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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 典藏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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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元四年正月二十一,典藏阁。
小二提着两只鸽笼从后院回到大堂,正看到那个高瘦少年从门外的阳光里走进店来。
他打量了一眼那人身上补丁摞补丁的棉袄,便冲柜台里的小伙计呶呶嘴,提着鸽笼进了帐房。
“你他娘的磨叽什么呢!怎么这么慢?!”帐房里,黑三劈头就骂。
“来了来了,”小二换上一脸谄媚的笑,“正好有鸽子回来,我就帮您给拿进来了。”他举起左手的那只鸽笼。
“等会儿!”黑三凶神恶煞地瞪了他一眼,推开那只鸽笼,伸手去拿另一只。
小二立刻乖巧地打开那只鸽笼,从里面掏出一只灰鸽子,又熟练地捏住鸽脚伸到黑三的面前。
黑三看了他一眼,阴沉的脸色略略好转了一些。他把一粒蜡丸塞进鸽脚上绑着的铜制小筒,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封口,抬眼瞅着小二问:“没弄错吧?这是北边的鸽子?”
“哪能弄错呢,”小二谄笑道,“我跟着三爷您做事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您还信不过我?”
“嘿嘿,”黑三眯着小眼冷笑两声,伸手扇了他一记耳光。“少在这儿给爷灌迷魂汤!你们这些小子我还不知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好了好了,放了吧。”
“哎!”小二轻快地答应一声,转过身来却呲牙咧嘴地动了动腮帮。他推开后窗,将鸽子往窗外一扔,看着鸽子飞向天空,这才偷偷伸手摸了摸刺痛的脸颊。
等他回转身时,黑三已经粗手粗脚地打开了另一只鸽笼,从鸽脚上取下铜管,倒出一枚蜡丸。
黑三捏开蜡丸,打开里面的纸条瞅了一眼,不禁又是一脸怒容,“哼!”他冷哼一声。
“怎么了?”
小二好奇地伸长脖子想看看纸条上写了什么,不想又被黑三扇了一耳光。
“你他娘的看什么看?!不该看的别乱看!出去!”
“哎,好,这就走……”小二点头哈腰地向后退去,刚退到门口,又被喝住。
“回来!”
黑三黑着一张脸,将纸条卷起一半,只露出其中一个字,问道:“这是什么字?”
小二歪头瞅了瞅,笑道:“这是个‘雷’字。”
话音未落,脸上又挨了一记耳光。
“奶奶的,笑什么笑?!就你认识字儿?!”
小二不禁苦起脸来。
黑三低头卷了卷纸条,重又塞到他的鼻子下面。
“这个呢?”
“‘幸存’。”这回小二不敢再嘻笑了,低声答道。
“什么意思?”
“就是……”小二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见他欲言又止,黑三不禁更怒了,举起巴掌又要扇。小二急忙道:“就是说,大家都死了,就这一个还活着。”
难道是,还有雷人活着?小二心里暗想。
他正想着,就听黑三嘀咕道:“难道还有雷人活着?”
小二眨眨眼,觉得再呆下去可能还得吃耳光,便悄悄退了出去。
门外,那个高瘦少年还在店里。
他站在一只梅瓶的旁边,弯腰打量着一组铜镇纸。而那个小伙计则像个忠心的仆人般亦步亦趋地跟在少年的身后。
有时候,当来的客人看上去软弱可欺时,小二他们就会寻机故意撞一下来人,好让他碰倒店里的什么东西讹诈一笔。可他进帐房都已经有一会儿了,这小伙计竟然还没动手!小二不禁有些恼怒,上前悄悄踹了小伙计一脚。
小伙计立刻机灵地向前扑去。
可他的手明明已经触及到少年的背了,不知怎么,那少年突然一挺腰杆,小伙计的指尖从少年的衣摆处划过,一下子扑倒在地上。
少年低头望着脚边的小伙计,一脸惊讶地问:“你这是怎么了?病了吗?这都已经是第三跤了。”
小二这才知道,不是小伙计没动手,而是一直没得逞。
小伙计委屈地望着小二。
小二气恼地踢了他一脚,低声喝道:“滚!”然后又抬头冲着少年呲呲牙,假笑道:“这位客官,您是想买点什么……”他瞅瞅他头上那顶打着补丁的软帽,“还是想卖点什么?”
少年缓缓抬起眼,与小二对视。
有那么片刻功夫,小二只觉得脑中一阵恍惚。直到那少年忽然眨眨眼,略显胆怯地移开视线,他这才回过神来。
眼前的少年有着一张清瘦的脸,深陷在眼窝里的一双大眼睛看上去雾蒙蒙,让人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少年的目光四处游移,显得有些畏手畏脚。
这时小二才发现,这孩子的个子虽然高,其实年龄并不大,最多也就十四五岁,说话时甚至还带着些许未脱的童音。
他忽然觉得,没必要在这么个半大的穷小子身上浪费功夫,便不客气地挥挥手,“去去去,这里不是孩子玩耍的地方,有事叫你家大人来!”
