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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壹(四) ...

  •   江南总有下不完的雨,像愁人的眼泪。屋内的泥地长出青苔,湿湿滑滑。每次曾祖父来到我家,总要责备我父亲不把它们清理清理。
      有一次隔壁传来摔碗的声音,我想起那个陪伴我三年的角落,再去细看的时候,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孔不知何时已被填满了,就像被人突然抹去记忆,心中不免惆怅。
      自母亲走后,曾祖父就搬来和我们住。他拄着拐杖,终日咳嗽不止,像是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才罢休。这也是后来几年一直陪伴我的声音。放学回家,远远地就能听到他的声音,剧烈而空洞。我就知道我快到家了。
      曾祖父不是江南人。他的家人本是慈禧身边的小宦官,依靠世世辈辈流传下来文笔书法,替官场上的大臣抄抄文案,偶尔吟几首小诗,做几幅对子,博得大家的赏识和好感。一生无所求,但求晚来能得一子。
      曾祖父的降生无一不为整个家族带来惊天动地的喜气。老人爱子如命,取名为梁宝玉。曾祖父是家里唯一一个男童,从小和姐姐们为伴,闻着女人的胭脂味,使之性格格外的内敛和温顺。自小开始通读四书五经,吟诗作画样样精通。
      父母疼爱有加,家人的宠溺和同龄女孩的羡慕,敏感的他从中得出不少根深蒂固的道理——女孩再怎么优秀都比不过男孩区区一指。他就是凭着自己的悟性,开始游手好闲,坐享其福。在家人面前他还是一只温顺的小绵羊,一出家门,就和一些狐朋狗友大摇大摆地逛窑子,喝花酒,入夜方归,醉意熏染,拉着丫头的袖子欲轻薄于她。丫头没辙,哭哭啼啼地告诉老爷。
      曾祖父被痛打一顿后,性情收敛不少,在家安安分分待了几个月,又开始玩性四起。前车之鉴,他不敢在家里放肆,就花钱买乐。能诗善画的他用花言巧语博得了多少女人芳心,夜夜笙歌,沉迷拜倒女人香怀,久久痴迷留恋。
      当时京城梅毒四起,他的朋友都深受其害,他方知事态的严重,不得不忍痛割爱,夜夜相思。眼看梅毒已过,他又迎来了不幸的一天。
      旧政府垮台,末代皇帝囚禁于紫禁城。他们也不能辛免于难,忙托人找关系,希望和旧政府划清界限,过安稳日子。辞退了丫鬟小厮,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彻底结束,各房老太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双手不得不沾上腥油味,像染上一种不可治愈的皮肤病。
      老爷乘最后一笔钱请了媒人为曾祖父说媒。曾祖父禁欲多年,无论媒人替他找什么样的姑娘他都全盘接受。曾祖母也是一个落魄的大家闺秀,眉清目秀,宽大的额头是一副旺夫相。琴棋书画样样擅长。也算促成是了一对情投意合天造地设的苦鸳鸯。
      膝下儿女成群,祖父是他唯一的儿子。
      没过上几年的安稳日子,国民政府开始召集男丁编制军队。曾祖父不得不举家南迁。庞大的家族,拖儿带女,年弱的老人禁不起这般折腾,颤抖着枯黄的双手,依依不舍地合上眼睛。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命运面前的妥协,也是最后一次在凉世上的苦恋。曾祖父牵着老爷的手,瘦骨嶙峋的双手承载了太多的责任和不舍,默默地传递彼此的希望和责任。
      曾祖父第一次感到了责任的重大和希望的渺茫。他在辗转的途中彻夜未泯。有太多的责任压在一个从来不涉及事态冷暖的男子身上,像千斤的单子压得喘不过气来。妻子,儿女,老人,粮食,衣物,细枝末节的事情盘绕其身。
      他们不敢走大道,白天睡在破旧的寺庙里,夜晚顶着鹅毛大雪花赶路南迁。曾祖母文弱娇小,受不了铺天盖地的大雪,雪漫膝盖,像踩在地狱的熔岩上,步步惊心。干冷的冰花打在脸上,冻得骨头发酸。她要求留下来,留在在荒无人烟的大山里,自生自灭。
      曾祖父深深地看了一眼曾祖母,有多少人睁着希翼的眼睛看着他,他的决定就是他们的希望。可是他们很清楚,若不跨出这片漫无天日的大山,谁也别想活下来,即使留在荒山上,不是饿死也会被饿得发慌的狼叼走。
      他不得不放弃曾祖母,替她盖好最后一层薄被,凄凉地回头看了她几眼,牵着祖父的手带着一小群家人晃晃荡荡地离开。幽寂的山林,惨白的月光,打在他们身上,增添了不少悲凉的色彩。远处山头幽怨的狼叫声,凄苦,深长,像是流落在荒郊野外找不到回家的孤魂怨念。一声接着一声,声声浸入心骨,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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