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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宫梳名篦(下) ...

  •   方少甫和他的人一下子撤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满地狼藉,园子里一片沉默。

      胖子老五问道:“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是不是应该通知老大呢?”

      桐姨断然道:“不可。这算什么大事,再大的风浪你桐姨也领教过,谁敢到老大那里去嚼舌头,看我不把你们一个个的屁股打肿。”

      老五连忙噤声,眼神却飘向了月娘的屁股,你揍我们,难不成还能揍月娘?嘿嘿,月娘,辛苦你当一次内奸吧。

      谁知这鬼祟的目光正好落在方桐眼里,一把被咔嚓剪断,你试试看?!

      方桐道:“二叔爷孙两个来势汹汹,不知还有什么后着,我们要加倍小心。忠伯,请你领着家人善后,几位兄弟,劳烦你们轮班值守,决不能给人以可趁之机。月娘,你跟我来,我要用这一天一夜的时间教会你梳篦的七十二道绝艺。”

      余下的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低下头掩藏满面的忧思,一个制梳工从学徒到出师,需要足足三年时间,这还只是入门,月娘再是绝顶聪明也绝不可能一天之内学齐七十二项绝艺,还能强过浸淫此道二十年的方少甫,难道以后大伙儿要对那畜生惟命是从?也许只有等待奇迹,可世上又哪来的那么多奇迹?!

      方桐亲自摇着小船在剑湖中左右穿梭,在这茫茫的水上,丁月华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更别说认路了,她牢牢的抓紧了船舷,生怕一头栽进水里。

      方桐笑她不会水,丁月华万分惭愧,道:“小时候就我和我爹两个,他老是说一个姑娘家光着屁股在河里游水像什么话,我就没学,现在想想,要是我会水就好了。”

      方桐一拍胸脯道:“这个包在我身上,等天热了,我来教你。我家老大就是我教会的,他五岁那会儿胆子跟麻雀似的,不敢下水,我就一脚把他踹湖里。”

      “啊?”丁月华吓得花容失色,你不会把我。。。。。。

      方桐笑道:“你放心,你是女孩子。”

      丁月华正松口气。

      “我最多用杆子打。”

      还是没区别啊!

      丁月华想起老大,劝道:“桐姨,今日之事起于叔公他觊觎方家的产业,如果请了老大回来承继
      家业,就算他不喜这门手艺,可家里有个男人坐镇,那方少甫也不敢如此嚣张。”

      方桐又笑,却笑出三分无奈,道:“我若是要留他在家里,十岁那年我就不会让他跟着师傅去鲁南学艺。可难得一个十岁的孩子就有自己的主张,做娘的除了支持还能怎么样呢?”

      “月娘,等你为人娘亲的时候,你就会知道孩子始终会有自己的世界,做娘的决不能逼着他做自己的傀儡,他的日子也会有许多的艰难,做娘的决不能成为他艰难的原因,做一个母亲,第一堂课要学的,就是忍耐。女子虽弱,为母则强,我这辈子遇到过很多很多难关,只要想想老大,我就什么都不怕。二叔少甫又算什么,就算让他们夺了家业,我绝艺在身,随时可以重新再来,明日的比试,你不必有半点压力。”

      丁月华爽然一笑道:“赢也一碗酒,输也一碗酒,全都烂在肚子里。”心里却咬牙切齿的发誓,这一战,丁月华非赢不可。

      梳篦坊也临剑湖,丁月华却分不清究竟是剑湖太大,还是本来就在方桐家的对面,待她跃上岸时一个扩额头、窄人中的马脸汉子来为她们系了船,招呼道:“桐姨。”

      方桐微一颔首,领着丁月华径直去了左首第一间高得出奇的屋子,进去一看,这里一层层密密麻麻码放着一段一段圆木,空气中充满了木香。

      方桐道:“这些是采买回来的原木,我们第一样就要学选材。不同的木材、不同的纹路、木头上不同的节疤都会影响木梳的质量,所以你要能给每一段木头选择最适合的形制、最适合的花纹、还要最节省材料。”

      她从头上取下之前挟持方于陆时所用的黑色木梳,摊在手心,不用她说,丁月华已经感觉到一股凉意,黑色的木质已是漆黑如墨,可隐现的木纹竟然比这更黑上几分,还透出一层层粼光,这,就像是梳中之湛卢,朴实无华的外表之下,掩藏着睥晲天下的王者之气。

      “这把梳子很小,还没有手掌大,也没有任何纹饰。你见到它第一眼什么感觉?”

