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统万之战（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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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雨一直断断续续，渐渐开始夹着雪，被大漠的狂风吹得几乎打了横，飞刀般入了眼、入了颈，先是刺痛、而后沾湿冰冷，张载所在的前军已经在无定河畔的高地后面伏了整整一个时辰，可命令还是等待、等待。
夏军中突然起了一片火光，张载听到一声战鼓，左右的兄弟全都起立握紧了手中的大刀。
第二声战鼓响起。
前军跟着鼓声直插向夏军，鼓声急切、战士们的冲刺更是勇猛，毫不留情的在夏军中撕开一条口子。
范雍下令将南军一截为二，靠西一部往妹勒方向逼去，力求将南面的一部孤立、歼灭。
张载所在的前军担负的任务正是穿插分割，令南军不能会和。
夏军很快就意识到张载他们的意图，已经被他们侵入的阵地两边敌人疯了一般向中间攻击，还没有突破的地方，敌人迅速靠拢、抱成一团。
张载还在向前，他的余光里，两边的战友很快倒下了一个又一个，后面的战友就踩着兄弟的尸首顶上，他自己只知道挺刀向前，面前的敌人满脸是血的迎上来、五官扭曲成一团、不辨是人是兽，他的面目又何尝不是如此？
张载刀快，跟他比谁命大的敌人通通都输了，他和战友们合成一把凿子，狠狠顶进了夏军中间，有进有退，退一步进上两步，速度虽慢却锲而不舍的站稳了脚跟。
一条战线终于被血肉之躯贯通，当前军和其他战友会合，也就是说终于完成了对南军一部的包围，张载明显的感觉到背后的压力减轻了，夏军的另一部放弃了向兄弟部队的靠拢，伴着他们的隆隆鼓声，南军开始西移。
范雍对前军的表现非常满意，他部署了四万人围攻南军一部近一万人，剩下的振武军将伪装成主力，牢牢吸引住妹勒及残余南军的注意力，而这一切进行得实在是非常顺利。
张载丢掉了砍得卷了刃的大刀，换上一把捡来的长枪，冲进敌军中，敌人早已心胆俱寒，剩给他的就是一场痛快淋漓的砍杀。
1038.2.10 2:00 （宋宝元元年正月初四丑时）
南军
卫慕天带着中帐所有人向西靠拢，宋军成功的将南军的指挥中枢和部队分离，让南军主力成了群龙无首的苍蝇。
没罗埋布策马向西，有些心疼：“卫慕将军，就这样看着宋人按着我们来打真不是滋味！”
“这是不得不付的代价。”卫慕天平静的看着远处的厮杀，仿佛这些血肉相搏不是出自他的手笔，“剩下的人里我藏了钉子，宋军想吃下去也绝不容易。”
“一旦统万守军出城，我要叫宋人知道我们南军的厉害。”没罗埋布咬牙切齿。
统万城
展昭站在南角楼上，城下的两军鏖战正欢。
“狄兄，联络上范节度使了吗？”
“不知道。派出去的人全部一去不回。”狄青与他看着同一方向，忧心忡忡，“南军的战力绝不至于如此轻松就被打垮，元昊很可能用负赡和撞令郎伪装成主力。从昨夜起我已经派了五拨人出去希望能找到真正主力的位置，却还是一无所获。”
“会不会我们估计错了？元昊真的中了范雍的计？”
狄青摇头：“元昊诡诈，最擅利用人的心障。心障者，人之所欲，当汲汲以求而后水到渠成，此时人往往会自障其目，拒绝去怀疑它、戳穿它。范大人的心障是希望能将四寨连通解决腹背之患，我们的心障是急于突围而出，西夏人投我等所好，设下毒计的可能性极高。”
“既然如此我们试他一试。”展昭道。
“是，末将已经准备好了。”
狄青早已选出两百士兵，一人一骑，每匹马都拖上一捆大大的枯枝。当这两百人马一齐从东门狂奔而出之时，带起的尘埃仿若千军万马，向着横山方向直冲过去。
南军之中没罗埋布失望道：“展昭竟然舍易求难，往横山去了。”
“横山地形复杂，乃是我九大部落的巢穴，展昭绝不至于自寻死路。”卫慕天看着那尘头淡淡道：“再等等。”
