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梅秋水》之末

3、壹（三）

　　村东沿河的几座老房子，至今都颤颤巍巍地矗立在那里。门口挂着竹牌匾的是父亲的家——雪灾过后，勉强撑起的这幢土房子。所谓的厅堂，已经被一捆捆的竹子占据了大半个空间，人只能勉强地从过道的缝隙中进入简居室。不成品竹篓被堆积在角落，安静地不容人打扰，好像我父亲刚刚把它们安置好，为了节省煤油，他总是喜欢在晚上的时候与我公用一盏油灯，他编竹篓，我写作业。
　　母亲还没离开之前，她总喜欢把灯挑得亮亮的，然后小心翼翼地移到我桌前。黄弱的灯火忽忽地跳动，燃烧自己，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后来母亲走了，我和父亲都无心去挑灯芯，它微弱的光芒像是垂死边缘的老人，枯黄，凄凉。
　　生活在灯红酒绿的大城市，走在挂满霓虹灯的街道上，我总是能想起那盏破旧微弱的煤油灯。黄染的灯光，永远只有挣扎的分量。母亲如此，我们都如此。
　　她的离开不无道理，与其说自私，不如说她找到了要爱的那个人——她自己。
　　是的，她是爱自己的。她无比珍惜自己的生命，担心自己的青春消逝的那一刻。
　　货车意外地将货物翻倒在脆弱的车厢上，乘客们惊慌地向车门拥挤，我来不及弄清状况，看到母亲惊慌发颤的背影挤进人群，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人们开始跳窗逃生的时候，我才拾起母亲遗漏的包裹，迷茫而紧张地跟在老人身后，突如其来的一切容不得我细想。庆幸的是，货车上的绳索坚强地挽救了大部分货物，它们险险地挂在半空，随时都有砸下来的可能。我被这一幕惊呆了，惶恐地寻找母亲。她好像已经从惊恐中缓过神来，她把我拉到一旁，细细摸着我的头颅，眼里闪过一丝愧疚。
　　这也是我最后抉择的唯一理由。我说，我想和我爸爸一起住。
　　她没有生气，还是像往常一样，摩挲我的头发，静静地看着我，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消失在烟雨蒙蒙地细雨中，就像她来时一样。
　　她带着少女青涩的梦幻，带着矜持的微笑嫁到梁家。上等教育和严格的家教给了她良好的修养，也给了更多的梦想和憧憬。相处八年，日子过得风轻云淡，这不是一个花季少女想要的日子，激情和热恋才是他们的追求。她也不例外。
　　她喋喋不休地哀怨日子清苦，父亲不理会，她便变本加厉，开始对家里所剩无几的家具大动手脚，锅碗瓢盆噼里啪啦地响彻整间屋子，伴随着她竭斯底里地叫声。我最害怕这个时刻，不得已躲在黑暗如斯的角落里。尖叫声灌进角落，我拿起身边的竹签，不断地往里泥土堆里钻小孔，试图转移这种沉闷的疼痛。
　　我不知道父亲当时在做什么，他总是沉默不语，我想他大概还在做自己喜欢的活吧。记忆中，他总是有做不完的活，接不完的订单。
　　母亲走后，家里变得更加冷清，父亲像什么事也没发生，继续他的工作。我有时候很怀疑真的有那么多活可干吗。
　　我不记得自母亲走后还是走前，家里的生意已经日渐衰退。竹篓坚韧轻便，在粮食低产，田地荒凉，工厂四起的时候，还是难逃被冷落的命运，它们已承载不起人们的物质精神。竹篓越堆越高，是父亲亲手做的，无人问津。偶尔有几个老农家过来看看，摇摇头放回去。父亲明白，那些都是他的老顾客，他手工精细，一个竹篓可以使用一辈子，而他们无需再买一个。为人量身定做了一辈子的竹篓，又有谁买他一辈子的生意，也许他的初衷就是一种不可收尾的无望。
　　但是我喜欢父亲编织的竹篓。在我蹒跚学步之前，他把我放在竹篓里，它能支撑我整个身体，后来开始学步，我开始推着竹篓沿着墙壁亦步亦趋地摸索。走累了，趴在上面，哼哼唧唧地拿竹蜻蜓玩，这是父亲亲手编织的。他把它们挂在竹篓上，窜上风铃。每走一步，它们都能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煞是好听。
　　我想父亲是爱我的。和竹篓一样，我也是他生活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