还一边把玩着自己的头发,片刻之后,他从头发之中取出一件物事,向林正南一扔,正在两人中间,林正南微微一怔,这展昭会不会有什么花招?

      “掌灯。”他没有犹豫太久,一边吩咐点灯,一边已经上前拿起兵符,他一握住兵符才知上当,兵符一下子黏在手心之中,一股巨大的牵引力将他强行拉向展昭,此时他想放手已是不能。

      就在这由暗转明,大家都还看不真切的一瞬,展昭已经掐住林正南的咽喉,命令道:“放了我。”

      林正南看着自己手上的兵符,吃惊道:“展昭你。。。。。。”

      展昭笑道:“鸟为食亡,这捕鸟之法五岁时我娘就教我了,没想到用了几十年还是屡试不爽。”

      兵符上结着展昭漆黑的长发,当真如饵食一般。

      林正南见自己竟被这儿戏般的东西陷入死地,心服口服,不禁无奈道:“放了他,认栽。”

      可跟他进来的副手毫无动静,一张口,一枚毒针射出,正中林正南心口。

      林正南惊问:“你干什么?”

      那人冷笑一声道:“林大哥你真是白叫小诸葛了,这还不明白?”

      林正南仰天狂笑,泪道:“真是好兄弟!我不死,何日到你出头!!”

      那副手漠然出门,以内功将一句话传得整船皆闻:“沉船——”

      展昭扶住林正南,为他封住要穴,问道:“这渔网如何能打开?”

      林正南摇头道:“这叫锁乾坤,除非用火炙。。。。。。”

      他还没说完,已然气绝。

      微山湖像一块巨大的坟墓,货船像一副巨大的棺木,一点点入土为安,老天爷固然悲伤不已,可同时也帮忙洒下纷纷扬扬的“尘土”,冰水没过展昭脚踝、膝头、腰身、颈子,终于没过头顶,巨舰消失在水平线以下,一切尘埃落定。两具尸体的头发在展昭身边荡来荡去,和漆黑的水流一起增加他的酥痒感,让他更觉恶心恐惧。

      展昭转为内呼吸,以真气抵御寒冷,伸手去解那“锁乾坤”,可林正南这一次没有骗人,根本没办法打开,他双手不住游动,想要浮上水面,“锁乾坤”却牢牢的卡在货船的一个铁件上,展昭运起内力,使劲要将其拗断,一次、两次、三次。。。。。他不知努力了多少次,终于,在他内息将尽之前那铁件断了。

      展昭欣喜若狂,带着渔网和网里的尸体奋力向湖面游去,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生的希望已在眼前。

      当他的手触到那铜墙铁壁之时,他还不能相信,当他的头重重的撞在坚冰之上,他才承认,刚刚才帮助他登上货船的命运之手,这一次,临阵倒戈,就在他还在苦苦求生之时,已用严寒封冻、大雪填湖将他逼入了窒息的深渊。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依。天意,你是何其难测!

      展昭还不放弃,用手、用头、用湛卢都撞不开坚冰,他就往四面游去,也许微山湖还没有全面结冰,他努力一次、失望一次、再努力一次、再失望一次,不停的努力、不停的失望,无尽的努力、无尽的失望。。。。。。

      易儿望着湖面,看它船沉了、冰封了、雪积了,老天爷埋葬了一切生命痕迹,展大侠还是没有出现,她不知道可以怎么做,捧着手心里一粒糯米不停的祈祷:展大侠,你回来吧。展大侠,你回来吧。。。。。。

      正是这粒射进舱房的糯米告诉我逃生之路,现在请你指引展大侠,让他回来吧,求你了。。。。。。

      她跪着跪着,天更加的黑了,雪悄悄的停了,两条人影扑到了冰面上,如鬼魅般来去数圈,易儿怕是敌人,忙往草丛里躲,这一躲反而被人发现了。

      “谁?”

      竟是卫慕天的声音,易儿大喜过望,快步奔了过去,被欧阳一把抓个结实,欧阳问道:“展大叔呢?”

      “他在湖里,被冰封住了。”

      “你说什么?”欧阳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多久了?”卫慕天还能有几分冷静。

      “从子时到现在。”易儿哭了。

      “三个时辰了?”卫慕天的眼睛似乎沾了雪花,三个时辰?足够一个人死上一千次了。

      他没有如往常一般发狂,没有骂欧阳,只是噗通跪在茫茫冰面上,一拳一拳砸向坚冰,很快血色在冰雪中晕开,仿佛如此可以为展大侠砸开一条生路。

      欧阳先是仰天长啸一声,然后发了狂的一巴掌一巴掌扇自己。

      “展昭信得过欧阳。”

      言犹在耳,可人呢?却被自己推到黑暗无边、寒冷彻骨的微山湖底,再也见不到天日,欧阳周身寒彻,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举起金刀,刀光闪闪映出一个纸上谈兵的无能之辈,害人害己。

      对不住了,展大叔,欧阳山川辜负了你的期望,愧对这个名字。

      他拔出金刀、奋力向天一声呼号:“欧阳山川,以死谢罪!”

