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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死生契阔 ...

  •   黄昏初现。

      甲板上只有黄受益一个人,天色湛蓝万里,大海金光灿烂,海风漫卷,帆张舰驰,丁月华走到他身侧,一起眺望这平生未见的海景,泡沫一瞬消逝,白云一瞬苍狗。

      黄受益低声唱道:

      晚天萧索,断蓬踪迹,乘兴兰棹东游。三吴风景,姑苏台榭,牢落暮霭初收。夫差旧国,香径没,徒有荒丘。繁华处,悄无睹,惟闻麋鹿呦呦。
      想当年,空运筹决战,图王取霸无休。江山如画,云涛烟浪,翻输范蠡扁舟。验前经旧史,嗟漫载,当日风流。斜阳暮草茫茫,尽成万古遗愁。

      “皇上怎么会想起这首歌来?”

      “朕以前不觉得柳三变的词章有什么了不起,原来只是朕不知人间伤心事。”

      “皇上。。。。。。”

      “这次被绑出宫来,朕才发现,这个世界和朕原来所想真的很不同很不同。”

      丁月华并不懂得他想些什么,只是静静站在他身边想着自己的心事,听他一遍又一遍唱这首柳永的双声子,唱得海天的明媚尽染悲凉。

      “吃饭了。”菱儿上来叫他们,眼神涣散,神思不定。

      在这海上,能有什么好吃的,无非是几个馒头鸡蛋,就着一把盐,丁月华细心的帮黄受益剥好鸡蛋,又去了蛋白,把馒头分成小块小块的,点上粗盐,就差没喂到皇上口中。

      菱儿恨恨的看着他们,面前的一只鸡蛋捣得稀烂,她突然对丁月华道:“下面厨房里还有一只鸡,你去端上来吧。”

      黄受益语带兴奋道:“你怎么不早说。”又催促丁月华快去。

      菱儿待丁月华出了门,突然问道:“你就是当今圣上赵祯?”黄受益虽奇她问得无礼,可也没再掩饰,直言道:“正是。”又专心埋头吃东西。

      丁月华转回来想顺便给黄受益添上杯水,却见到菱儿问得奇怪,疑心方起,却见菱儿从靴中摸出一把切肉的尖刀来,向皇上后背猛刺下去。

      丁月华大步上去扑向菱儿,尖刀已经割破了皇上的衣服刺入皮肉,却被丁月华双手牢牢擎住,在黄受益的后背上撕开一条浅浅的血线。

      黄受益吃痛回头,却看见丁月华握住刀锋的双手鲜血长流。

      “你疯了吗?菱儿。”

      “我没有疯,我要杀了这个昏君。月娘,你放手。”

      丁月华大喝道:“你要杀他先杀了我。”

      两个女子,一跪一站,两双血红的眼睛对视,都不肯退让。

      黄受益上来轻轻掰开丁月华的手道:“你放手,她现在已经杀不了朕,你流了很多血。”他扶抱着丁月华在凳上坐下,菱儿仍是举着尖刀,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似乎随时会扑上来。

      “你为什么要救他?你是他的奴才?”

      “不,他是我的朋友。你为什么要杀他?”

      菱儿恨声道:“就是他害死我全家,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朕根本不认识你。”

      “因为你害的人太多了,一句话就叫人家破人亡,死无葬身之地。”

      丁月华急道:“到底怎么回事?”

      “十三年前,先帝驾崩,征召上万匠人在万安山上采石,‘天子七月而葬’,逼着他们要在七个月内采出上万条石,你知不知道这样会死多少人?我爹爹、叔叔、还有我只有十四岁的哥哥全都死在山上。你知不知道他们死得有多惨?我叔叔被巨石压成了肉泥,我爹爹摔断了腿,无医无药,失救而死,我哥哥食不果腹、疲饿交加,哀告无门,是活生生累死饿死的。待到封陵之后,我和娘亲去寻他们,山上尸横遍野,奇臭熏天,大家日夜为皇家卖命,却还要露宿山头、忍饥挨饿,死了连张席子都没有,任野兽糟践。赵祯,你还是人吗?”菱儿越说越怒,一把掷出尖刀,皇上连忙侧头闪避。

      黄受益亦是怒道:“那时朕才十四岁,刚刚登基,你如何能算在朕头上?”

