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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有你何幸 ...

  •   次日

      纤纤素手,指甲上艳红的丹寇与温润光洁的墨玉棋子辉映,另一只手托着腮,整个人完全沉浸在眼前的黑白方圆世界,浑然不觉窗外的沧海桑田,这倚窗独坐的女子不是丁月华是谁?

      “丁姑娘。”郭槐在她对面坐下。

      丁月华见他坐下,一把拂乱了棋子,不欲与其对弈。

      她一边推开窗,一边问道:“郭公公何事?”

      窗子一开,秋风偷进屋来,吹得檐前铁马叮咚,桌上纸叶飘零,郭槐随手捡起一张来,上面一丛杏花笑得可爱,花旁四个字:有你荷杏。

      有你何幸?

      郭槐心中一动,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有这么句话:因荷(何)而成藕(偶)?有杏(幸)不须梅(媒)。”

      “不错,是说男女姻缘。”

      “丁月华以这句话为题想出的新品口脂,名字就叫‘荷杏’,以荷为色、以杏为香,每套一大一小两支,作为情侣互赠的礼物。”

      好一个心思灵巧的丁月华,郭槐憾道:“可惜七夕已过。”

      丁月华道:“还赶得及明年三月三的女儿节。”

      “可惜丁姑娘等不到明年的三月三了。”

      丁月华一惊,试探道:“郭公公莫非来送月华回家?”

      “不错。”

      “咯噔”一下,丁月华心凉了半截,他是来杀我的?

      “郭公公,丁月华只是个以梳妆为生的平凡女子,何处劳烦到您的大驾呢?”

      “丁姑娘,坏就坏在你知道得太多了。”

      丁月华一瞬转过千百种心思,拖、只有拖到天黑,才有活命的机会。

      她眼圈儿一红,低语道:“丁月华实在是什么也不知道,展护卫说什么就做什么,既不知前因,也不知后果,还请公公网开一面。”

      郭槐叹道:“傻姑娘,难道展护卫让你送死你也言听计从吗?”

      丁月华一呆,道:“喜欢一个人难道不是这样吗?”

      话无一字真,情无半分假,郭槐不信她不知情,却信她用情深。

      可怜的姑娘,到死也不知展护卫实在无情,他忍不住道:“可惜只是落花有意。郭槐本打算用你要挟展护卫交出李妃梅娘,没想到他竟然对你的失踪一无所觉,你在他心中的位置可想而知,郭槐只有打消此念。”

      “郭公公是说丁月华只是步闲棋,他要用时才念得起。。。。。。”丁月华眼泪簌簌而下,似乎伤心绝望已极,但她随即又抹干泪水道“如此甚好。”

      “你不伤心了?”她这急转的态度倒让郭槐讶异了。

      “我何苦伤心?死人本就无知无觉,又何必让活着的人肝肠寸断,他全不记得我,反而是件好事,免了许多眼泪。”

      郭槐自认情痴,这丁月华之痴却还在自己之上。

      丁月华问他:“郭公公,若你是我,你是想身边的人肝肠寸断呢,还是不闻不问呢?”

      郭槐眼中丁月华正如自己一般,百般付出、一无所求,只怕连结局都是一样的。

      他柔和嗓音悠悠道:“你们尚且年少,自是尽快忘却,重新开始的好,可到了郭槐这把年纪,还是要留些念想,以度余生。”

      “这只是对活着的人有分别,死的人不都一样吗?”

      丁月华转头望向郭槐,声音哀伤而悠长,像吟唱一首岁月多情的歌谣:

      “可总有落花愿用生命做代价,去追逐本是随波逐流的轻舟。”

      落花如有意,来去逐轻舟。

      丁月华这句话轻易击中了郭槐心中那江南烟雨、携手耕读的美梦,多少年前的触手可及,今时今日的云烟万里。。。。。。

      郭槐颓坐在窗前,娓娓道来:

      有些美梦,是值得用一生来守护的。

      皖中郭宅,门前一株参天的大槐树,荫茵蔽天,掩住了乌瓦白墙的老屋,一两枝调皮的伸进了窗户,捅破了窗户纸。

      槐树的倒影横卧在院前池塘,粼粼波光间不知翠叶戏鱼,还是鱼戏翠叶?