      他闭上眼睛,金刀架在了脖子上。

      这一年,他才只有十七岁。

      在水下漫无边际的寒冷和黑暗中,随着真气一点点的消失,比钢铁还要坚硬的展昭似乎也变得脆弱了,内心永不停息的火热似乎也渐渐熄灭了,还有什么死法比这漫长的等待更加的痛苦?

      最后一点真气永远的离开了身体,展昭崩溃了、放弃了,他张开双臂抱住湛卢,头咚咚的碰着坚冰,所有在他生命中刻下痕迹的笑脸一张张浮上冰面。

      母亲张罗了暖暖的袄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又把冰冷的手伸到自己脖子里大笑:老大,吃个冻栗子。自己当然不客气,伸手反击,放在母亲脖子里的手却是暖暖的,母亲装作被冻得大叫,惹自己高兴得又蹦又跳。

      师父让自己在昭阳湖里游够十圈,小师妹却在湖边烤鱼吃,香气能飘出十里开外,自己馋得不行,溜上岸偷鱼吃,一转身衣服却被小师妹偷走了,她拍着手大唱:展昭羞羞、屁股溜溜、为偷鱼吃、反被鱼偷。。。。。师父躲在芦苇丛中捂嘴偷笑,小师妹拍掌大笑,自己抱着衣服傻笑。。。。。。。

      慈父般的大人、挚友公孙先生、出生入死的王朝马汉张龙赵虎,还有臭屁的白玉堂,连笑都有点吞吞吐吐的欧阳、所有表情都被大胡子遮住的卫慕天、清澈透明的猫眼、甚至漆黑暗夜里崔宇烟的回眸一笑,一幕一幕全都在脑中回放,却又越飘越远。。。。。。

      什么都可以去想,只有一块地方不能提、不能碰,连风吹过都是痛的,不过快了、快了,很快就可以重逢,她一定还在等着我,有些人、有些事,便是饮了孟婆汤、进了三途河也绝不会忘记。

      有了这点念想,死亡的过程似乎并不那么恐怖了,展昭把湛卢抱得紧紧的,就是死,也决不能放手,似乎这就是和她唯一的联系,他放松下来,等待死亡似乎变成了等待她,他睁开眼睛,原来湖底并不全是黑暗,那是很深很深的蓝,头顶的冰也不是一味的白,白里透着微光、也染上些湖水和天空的黑暗,玄奥莫测的样子。

      展昭渐渐完全放松下来,真气抽离了,体温也一点点抽离,他根本不去想任何事,头一记一记轻触坚冰,他自己不觉得,那节奏正是熟悉得已和灵魂合而为一的旋律:

      月光光,照故乡。荞如雪,麦子黄。小小孩儿口水长,一口大饼一口高粱。

      这是最单纯的等待,除了等待,什么都没有,奇迹发生了,掐住展昭咽喉的命运之手慢慢松懈下来,头顶百汇寒流涌入,如惊涛骇浪冲击全身,脚下涌泉自发自觉渗出的寒意却是星火微光,极慢极慢的向上蔓延,展昭毫不理会这一切,抱剑等待,他的感觉千百倍的敏锐起来,原来连寒冷都有许多许多种,他无法言说身体感受到的千万种寒流,是洪水、星光、眼泪、剑刃。。。还是些什么别的,可这复杂的感受真真实实的存在,这些存在真真实实的被他感受到了。

      涌泉穴释放的星火般的寒意和自百汇涌入的洪流越来越融合,展昭像一个越胀越大的气球就快要爆裂,他的手脚随着寒流舞动,每动一下就要轻松一分,他便放任了这动作,千奇百怪种种姿态在他无意识中一一出现,如果此时他的动作能被纪录下来,我们当可知道,迦叶身印的动画秘笈由何而来。

      展昭失却了时间的概念,一直到体内的寒流渐渐各归其位,深藏于经脉之中,通体舒畅,他还是无意识的,一下一下撞击冰面,只是这一次,冰面却越来越脆弱,“咚”终于被他撞破了。

      守在湖边的易儿听到这一声响,就如听到呱呱坠地的婴儿那一声啼哭,兴奋得疯了,不管不顾,朝这边跑来,湖面解冻、冰层已经十分脆弱,她全没注意脚下,踩破一块薄冰,滑进冰水之中。

      “救命——”

      “易儿!”展昭不用思考,立即破冰而出,将她抱了起来。

      “你没事吧?”展昭将冻得嘴唇完全青紫的易儿放在岸上。

      “你回来就好。”易儿只说得上这么一句话,晕了过去。

      展昭怀里抱着易儿给她暖身,极目四野,雪后的微山湖天地皆新,他眼中的世界似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积雪的白此处明亮那处柔和、远山的青此处苍凉那处静谧、蓝蓝的天空此处高远那处风情,所有的一切的一切更加的丰富细腻、多姿多彩。

      是自己在湖下的时辰里世界彻底的改变了?还是自己那双眼睛被这番际遇彻底的改变了?

      还是一切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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