西军之中妹勒也同样面临着部下的请战：“统万已是空城，请队长下令攻城。”
妹勒亦道：“再等等。”
展昭和狄青在角楼观望敌情，这一刻的战场除了南角上的振武军喊杀声震天，还有西南方向呼呼的火箭光影如织，其他角落静得诡秘。
时间从沙漏流走，分分秒秒过去，每一个人都在等待那个最佳时机的出现，可只有天知道这一刻决定了怎样的命运。
许久，妹勒与没罗埋布都没有动静。
展昭终道：“他们已经识穿了我们的计策。”
“越是如此第二步越是有效。”
“你是说让我亲自带人冒充统万主力从南门突围？”
“不错。西夏人决计不会猜到我们再用同一记虚招，没罗埋布会以为皇上已出南门定会疯狂的咬住不放，他一定会让埋伏的主力提早出击，范大人就有脱身的机会。而妹勒以为统万乃是空城，定会轻敌攻城，我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展昭的脑子在飞快的转动，所有的信息电光火石间闪出：突围之军一开始会被真正的南军主力堵截绞杀，但是只要坚持过最初没罗埋布的狂攻，他随后就会发现妹勒所攻统万绝非空城，也就会判断皇上定在城内，那时对突围军的绞杀就会陡然松懈，这是一个天赐良机。
将皇上救出城外的天赐良机。
钱明逸也会以为皇上就在城里，只要能够骗住他、拖住他，让他没有时间布置截杀，就能增加成算。
怕只怕钱明逸会趁此乱局行刺皇上，那他就会立刻发现皇上已经不在城里，那时怎么办？怎么办？
狄青见展昭神色犹疑，以为他对诈作突围之事尚有疑虑，劝道：“凭展大人的武功绝对可以在杀伤敌军之后全身而退，而今日的统万绝非危城，丁姑娘的安危你大可放心。”
“月华？”
展昭眉头舒展，只有她这个时候能助他一臂之力。
月华，这一次，我们又要拿出命来赌一把了，看看咱们是不是都是属猫的！
他毅然道：“好，就依你所言！”
展昭突然痛下决心让狄青大喜道：“我们这招三十六计之无中生有包管把西夏人骗得血本无归！”
展昭微笑，笑得有几分沉重。
于妹勒来说这是无中生有，对钱明逸来说这却是空城计，不管什么计，此计都太险、太险。。。。。。
继续与虎为邻，还是险中求生？
皇上，最终还是要看你的选择。
1038.2.10 2:30 （宋宝元元年正月初四丑时）
两刻之后，展昭一挥手上的巨阙命令道：“兄弟们，跟我出城！”
又俯身对狄青小声嘱托：“狄兄，统万城和月华都拜托给你了！”
南门轰然大开，一队骑兵向着胶着的南军阵地冲去，尘头之大亦似有数千人马，被围的残余南军被这最后一击彻底打垮再无斗志。
没罗埋布喜道：“展昭出来了。”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卫慕天看到了一道高高擎起的紫色剑光化为一道虹光，自统万南门直逼南军阵地。
“宋军中计了。动手！”卫慕天话语冷静严酷，心里的声音却在惋惜，展昭狄青，行军布阵你们始终太嫩！
展昭与振武军会合一处全力绞杀南军余孽，振武军背后的四座山寨突然冒出无数火把，弩箭在火光中如雨纷下，竟比暗夜的冰雨更密。
火光摇曳中，身后似乎有着千军万马，只听这千军万马齐声高呼：“夏军必胜！”
展昭银牙暗咬已是恨极，李崇思和朗杰竟然将数万夏军主力深藏山寨之内？
山呼如潮，背后突然冒起的敌人对军心造成了致命的打击。
张载他们不禁呆立回望，不敢相信我军竟在敌人的埋伏之中，就在众人这一怔间，混在振武军中的李家寨、天峰寨士兵向着刚刚还在并肩作战的兄弟陡下杀手，张载还没回过神来周遭的宋军已是死的死、伤的伤。
大胜的狂喜激起的血气之勇还未褪尽，奇峰陡转，张载悲愤不尽、大喝一声：“杀啊！”长枪一挺、再无章法，只是向着刚刚还在互相掩护共同杀敌的叛军乱戳乱刺，他身上眼中溅得鲜血淋漓，除了敌人血、胡虏头又有何物能消心头之恨？
展昭听得四周喊杀声起，心血褪尽，寒意已生，他向着西方望去，似乎在茫茫人海之中找寻着什么。
卫慕天亦是望着展昭那方，哽咽道：“不能放走了一个活人！”
“是！”传令官领命而去。