      那是个四月槐花香漫天的日子,清晨披着朝阳打拳强身的郭家大少爷,发现一地白色小花晕成金粉,金粉之中扑着一个身影。

      郭槐悄悄走近,将这人扳转身,竟是个一身泥污、饿得满面饥黄、伏在树下等死的饥民,只有那还在微颤的长长睫毛昭示着,这是个女子。

      她还活着。

      郭槐二话不说将人抱回屋里,放在天井长藤架下的便榻上,又招来使女照料。郭槐坐在榻边,急切的看着雪白晶莹的米粥一点点灌进那人干裂的嘴唇,她终于醒了,郭槐暗松一口气,总算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你是谁?怎么会到这里?”

      那人气若游丝,轻轻道:“我叫刘娥,蜀中大旱,没有吃的,我们实在是活不出来了,一家人出来逃难,我爹娘弟弟都死在了路上,只有我。。。。。。”

      两行眼泪在脏兮兮的脸上冲出苍白的两条痕迹,郭槐叹息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蜀中大旱三月、赤地千里、颗粒无收,早就听闻已有易子而食的惨剧,没有想到传说中的惨剧这么快就活生生在眼前了。

      他留下刘娥在家中帮忙,从此池塘边、槐树下总有一个清脆爽朗的笑声,这个渡尽劫难的女子没有把风霜刻在脸上,还是如阳光般活着,每日忙碌操持,用自己的方式报答郭槐。

      池塘里叉鱼的那个下午,波光与斜阳,无比明媚,就此明媚了郭槐的一生。

      “刘娥,我们成亲好吗?”

      刘娥笑得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点头说:“好。”

      救命之恩和以身相许,理所当然和水到渠成。

      郭槐作画之时有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画童,刘娥做饭的时候有了一个永远添乱的佣人,两个人一起下地、一起养几只小鸡、一起捕鱼、一起在槐树下数星星,累了就在碧纱橱中和星月同眠。

      有时候,郭槐宁愿自己的人生就在此戛然而止。

      又是一个四月天,槐花漫天飞舞,花香溢满整个郭宅,这个四月本应是极其幸福的,因为刘娥有了身孕,郭槐兴奋得手舞足蹈。

      可天地不仁,颠倒众生,如何会轻易许人幸福?

      一个熟睡的夜晚,山洪突然爆发,刘娥惊醒过来,已见到洪水漫卷着树枝和屋瓦呼啸而来,老屋很快就遭受了灭顶之灾。郭槐迟一步醒来,危难当前,只能拼命抓住了刘娥的手,两个人在激流和漩涡里只是一对快要被搅得粉碎的浮萍。

      慌乱之中,郭槐抓住了一根树干,他让刘娥牢牢抱紧,侧身去抓另一个更大的,他没有看到刘娥拼命的摇头,就在这一刹那,他被茫茫洪水裹挟而去。

      一切都只在呼吸之间,来不及想任何事,玄黄天地,就已经只剩自己。

      丁月华听得泪染双颊,展护卫曾经说过郭槐与太后的故事,她只是想引郭槐生起同病相怜之感,
      求得一条生路,拖得一点时间,没想到,没想到,从郭槐那里听到的竟是如此不同,她不知自己在悲伤些什么,就已经被悲伤淹没。

      郭槐当然没有死。

      他家园尽毁之后,辗转来到京城谋生,有幸得到贵人举荐来到太子府中为太子画像。

      那天烈日耀眼,刺得人心神不宁,太子竟请来爱妃一同入画,端庄宜人、一对神仙眷侣,郭槐笔下却点点皆是血泪。

      她竟是刘娥,益发瘦了,多了温顺、少了爽朗,多了贵气、少了开怀,站在阳光下,像一棵不想倒下的树。

      郭槐离开的时候,满心都是她,只不知是还在怀中与星月同眠那个、还是面无表情沉默离去那个。

      晚上,郭槐做了个梦,梦到刘娥梦中哭得惊醒过来,想呼叫他的名字,又自拼命忍住。

      她过得不好。

      郭槐做了一个自己都觉得惊讶的决定——入宫相随。

      从此可以朝朝暮暮,也从此人前形同陌路。

      值得吗?两个人一起禁锢在巴掌大的宫墙之中,自画牢笼,江南烟雨、携手耕读成了千里之外的一场旧梦。

      为了她,生死祸福、尊严良心统统可以一笑置之。。。。。。

      丁月华喃喃自语:“落花轻舟,落花有意、轻舟又是否有情呢?”