      “掌中尽有天地之广阔丰饶。”

      “杨树,历来做不成梳中的上品。只有这一棵,长在了地陷的缝隙之中,不见天日,长得比任何树都慢,不知长了多少年,也才碗口粗,年轮密密实实、一层又压上一层,终于探出这缝隙,让采木人见到。可惜长得太艰难,周身是疤,连做拐杖都嫌它太多曲折,直到三百年前被我们方家的祖宗发现,此树性寒凉,本不宜制梳,可先人偏偏看中了它的寒凉。到最后,整棵树却也只能做成这么小的一把梳子。”

      丁月华托着这把梳子,凉意透心,心静如水,立时感应到它的傲然不屈。

      “它叫做‘针蜂’。祖先把它做成了一把很特别的梳子。”方桐一拨某根梳齿,针蜂折断成两截,露出一根漆黑的长针,“这根针淬有剧毒,见血封喉。这把梳子是我们方家的传家之宝,代表着我们的祖训:针锋相对、宁折不屈。方家的人,万般艰难也应求生,可如果遇到比生死更加要紧的事,大可从容赴死。”

      方桐寻常一笑,又举手将针蜂别回发端,继续今日的课程:“只要因材制宜,不管怎样的原木都能制出好梳,不管你制的木梳能不能被大多数人接受,它迟早都会有相配的主人。做一个制梳人,对于木和梳你都要有绝对的信心。”

      丁月华点头受教。

      一天只有十二个时辰,就算不眠不休也不会多出一分一秒来。

      方桐看着丁月华的出师作品,她忍住没有叹气,信心是不可打击的,有时候它比技艺重要得多。

      “准备好了吗?”

      “嗯。”丁月华低着头,脑子拼命的转动,她要的是必胜。

      丁月华在心里反复问自己,要是崔宇烟在这里她会怎么办?

      她最爱用的招数,一是出奇制胜、一是先声夺人,今天我能用这两招力挽狂澜吗?

      比试,就在方氏梳篦坊的晒场上,足足的四个篮球场那么大,丁月华此时就站在这个晒场的中央,背后是烟波浩渺的剑湖,面前首座是常州知府,两侧坐着包括方桐在内的四大头行老板和三位族中大老,方于陆也位列其中。

      站在中间的方少甫意气飞扬,鲜艳的袍裾在风中如波起伏,在丁月华衬托下更显得少年英俊、气度不凡。只见丁月华穿着菱儿的衣衫、发丝在风中凌乱、彻夜未眠脸色苍白,只敢低头唯唯诺诺,卑微得就像是方少甫的一个丫鬟。

      午时一到,知府令人端上来两个托盘,摆在两人面前,锦帕一揭,正是两段圆木。

      知府高声宣布:“方少甫、沈月娘,你们面前的是在尺寸、木纹、节疤、材质等各方面都相似的两段松木,今日的题目是在两个时辰之内,你们必须完成七十二项工艺,将成品木梳放在七位评审的面前,最后评审将会决定谁的木梳胜出。由本府作为见证,胜者将会继任方氏梳篦坊的当家。你二人上前向祖师爷磕头进香,然后比赛正式开始。”

      丁月华始终恭谨的低着头,不敢四处张望,方少甫则是向诸位评审一一点头寒暄。

      两人站在圆木前,进行第一关——择木。

      方少甫一来就看上一个,只因另外一具圆木的节疤上有虫蛀痕迹,他眼明手快赶快抢在手里,而丁月华毫不介意,拿走了剩下的一个,方桐脸上不禁露出诧异之色。

      两个人手捧圆木,进入晒场后面的两间屋子,开始制梳。

      太阳由当空而西斜,凉风习习,吹得方桐后背的冷汗干了又冒出来,冒出来又风干,任她人前如何的潇洒,对着三十年的心血有谁能够说放下就放下呢?

      这一战无异于生死,可自己却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日晷指向申时,两粒滚珠“当当当”连续撞击,将众人的目光牵引到两间屋前,究竟谁会先出来呢?

      两扇门同时开了,可所有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聚焦在丁月华身上。

      一袭紫色长裙勾勒出少女的窈窕动人,外罩一层薄如蝉翼的透明轻纱,让她如笼云烟,胸前罗带上坠着一对环佩,叮叮咚咚,伴着脚步的摇曳如鸣泉流响。她的秀发如剑湖里多情的星空,在漆黑的深邃里流光溢彩,丁月华处理得极之简约,一个斜斜的堕马髻,没有任何钗、环、步摇,只有一把木梳,插在发间却绝不寒碜。这是星空剑湖、漆黑天地之间,独一无二的那只扁舟,没有它,如此美丽的黑发就要在孤寂中独自灿烂。

      这一刻,丁月华的衣饰妆容都成了配角,所有人都忍不住望着她那把梳子,那把失之成憾的木梳。

      七位评审一齐来到她面前,一阵幽香袭来,乃是腊梅,香源竟从木梳而来,丽箕坊的洪老板取下这把木梳,呆住了。

      这是梳?还是篦?为什么芬芳馥郁至此?

