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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与子成说 ...


  •   半夜的码头并不沉静,尤其是今夜,码头上忙碌的工人、来回走动的管事仿佛一切如常,可没有人知道这里面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方桐将小船在芦苇中藏好,伏在码头旁的一处小山丘上,仔细观察,一指靠右侧河岸的一艘三桅大船道:“那就是我朋友的船。”

      “只怕船上有埋伏,”黄受益道,“虽然这艘船也是灯火如常,可船上不见人影,很可疑。”

      方桐点头道:“不错,船上肯定有钱家的人,可我们不能再拖下去了,越拖下去机会越小。”

      她转头郑重吩咐黄受益三人道:“我去夺船,你们在这等着,如果我驾着船出来,经过这山丘脚下的河湾,菱儿就把小船划出来,我会接应你们上船,若是一刻之后仍然没有动静,你们就马上走,有多远走多远。”

      丁月华拉着她不舍得,道:“桐姨。。。。。。”

      方桐一捏她脸颊笑道:“傻丫头,我不会硬来的,没有机会我就自己想办法回家,倒是你,一切小心。”

      黄受益道:“如果夺船不成,我就带着月娘转道江南河,搏上一搏,生死由命。”

      方桐冷哼道:“你不必用月娘来逼我,我方桐做任何事都必定尽力而为的。”

      又吩咐菱儿道:“他们两个拜托给你了。”

      言罢低身伏腰向山下俯冲而去。

      夜色之中她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长河,剩下的三个人静静的对坐,都说不出话来,菱儿终于忍不住抽泣,一双泪眼望着方桐潜去的方向伤心道:“夫人会没事的,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我九岁那年全家都死了,一个人要饭要到江南,到哪里都被人骂、被狗撵,只有夫人,她不嫌我脏,收留我,给我活干,教我手艺,把我当成女儿一般,为我操心。”

      这番话说到了丁月华心里,她搂着菱儿,使劲儿点头,两个人的眼泪流到了一处,也许,我们只认识了三天,可每一天都胜过十年,你就是我的娘亲,我就是你的女儿。

      “桐姨一定会吉人天相的。”

      天色每分每秒的变化在焦急的人眼中放得很大很大,星光的每一下闪烁都在丁月华的心里加上沉重的砝码,这一刻除了虔诚的向苍天祈祷,人已经无能为力。

      黄受益没说一句话,闭上眼睛,两手交叉相握,已经要捏碎了骨头。

      方桐滑入冰冷的河中,游过一个又一个黑漆漆的船底,她深知自己一人之力要想夺船出海非得用些计谋,探手到靴中,摸出一把刻刀,连续在所过的五艘船底旋出一个大洞,声东才能击西,浑水才能摸鱼。

      果然,片刻间喧哗声四起,几道黑影从那三桅大船上闪出,扑向出事的船只,一时间码头上,不管知道内情、不知道内情的人都乱作一团。方桐趁乱攀上大船,直扑老秦住的舱房,洞开房门之时,老秦正愁眉苦脸的吸着水袋烟,一见是她,皱在一起的愁纹赫然舒展。

      “你到底是摸上来了!”

      “老秦,你把这船让给我,带着一家人下船去。”方桐塞给他两张湿漉漉的交子,一张一万两银子。

      那老秦深深的抬头纹一怒耸起,鼻中喷出白气,道:“小桐,你大嫂去通风报信,是做哥的对不住你,你不仅不怨我们,还肯来找我,做哥的感激,快把你这票子收回去。不是做哥的看扁你,你一个人能把这船撑出海?我把头劈给你坐。”

      方桐知他说的是实情,道:“不是你们对不住我,我来找大哥帮忙,已经是我对不住大哥,大嫂也是为了保全这个家。若是得罪了钱家,打破饭碗也就罢了,还不知会给你们带来什么祸事,你们万万不能再牵涉其中了。”

      老秦一笑道:“这个我省得,一早叫你大嫂带着孩子们下了船,如今船上的都是自个儿愿意留下助你一臂之力的徒弟们。小桐,这跑海船可不比你在太湖啊,还得听我的。”

      方桐收起交子,也不再多言,两人一同起锚去了。

      老秦古铜色指节突出的大手利落的转动绞盘,铁锚升起时发出格格的声响。

      大船迅速的升帆、起锚,向北而行,向北正是长江,负责监视老秦一家的人这才醒觉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三人同时拔身追来,轻功高下立见,为首的一人几个腾跃已然飞临。

      一把阔三寸的斩-马-刀当头斩下,劲风挟着飘忽的弧线,让人难以闪避,方桐以掌按住刀背,顺势下压,借力腾身而起,两腿绷直如棍,扫向来人心口,这一击之力着实惊人,竟将那七尺男儿扫落河中。