      这句话让郭槐心中一痛,从往事柔情中勾了回来,一拜丁月华道:“多谢丁姑娘倾听之义,请吧。”

      丁月华知道大限到了,这一次当无侥幸,正是还魂之时。

      她盈盈回拜郭槐道:“公公来生见了。”

      她在腰上缚上郭槐备好的铁坨,含着泪与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让人又爱又恨的人世间,从见月亭一跃而下,花样年华,只余几圈波纹。

      崔宇烟正在此时冲到湖边,白茫茫一片湖水,巨大的入水声仍在回响,她一挥手:“救人!”

      一直保护她的两个保镖斜里窜出,直扑向湖面,郭槐身后五个侍卫并肩拦住。

      崔宇烟急喝道:“让开,我自会跟太后交代。”

      郭槐一动不动,只缓缓道:“太后在此郭槐也必杀丁月华。”

      崔宇烟拔出匕首,指着自己咽喉,威胁道:“郭槐,你杀了丁月华,也就杀了我,看你怎么对得起太后!”

      郭槐大怒道:“崔宇烟,你太任意妄为!性命岂如儿戏?”

      崔宇烟的匕首已割破皮肤,血顺势流下,她狠狠冷笑:“你以为我不敢?我崔宇烟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你不怕太后一生遗憾就看着我死吧。”

      郭槐挥手放行。

      两个保镖跳进了太白池,一个侍卫乘崔宇烟分神,上前将她擒下,崔宇烟吼道:“郭槐,放了我。”

      郭槐再不理她。

      丁月华很快被捞了上来,被丢在湖边的草丛了,双目紧闭、生死不知。

      保镖和侍卫两相对峙,都不敢出手。

      郭槐就这么看着她,崔宇烟急道:“救她。快救她。”

      “丁月华非死不可。”

      所有人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一个生命渐渐逝去,崔宇烟大叫一声,竟哭了出来。

      一个红影远远从对岸而来,双臂如苍鹰振翼,直扑上见月亭顶,随即如一只巨大的鸢划过湖面,最后踏浪无痕,稳稳站在郭槐面前,一举手上的圣旨道:“皇上手谕,延福官使郭槐事涉匿旨不宣、谋害宫人寇珠、以狸猫换太子,令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押送开封府,交由开封府尹包拯审理。钦此。”

      郭槐震惊不已,一个踉跄,包拯,这一切的风平浪静竟然是你的一个局?

      崔宇烟乘机推开不知所措的侍卫,扑到丁月华身边,猛拍她的脸:“醒醒、你醒醒。”

      丁月华毫无反应。

      展昭这才看到,尸体一样丢在草丛里的竟是丁月华,他连忙上前把脉,脉息极弱,展昭运起内力注入丁月华体内。

      郭槐走到展昭面前道:“展护卫,圣上手谕咱家定当遵从,可眼下太后的差事还没有复命,劳烦展护卫陪着宫里走一趟,给太后娘娘一个交代。”

      展昭只能松手,起身道:“请。”

      崔宇烟从头到尾,看都不看展昭一眼,怒气冲冲的叫人背起丁月华离去。

      展昭木然的与郭槐同行,仿佛心上的血都被抽空了,忧疑丛生,难道琼林夜宴那晚她已经落到郭槐手中?我怎么这么大意?还以为一切顺利,丁月华若是死了,你怎么办?怎么办。。。。。。

      他回望远去的几个人影,恨不能追上去相伴,可脚下还是向前、向前。

      我是展昭,我是背负千斤重担的展昭,对不起,丁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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