      “你是皇帝,你不负责谁来负责!”

      “负责?朕有何责任?太-祖体恤百姓,以节俭为尚才定下规矩,我大宋历代天子只能在死后开始修陵,必须在七月之内完工,比起那些从登基开始修陵的帝王已经好上千倍万倍,你有什么可埋怨的?竟然将太-祖的德政说得猛于虎,在这里妖言惑众。贱婢,朕要诛你九族。”黄受益倍觉受辱,盛怒之下抓起尖刀,追向菱儿,菱儿竟不退不避,挺起胸膛受死。

      “你手上已经是血债累累,也不差我一个。有种你就杀了我。”

      黄受益青筋暴起,双目充血,满是杀意,被她这一激,更是恶向胆边生。

      “受益哥。”丁月华被他这样子吓得脸色发青,连忙唤他。

      尖刀悬在半空,人正踟蹰不决。

      菱儿似乎觉得他那伪善的模样甚为可笑,指着他狂笑起来道:“赵祯,在你的心里,只有你的命是命,别人只是随意践踏的蝼蚁,桐姨如此,月娘如此,我就更加不值一文。活着是九五之尊,死了也要凌驾于天下人头上,你却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诅咒你。我的九族就我一个人,早就被你诛了,我不怕,桐姨也死了,我今日错失报仇之机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了,我没什么可留恋的,跟你这样满手血腥的人待在一条船上,我都嫌恶心。”

      菱儿慢慢走上甲板,走到栏杆边,眺望无边无际的大海,海天之外仿佛就是彼岸。

      “你要干什么?”丁月华追上来问。

      菱儿回头笑得凄厉:“赵祯,我要诅咒你,我要你世世代代有陵不能安寝,要在刀光火影之中受尽摧残折磨,魂无所依,你最珍贵的东西,要一样一样失去,江山美人,统统留不住。我要走了,你千年万年的活着,慢慢受罪吧。”

      她纵身一跃,堕入海中,这一入水,惊起千层浪。

      丁月华扑到船边,举着还在不住淌血的双手,声声呼唤,却只闻余音袅袅,她放任眼泪滚滚而下,再没有力气支撑,滑坐在地。

      黄受益似乎受了极大的打击,精神涣散,满脸迷茫,也坐到她身边,把头放在她肩上,鼻中隐隐抽泣,道:“丁月华,朕十几年来,五更起三更眠,谨慎勤勉,兢兢业业,处理政事不敢有半点马虎。夜深了想喝碗羊肉汤,又怕厨房从此日日常备,浪费杀生,只能忍着。皇宫太小,想要往北扩建,北面的住户不肯搬,朕不愿强拆,只能将就,住着自古以来最小的皇宫。朕如此克勤克俭,谨小慎微,难道就是为了换来今日的唾骂诅咒吗?这么多年,朕的所有努力岂不全都白费?朕这个皇帝做来有什么意思?朕不求流芳百世,难道竟会遗臭万年吗?”

      丁月华痛心菱儿之死,亦痛心受益之无助,两下里茫然,不知症结所在,只能道:“丁月华是个只会梳头化妆的平凡女子,国家大事一窍不通。可菱儿说得没错,蝼蚁苍生亦是性命。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此之谓大同。可到底怎样才能有大同世界,丁月华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这么大的国家,就凭你一人之力,再怎么努力、再怎么克己,恐怕连不让老百姓莫名其妙死于非命都做不到。”

      黄受益枕在丁月华肩上,拼命想啊想,怎样才不会有第二个菱儿?怎样才能让人想求生而不是求死?怎样才不是一人之力?

      他想得入神,丁月华乖乖的一动也没有动,看着手上的伤口还在一点点淌血,十指连心,剧痛伴随着心脏的每一次跳动袭来,这样流下去会死吗?

      待黄受益想起丁月华受伤,这血已经染透了紫色的袍袖,他连忙把丁月华拉起来,还埋怨道:“你怎么不骂醒朕?你平时不是挺厉害吗?”