      方桐灿然一笑,仿佛年轻了二十岁,这招叫做“一展开怀”,是老大他爹专为她创制的三大绝招之一,这三招都是以腿上功夫弥补女子手劲的不足,招式精巧,威力惊人。

      后面尾随而来的两人,一齐杀来,夹击方桐,一个使方天画戟的奇门兵刃,一个使一把七尺青锋剑,正奇相生,配合无间。

      方桐心知自己武功平平,内力稀松,不能久战,忙使出一招“展翼呈祥”,双臂翼展,五指微张成箕,幻动无方,对方两人皆觉自己罩于掌影之下,成为主攻方向,就在两人同时改攻为守的当口,方桐一手改抓栏杆,双脚如轮影闪动,连点对方下盘二十一处穴道,吓得两人连退数步,方桐乘势将自己作暗器投出,使出最后一招“龙翔凤展”,向敌人飞旋而至,双腿连蹬,劲力十足,对方闪避不及,中招飞跌而出。

      正巧之前堕河之人一跃而起,又被这两个同伴撞落河中,方桐见状哈哈大笑。

      此时,两岸-弩-箭-如急雨飘至,方桐勉强在夹缝中躲闪,老秦吃惊之下,呆若木鸡,一声劲响穿空而来,眼看老秦就要遇险,方桐一把将他推向舷梯,老秦滚地葫芦般沿梯滚下,终于脱险,回头张望,却见方桐也扑入舷梯之中,背上却带着一枝长箭,已透胸而入。

      方桐照旧对着他爽朗一笑,道:“变刺猬啦。这东西太碍事,秦大哥,帮忙把它折了吧!”

      老秦惊怖不已,连忙扶她进入舱房,不敢拔箭,也无法处理伤口,就依方桐所言折断箭枝了事。

      三桅大船离码头越来越远,已非人力箭矢所及,幸而对方将大批人马调去山中围堵,此处没有布置船只追击,大船终于向着丁月华他们藏身的河湾而去。

      北面山丘之上,三人正翘首以盼,菱儿突然一指前方,低声而又振奋道:“你们看。”

      那艘三桅大船缓缓驶离码头,向着河湾驶来,码头上一片慌乱,吼声震天,却没有一只船跟出来。

      三个人低低欢呼,默默的把手牵到了一起,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激,对苍天的无言感激。

      他们拖出小船,推到河边,菱儿划着船,一桨一桨接近大船,船上抛下了绳梯,一切似乎都非常顺利,上天终于投下了怜悯的一瞥,对这些饱经磨难的人。

      一上甲板,方桐那明亮的笑容便映入眼帘,丁月华像个孩子般蹦蹦跳跳的奔向她,投入她的怀抱。

      方桐还在笑着,温暖如初,可丁月华突然笑容凝固,她抬起手,手上沾满了殷红的鲜血,她急忙转到桐姨身后,背上,插着一支断箭,那箭在方桐背上伸展出无数狰狞的血色根须,终将把最巍峨的高山也分崩离析。

      丁月华脚下一软就要跪在方桐面前,方桐反而托了她一把,丁月华逼自己站定,去扶哭成泪人的菱儿,方桐领着他们去到船尾,一个头发斑白的汉子正在掌舵。

      “这位是秦大叔,去越州这一路上就要拜托他了。”

      黄受益向老秦瞧去,双目爆出寒光,怒道:“就是你出卖了我们,害了桐姨?”

      方桐怒目瞪他,咬着毫无血色的嘴唇,吃力的举起手臂,向着他的脸颊慢慢挥去,黄受益已经知道要挨上她一巴掌,可却不敢移动分毫。

      这一巴掌几乎是轻轻滑过他的脸,没有声音,也没有力量,只留下几条血痕,方桐一字一句道:“我们的命是命,人家的命就不是命吗?”

      老秦被黄受益这一骂,扑通一声给方桐跪了下来,老泪纵横,一个响头磕下去道:“小桐,是哥对不起你。”

      方桐死命摇头,竟然软软扑跌在地上,给老秦跪了下来,道:“秦大哥,咱们守望相助了三十年,说这个干什么?”

      又指着丁月华道:“这是月娘,她是我中意的孩子,不能让她死,小桐拜托大哥无论如何将这几个孩子送到越州,小桐到死都感激你。”

      一个头磕下去。

      丁月华满心的愧疚,痛断了肝肠,跪在她身侧,紧紧搂着她,想把全身的力气都交给她,向老天爷告个饶。

      老秦一擦眼泪,咬着牙,语带颤声道:“我保证、我保证。”

      又高声对舱中摇橹的人道:“兔崽子们,拿出点本事来!”