西军一见展昭出城，推着仅剩的一架填壕车不断逼近统万的服凉门，填壕车之前是一面面木立牌，填壕车之后是十数排弩手，密密麻麻的弩箭飞蝗般投向宋阵。
卫慕天高踞战车之上，眼观四路，越看越疑，突然呼道：“妹勒上当了！”
没罗埋布急问：“何出此言？”
卫慕天指点着西城道：“你看宋军的反击之势像不像是一座空城？”
没罗埋布呆住了：“城壕之后起码有千人。”
卫慕天看向城南，展昭的紫色剑光在夜里分外耀眼醒目。
他哈哈狂笑，猛击车辕道：“好个展昭，好个无中生有！东门突围是虚招、南门突围也是虚招，赵祯根本就还在城里。攻城乃是王兄大忌，偏偏被你骗得强攻。某家小看你们了！”
大笑之后他对传令官森然道：“加紧攻势，展昭手下最多不过数百人，半个时辰之内必须解决战斗。”
王兄啊王兄，你在统万一战立威的计谋再一次受挫，这对臣弟究竟是祸是福？
统万城
连日激战统万守军伤亡不小，丁月华和其他五人正连夜准备治伤的布条，狄青如一阵旋风转了进来，又转了出去。
“丁姑娘。展大人走了，他让我来通知你一声，我也要立即赶去西城，迎战妹勒。”
“狄大人。”丁月华却紧跟在他身后出了门，不避嫌疑的扯住了他的手臂，“我有话跟你说。”
狄青心里一抽，难道她知道了？专捡这个时候来质问，一回头却见她脸色平静温柔，并无怒意。
丁月华走到背对石屋的位置，踮起脚尖，贴近狄青耳侧以几乎是从喉咙里腻出来的嗓音问道：“皇上如何了？这两日他完全对我避而不见，我甚为担心，若是狄大人见着皇上莫忘了代为问候。”
丁月华举止这般亲昵，又不问在外征战生死未卜的展昭反问起了皇帝的安危，狄青心里涌起一阵嫌恶，好个贪得无厌、水性杨花的女子！
他压低声音几可说是恶狠狠的回应道：“丁姑娘大可放心，皇上的安危自有我和展大人。”
言罢一把甩开丁月华大步往城西而去。
丁月华望着他的背影入了魔怔，耳中却是呆呆听着南面的动静，那喧嚣似乎颇为遥远，有着万里红尘之隔。
这座独独没了展昭的古城，于妹勒突然就变了易守难攻的坚城，于钱明逸却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空城。
昭，你费尽心力的空城计究竟能不能骗过钱明逸？
我连蒙带猜的推测会不会是错的？会不会置你和皇上于死地？
你若要赌，我便与你一起，就算是千年万载的天地乾坤也要转上它一转！
要骗钱明逸只有一个办法——让他以为我把受益藏起来了，等他在城里找上一圈，我们就有机会带着受益逃出生天。
所以丁月华故作神秘与狄青耳语，又把“皇上”二字咬得特别重，就是要诱隔墙的那个“耳”。
他是不是钱明逸？他会不会上当？
丁月华没有十足把握，她径直躲到了统万北面的密室之中，这里收藏着数不清的干牛粪，等钱明逸确认了皇上不在宫里然后找到这里来应该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了吧。
她团着身子躲在密室的一角，从这里可以仰望深井一般的角楼，百尺之外的穹顶只剩下一个黑乎乎的圆点。
出乎丁月华的意料，她才刚刚喘平了气，密室的暗门外一个清朗如秋阳的声音仿似在耳边招呼：“丁姑娘在吗？”
丁月华心跳陡停。
凛冽的刀锋夹着寒气突然侵入背脊，若非铠甲厚实张载已经难逃被一劈两半的厄运，此时背上的剧痛也是丝毫不弱，从肩胛至腰部，他被这巨力往前推送，一头扑倒在面前的尸堆上，他还没聚起重新站起来的力气，背后又是两下重压的疼痛，不知道哪两个倒霉蛋又死在了他跌倒的地方。
张载的脸就埋在下面的人身上，他贪婪的呼吸了一口空气，即便吸进肺里全是腥臭，当他抬头想起身的时候，发现在眼前乱踏的一双双脚下，被践踏和漠视的这个地方却最安全。
他没有爬起来，反而缩了缩。夜空里透明的雨渐渐发白，有些柳絮沸沸扬扬的姿态，下雪了，雪开始在他裸露的皮肤上积聚，他索性不动，装死就装到底吧。
远处密集而纷乱的马蹄声惊破风雪而来，张载只作不闻，伴着一声威武的烈马长嘶，雪风一直冲到了头上，这仿佛灵魂里发出的召唤，张载顾不得作为一条尸体的专业操守奋力抬起头去看。
是耳朵。