      丁月华低眉顺目的温驯竟叫他心头一痛,她再怎么刚烈勇敢也不过是个女子。

      “你等着。”黄受益把她送回舱房,自己跑了出去,不一会捧回来一大堆东西。

      丁月华细看下,有白布、剪子、还有两坛酒,不觉背上冒出冷汗,天,这么两坛子酒只怕会把手泡烂掉,她又想起了用烈酒淋伤口的老大。

      黄受益很努力的想把白布剪成布条,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剪的是一套七巧板,丁月华看着干着急。他终于剪好了,蘸着白酒给丁月华消毒,然后包扎,丁月华嘴唇都要咬破了,大滴大滴的额汗顺着脸颊流下来,黄受益还问道:“很痛吗?”

      丁月华连头都不想点,拧过去不看他,你下手就不能轻点吗?

      黄受益极关切道:“你现在手不方便,要喝水、吃东西就叫我。”

      丁月华“嗯”了声,起身出门,黄受益问道:“你去哪?”

      “我要去茅厕。”丁月华无奈道。

      黄受益呆住了。

      念头一:你、你、你,好粗俗啊!

      念头二:你的手这样子怎么去呢?

      “朕也去。”

      丁月华恶狠狠的瞪他道:“你敢。”

      这一夜,丁月华闭上眼睛,逼自己睡,可还是止不住整夜涛声入耳,这一夜,她仿佛成了困在听涛里的那个丁月华,自画的牢笼禁锢了自己一生。

      第二天一早,依照黄受益的主意,请秦大叔派个人划小船送他们上越州,然后大船再折向东,一直到明州,这样环杭州湾各处都可能是他们落脚之处,让钱家的人无从判断。

      丁月华并无异议,只提出把桐姨的尸身带到越州先入土为安,以后再回来风光大葬。

      越州北郊,多出一座新坟,丁月华和黄受益拜了又拜,终于依依不舍的话别,往城内去了。

      这江南小城溪流交错,水气灵秀,乌篷船载着秀士佳人来来去去,轻歌浅笑、水波荡漾,为这方水土平添了三分儒雅轻灵。黄受益领着丁月华直奔越州府衙而去,这越州府衙前竟围着一众百姓,抬着个匾额来道贺,匾额上书四个大字——守关镇海。

      黄受益不解,问其中一名百姓,那人道:“范大人在越州修筑海堤,兴利除弊,百姓们都感激他,如今圣上升他做陕西经略副使,又要去镇守边关,我们舍不得他,又为他高兴,所以都来贺贺他。”

      这番话让黄受益一身冷汗,被这冬日寒风吹干,从心里凉到心外。

      “怎么了?”丁月华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面色大变,不再往府衙里去,反而转身离开。

      “太后以朕的名义调他到西北,究竟是何意图?若是太后已经和钱家勾结,那范希文此时升迁,岂不是说明他是钱明逸的人?若是太后仍然顾念先帝之情,想救我,那范希文当可倚重?可太后为什么要迷晕朕?是不是太后迷晕朕?。。。。。。”黄受益万般思绪在心里乱成一团,遍观朝野实在不知可以相信谁。

      正在惊疑迷乱间,黄受益和丁月华竟见着一个人从越州府衙出来,两人吓得面无人色,赶忙背转身避让,苍天竟会弄人至此?

      那人正是润州知府钱彦远,他带着一个小厮,一身便装正从两人身边走过。

      他一走过,黄受益拖着丁月华躲到一条窄巷之中,惊怖道:“他有没有发现我们?”

      丁月华见识过此人武功,更是害怕,道:“我觉得他发现我们了。”

      “那怎么办?”黄受益百般思量,想找个脱身之计,却余光所见那钱彦远竟真的带着小厮杀了个回马枪,正四处张望。

      丁月华连忙避到墙后,连偷看都不敢看一眼,道:“我们得赶快躲起来。”

      黄受益此时反而冷静下来,目光转到脚下排水的暗渠,道:“帮忙把这青石挪开。”

      丁月华马上明白,他这是要躲在排水的暗渠之中,两人出尽全力,挪开一块,丁月华的双手伤口裂开,已开始渗血。

      这暗渠修得宽阔整洁,不畏洪水内涝,同时容纳两人还绰绰有余,黄受益却愣在那里,脸上阴晴不定。

      “又怎么了?”