      眼前的这把梳子,梳齿由疏渐密,梳背上简单勾勒着一叶扁舟、一处背影,说不出的寂寞而又勇敢,梳脊上却有一个小孔,正是刚才的节疤,里面盛着头油,正发出诱人的香气。

      众人细看了良久,方于陆不禁暗自得意,这月娘花招固然不少,可这手艺实在是见不得人,连工场里最新的师傅也做不出这么次的货色来。

      方桐道:“月娘你来解释解释这把梳子。”

      丁月华袅袅娜娜,移步一福,道:“这是把三用木梳,可以为梳、也可以为篦,免去了客人们身上要带两样东西的麻烦。”

      “还有一用呢?”乐梳坊的李老板极感兴趣。

      “可以装盛头油。女子善变,一时喜欢茉莉一时喜欢梅花是常有的事,若是把头油抹在了头发上,想要改就必须从新洗过再抹,若是能有梳子来装头油,想换种味道,只要换把梳子即可,如此既方便了姑娘们,我们梳篦坊的生意也会几倍、十几倍的增长。”

      李老板击股大赞道:“妙计妙计,世上头油香味之多,数不胜数,姑娘们只要一人备上个四五种,我们的生意就要做得忙死了。”

      方于陆脸色大变,驳道:“这小孔若是漏油岂不是笑话?”

      方桐细看了丁月华钻的那孔,含笑不语。

      泽润坊的邹老板瞧见她的神情,已知方桐必有改良之法,当下也深思起来,论技艺方桐冠绝天下,自己再怎么改良也绝好不过她去,如何才能设法与她合作呢?

      当下这七位评审都不言不语,各自肚肠,竟将方少甫忘了个一干二净,方少甫见自己的爷爷都落入了月娘的彀中,焉能不急,上前献上自己的杰作。

      他正要出声,丁月华特意抢先一步,声如出谷黄莺道:“诸位,月娘的这把木梳,名字叫做三思,取义三思而后行,是把留人的梳子。”

      几位老板齐齐赞叹:“好名字、好名字,用来送别正是佳品。”

      方少甫已然七窍生烟,沉沉低吼道:“诸位评审。”

      那群人这才想起来今日还有场比赛,这赚钱的事只能先放放、放放。。。。。。这简直是有违人之本性啊!!!

      大家三两下看完方少甫那把梳子,坐回原位,晒场上静可闻针,可各人的心里算盘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几位老板不时偷偷打量丁月华,这小妮子主意不错,可这手艺实在是羞于见人呐,叫人怎么好意思判你赢呢?

      丁月华突然走到晒场中间对着几位老板前辈行个礼,侃侃而谈:“各位评审,若是诸位是要选聘一位熟手师傅,月娘自然甘拜下风,一日学艺绝不可能比得上十年之功,可若是诸位要选一位方氏梳篦坊将来的当家,自然要选能够推陈出新、妙想无穷之人。梳篦一行乃是大宋十三行中的头行,方氏梳篦行又是头行中的魁首,自然有责任带着所有的同行一起风生水起、财源滚滚,就如同过去的三十年一样。”

      方于陆双眼眯成窄缝,对着丁月华射出寒光,再看自己的孙子,竟然望着场中眉飞色舞的佳人露出了痴迷之色,心中大惑,同时忍痛在面前的白纸上提笔落下一个“月”字,大势已去、大势已去啊!

      奇迹,终于还是发生了,丁月华竟然七票完胜,方桐当众宣布她为继承人,将会继续学艺,满师之日便是继任当家之时,晚上在当地最大的酒楼龙城酒家设宴庆祝。

      方少甫看着丁月华兴高采烈得如一只翩然而舞的蝴蝶,得意一笑。

      方于陆问道:“我们输得如此彻底,你笑什么?”

      方少甫道:“不,这只我们赢的开始。沈月娘再怎么厉害也是个女子,只要她成了我的人,不仅方家的家产、就连钱沈两家我们也能插上一脚,更何况能抱得如此的美人归,已经不负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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