耳朵脚下的地完全不平，步步颠簸，正在费力的腾跃，它背上的主人有力的长腿牢牢的夹住它的腹侧，一手持缰、一手挥舞着一把巨剑，剑不必及体，紫色寒光闪处生死簿上又勾销一条性命，连持着长枪的的夏兵都只敢在外围徘徊，觑空来个偷袭。
从地面仰望，与耳朵结为一体的展昭如山峦般高大，凌厉的攻势如龙卷风般无情，他的脸上更是带着必胜的勇气与决心，张载却没有开口相认，因为他知道展昭和他身边的勇士只不过是扑入岩浆的浪花，很快便会化为轻烟、堕为尘泥。
展昭带着两百死士从朝宋门一路杀来，他的战术是集团作战，两百人紧紧靠拢，遇到敌人便如坚盾强行突破，他杀到这里身边只余七十余骑。
卫慕天杀无赦的命令已经传遍全军，展昭的人头可以让人一举获得千金，从奴隶变成贵族，被光明的前途煽动起来的夏军向荧荧的紫光疯狂的扑来。
耳朵被一具尸体绊了个踉跄，展昭一勒缰绳帮它稳定下来，但展昭背后却跌了一个人下来，不偏不倚滚落在张载身边。
展昭和张载的脸色同时一变。
展昭焦急，张载惊讶。
“皇。。。？”张载还没出口便被人牢牢捂住。
展昭俯身连刺数敌，挑起一具尸体劈头盖脸往他们那里压来，赵祯和张载连忙趁机缩进了尸堆里。
展昭调转马头向着东南冲去，夏军牢牢盯住他手中耀眼的巨阙蜂拥而至。
张载和赵祯都不敢偷望展昭的背影，一动不动，耳中的喊杀声一浪又一浪从他们身上冲过，追着展昭去了。
过了好久，四围开始安静下来。
“皇。。。你怎会在这里？”
“叫我六哥。”
张载对这称呼脸红了：“六哥。”
“我们找个背坡的地方换上夏军的衣服。”
张载担心道：“展大侠他。。。”远处展昭那耀眼的紫光似乎过于醒目，已经成了众矢之的。
“我跟他本就约定，出城之后由他引开敌人，我扮成夏军一路南下，到李家寨会合。”
“李家寨？李崇思已经叛变投敌！”张载吃惊道。
赵祯对着张载露出他满面污血中的白牙，恨道：“你以为我和展昭会放过这个狗贼？！”
复仇两个字轰的又点燃了张载身上的热血，他兴奋道：“好。西夏人万万想不到我们惨败之后还敢孤身复仇。”
“我们现在就是两个藏身李家寨的夏兵，你会说本地话吧？”
“只会几句！”
“那也行。”
张载掺着赵祯爬了出来，赵祯整副骨头都一软，在这战场的一角已经杀得没有一个活人，他刚刚身为尸体的一员混迹其间尚未觉得如何，此时自己活生生的站在一片残肢内脏俯拾皆是的尸海之上，腹中一片翻江倒海，他张口想吐。
张载四顾道：“六哥，现在不是吐的时候。”
一句话把赵祯已经到了口边的秽物又硬生生憋了回去，那恶心之感更是千倍万倍。
张载教赵祯割了几个宋兵的人头，顶在枪尖上，赵祯目光呆滞平视，却仍然感觉到头顶上晃悠的灵魂，让他一直错觉还有血在滴下，滴得他头上脸上尽是潮热。
张载扶着他，感觉到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在一起颤抖，莫说长在深宫的皇上，就是自己也是第一见到如此恐怖的场面，实在很难装作镇定。从开始冲锋，跟着就大胜了，跟着又惨败了，像过山车一样反转起伏，张载到现在都找不着北。
他们向南走着，很快遇到一帮天峰寨的寨众，彼此招呼，他们作为李家寨的人也跟在了后面，没想到走了没多久又遇到了李家寨的人，两人连心都提在嗓子眼儿了，幸好李家寨的人以为他们是天峰寨的，天峰寨以为他们是李家寨的，在受伤疲累之余竟没有人来理他们。
赵祯向东南望去，明亮的紫色越来越远，却似乎永不会消失，他知道光点一黯，展昭就已经故意隐去，绝没有人能跟得住他，很快、很快就有展昭在左近保护，自出城以来一直被恐慌和更加恐慌交替折磨的赵祯感到了些许希望。
这当口，地面突然开始震动，数秒之后，他便听到了西南面的隆隆马蹄声，那声势仿佛白于山崩塌了。
他的心终于跳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第110章 统万之战（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