      “朕突然有个想法,朕躲在这里,你去把钱彦远引到这里来。”

      “什么?”丁月华吃惊道。

      “他万万不会想到你会带他到朕的藏身之处来,所以这里反而最安全。你再告诉他朕已前往越州府衙,试试他的反应,若范仲淹和他一伙,他必定或喜或疑,若范仲淹仍是忠于朕,他就会既惊且惧。如此一来,朕就知道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黄受益说完向丁月华看去,丁月华微微一笑,笑得古怪,说不出的落寞遗憾,还有一丝恐惧,他的心脏一紧一慢的抽动,是的,这就是让丁月华用性命给朕换一个情报,朕怎么说得出口,做得出来?

      丁月华笑着连连点头道:“此计甚妙,既可试探虚实,又可以让你摆脱钱彦远的追杀。”

      黄受益抓紧她的手臂,看着她的双眼,终是不舍道:“不,还是再另想他法。”

      “不,我们没有时间再犹豫何去何从,就依计行事。”丁月华勉励自己道,“你救我一命,丁月华正愁没地方报答。”

      “你是为了我救过你?”

      丁月华道:“也为了展昭,他若是在此决不会让你有事。”

      黄受益又涩又酸又苦,咬牙道:“就是如此?”

      他钻入暗渠,下半身全在冰凉的水中,仰头看着吃力推动青石的丁月华。

      丁月华对着他淡然一笑道:“受益哥,其实你是个好人,只是当惯了皇帝,丁月华已经把你当成了朋友,今日为你所做的一切,无怨无悔,你不要耿耿于怀。”

      黄受益闻得此言呆住了,她竟临死还要宽慰自己,不禁脱口而出道:“月娘,你可不可以将来世许给朕?”

      丁月华将青石合上,黄受益眼看着那娇美的容颜一点点被黑暗代替,直到暗无天日,耳边是她的斩钉截铁和满怀遗憾:“你不知道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能跟展昭在一起,一世又怎么够?我已将来世许他。。。。。。”

      语声渐没,佳人渐远。

      丁月华从另一巷口望出,钱彦远身边的小厮已经不见了,想是再招人手去了,她钻入一家脂粉铺,装作挑东西,钱彦远锐眼寒光一扫,果然发现她的可疑,一步一步走来。

      丁月华拔腿飞奔,朝着前面巷子去了,钱彦远故意放她走入僻静巷子,再轻身飞起,一脚将她踹得扑跌出去,正跌在那暗渠前。

      “丁月华?我们还真有缘。”钱彦远道。

      丁月华想要撑起身子,钱彦远一脚踩在她右手上,她吃痛惊呼,钱彦远还嫌不够,又狠狠在地上碾着,她痛得眼泪直流,骨头似乎尽碎,手好像断成了几截,血流不止。

      “你家受益哥呢?”

      黄受益闻言,立时明白方家之事他绝对知情。

      “不知道。”

      “你会知道的。”钱彦远又一脚踩在丁月华肩头,此处的伤口又一次撕裂。

      丁月华痛呼:“我真的不知道。”

      钱彦远淡淡一笑,凑近她道:“你想不想知道展昭的消息,不如我们交换。”

      丁月华微一犹豫,终是道:“我不会说的。”

      “你会说的,”钱彦远道,“我这人很大方,我先告诉你吧。你在这里为了赵祯拼命,可是展昭已经站在我们这边了,他现在在帮我们做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我不信。”丁月华笑得凄然。

      “要不然他怎么会不来找你,他怎么会不来保护当今皇上?”

      丁月华眼泪流下,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告诉我,赵祯在哪里?”

      丁月华仿佛完全相信了他的话,点头道:“我引开你们,他已经在越州府衙。”

      “什么?”钱彦远一惊弹起,眼珠闪烁,转着心思。

      他退了一步,从袖中取出一柄短剑,剑锋向下,指向丁月华背心,狞笑道:“丁月华,你今日拼了性命想救这昏君,可他若真是不死,终有一日展昭定会死在他手上,我倒想看看那时你是什么表情。可惜我永远看不到了,我把展昭这么大的秘密告诉你,怎么能让你再活在世上?永别了。”

      寒光一闪,剑锋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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