      果然船速为之一振,那曲折喧嚣的河岸更是渐行渐远。

      方桐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斜倚在丁月华身上,丁月华在她耳边颤声道:“桐姨,别说了,我们去治伤吧。”

      方桐摇摇头道:“在这船上,没有大夫也没有药,拔出箭头只有死得更快,我一定要挨到靠岸,我不会有事的。”

      她突然对着丁月华嫣然一笑,道:“你说的,我还没等到抱孙子那天呢,就是不知道,我能不能有你这么好的媳妇。”

      方桐说起心中最大的憾事,一滴热泪滑落眼角,流在丁月华的手背上,她没再说什么,怔怔的望着丁月华,目光里充满了期待。

      丁月华亦是大滴大滴眼泪滴在她的面颊,桐姨,这个时候,只要你开口说让我嫁给老大,我一定答应你。

      方桐没有说一个字,艰难的伸手在自己头上取下了针蜂,又伸向丁月华,千言万语融化在两个人对视的目光里,丁月华将头倚向她,帮着她把针蜂插在了自己发髻上,口中甜甜的一声:

      “娘。”

      “月娘一定会帮你好好照顾老大,会给你生一个孙儿,很像很像老大,给你生一个孙女,很像很像月娘,月娘和孩子们都会很争气很争气,把宫梳名篦发扬光大。。。。。。”

      方桐闭上眼睛,仿佛随着丁月华的声音做起了一场美梦,嘴角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丁月华好怕好怕,拍着桐姨的脸,想把她拍醒,使劲唤她:“娘、娘,你睁眼看看,你睁眼看看,老大来了,老大来了。”

      方桐很努力、很努力的撑开眼睛,滚滚长江,奔腾入海,裹着这艘孤舟向东、向东,再不回头,把前尘统统抛在身后,海天之间,一条分明的天际线上渐渐开出一朵红艳娇羞的花,花儿越来越红,待到红日跳出海中,直上中天,又染成一片金色,最后金消红褪,还原成洁来洁去,纯白无暇的一朵荼蘼花。

      待到荼蘼花事了,问前尘,知多少?

      看着那遥遥接引的彼岸花,方桐喃喃着:“我等了二十七年,终于等到今日,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等我。”

      丁月华知她所指,答得不带半分犹疑:“他一定还在等着你。今生累累伤痕,永不痊愈,只为了在往生的路上,化作胎记,盛开如花,彼此记认。”

      方桐放了心,再合上眼,重回梦中,就此无忧无怖,一梦千年。

      甲板上的所有人,同声一哭,丁月华牢牢抱着方桐泣不成声,泪水点化了血色,连奔流的江涛、浩瀚的海洋也为之呜咽。

      人生于世,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受尽种种苦难,而来世那一点点痴痴的盼望也不过是一场虚幻,每一滴哭别人的眼泪又何尝不是哭着自己?

      丁月华和菱儿合力将方桐的遗体抱入舱中,放在床上,她睡得那么安详,似乎还在等人将她叫醒,菱儿见桐姨身上冰冷凌乱,对丁月华道:“我去给夫人找件衣裳。”

      丁月华拉着方桐的手,静静陪伴,就想一直陪着她,甚至陪她去到黑暗无边的地府。黄受益推门进来坐在她旁边,对方桐道:“桐姨,你知不知道,你救的是当今圣上,你对大宋有再造之
      恩。。。。。。”

      他看着方桐已失去生气的脸庞,多么希望她再露出轻蔑的笑容,不屑的说:我根本不在乎这个。

      “桐姨,为什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在你面前,朕永远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卑鄙小人。你那一巴掌,
      打得好,朕本来就觉得朕的性命比别人的重要得多,朕自私无情,朕该打。可惜,朕若是能逃出生天,也只能用功名利禄这些俗物来报答你,朕可能还是要自私下去,朕永远也做不了方桐。”

      看着皇上为方桐而哭,丁月华埋首在方桐胸前,刚刚桐姨打在皇上脸上的一巴掌轻飘飘的,却像一座泰山压上她心头,“我们的命是命,人家的命就不是命吗?”有多少人能在生死关头还能记得生命是平等的,有谁不觉得自己的命更加金贵?

      皇上,你不怕把自己的自私说出来,已经是勇者,可我呢?我敢对着展昭承认吗?我敢放下已经背在身上的一切,潇洒转身吗?我敢面对他的伤心失望、痛不欲生吗?

      桐姨,该打的是我、是我!

      菱儿捧着一套衣衫立在门口,冷冷的看着黄受益和丁月华,丁月华接过衣衫,把黄受益请了出去,和菱儿一起为方桐换上干净衣服,重新梳过头,点上口脂,让她走得漂漂亮亮的。菱儿突然问道:“那个人真是当今皇上?”

      丁月华惊讶的看着她,点头道:“你都听见了?”

      “嗯,”菱儿表情恍惚,不知心里转着什么念头道,“我觉得桐姨死得不值。”她木然离开,转到底层舱房去了,留下丁月华一个人伴着桐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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