他的话似乎刺痛了那孩子,少年的肩微微一垂,低着脑袋轻声道:“我家……没大人了。”
不知为什么,小二那已经被战争磨砺得所剩无几的同情心忽然动了动。他叹了口气,又挥了挥手:“快走吧,我们这里没剩菜剩饭,也不缺伙计。”
“我不是……”少年摇摇头,鼓足勇气抬眼看向他,指着梅瓶旁的那组铜制镇纸道:“我只是想问问,像这样的一个镇纸,能卖多少钱。”
小二扫了一眼那组镇纸,略带讥讽地道:“你要买?”
少年摇摇头,“我有一只跟这几个差不多的,上面雕着兰花,我想问问,能卖多少钱。”
兰花!
小二吃惊地瞪大眼。
这组铜镇纸看似不起眼,却是出自前朝的古物,原本一套共四只,各雕着松竹梅兰,据说曾收藏在春明先生的书房里。在春明先生和大先生闹翻之前,他将此物赐给了大先生。后来战乱之中,此物流落到市面上,前东家只收齐了三只,正是缺了雕有兰花的那一只。
“你有一只雕着兰花的铜镇纸?!”小二确认道。
“嗯。”少年又胆怯地垂下眼帘。
“哪来的?”
“我家的。”少年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还想讲些什么,却又改了主意,看着镇纸问小二:“我……能摸摸它们吗?”
小二的眼神一闪,脑中瞬间闪过讹诈的念头,却又在瞬间莫名其妙地犹豫起来:“呃……”
少年只当他是同意了,便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摸了摸那枚雕有松树的镇纸侧面。
在镇纸的侧面,笔力苍劲的松枝垂下的一点缝隙间,被人胡乱地雕刻了一只几乎只能靠意会才能认出的小松鼠——看上去更像是某个小孩的恶作剧。
“这里被人划坏了。” 少年抚摸着那处刻痕,眼神变得更加朦胧。
这孩子竟然一下子就找到那个极不显眼的缺憾处,小二心头闪过一阵疑惑。他想,大概是碰巧了,便点头答道:“要不是因为这点毛病,早运到上京去卖个好价钱了。不过要是能凑成……”他忽然收住话尾,盯着少年问道:“你真有一只雕着兰花的铜镇纸?”
“嗯,”少年点点头,翻过镇纸,指着底部的一角道:“跟这个一样,这里也刻着一个印章。”
那一瞬间,小二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似乎是想向少年扑过去。不过,他到底还是克制住自己,没有真的扑上去。
少年似乎并没注意到他的动静,只是小心翼翼地放回那个镇纸,问:“这个能卖多少钱?”
小二眨眨眼,深吸一口气,故作轻蔑地扁扁嘴:“不值什么钱。如果是金的可能还值些,这铜的……”他又是不屑地一摇头。
“噢。”少年似乎很失望,低垂着脑袋转身要离开。
小二赶紧又道:“我看你大概缺钱用吧?算了,谁让我心软呢,你把东西拿来,我去求求我们大掌柜,看看能不能出到三文钱。”
少年猛地扭头,那犀利的目光不禁让小二吓了一跳。可在眨眼间,少年的目光又变得柔弱胆怯起来。小二眨眨眼,不自觉地摸了摸脸颊,以为是被黑三的巴掌扇昏了头,看花了眼。
“太……太少了……”
少年怯生生地后退几步,眨眼间便远离了那些危险的瓶瓶罐罐——小二不禁一阵后悔。
“我……我再去别家打听打听吧……”
少年心烦意乱地转身想离开,却不小心撞在了柜台角上,头上的软帽忽地一下掉到地上。
“对、对不起。”少年慌张地捡起帽子盖在头上。
可是,已经晚了,小二和小伙计都明明白白地看到了一头耀眼的银发。
“哎……”小二惊叫一声。
少年如受惊的兔子般,飞快地跑出店堂。
小二赶紧追出去,却只见那少年三拐两拐,便消失在一条巷陌深处。
***
桑怀远站在街角,远远望着典藏阁的大门。不一会儿,便看到那个没追上玄少爷的伙计又领着一个黑胖子冲出店门。从他的手势上,桑怀远不用费力就能猜出,他是在形容玄少爷的相貌。
那个黑胖子似乎很生气,竟然在大街上就打了那伙计一耳光,转身又叫人拉过一匹马,骑上马便急匆匆地向着城外奔去。
直到黑胖子跑远,那个伙计才冲着他的背影狠狠吐了口唾沫,愤愤地转回店里。
桑怀远站在那里又看了一会儿,正准备转身离开,身后有人拍拍他的肩。
他吃了一惊,一转身,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眸。
“你是在跟踪我吗?”雷问。
桑怀远一阵不自在,低垂着脑袋用脚尖擦地,不吭声。
雷看着他微微一笑,伸手揉揉他的寿桃头,转身向桑家走去。
桑怀远犹豫了一下,便跟了上去。
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桑怀远忽然问道:“什么是镇纸?”
雷意外地看看他,“你进店了?”
桑怀远摇摇头,“在门外听到的。”
“放在书桌上用来压纸张的东西。”雷简单地解释着,看向前方的目光微微迷离。
桑怀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你真有那么一个吗?”
雷摇摇头。又沉默了片刻,他轻声道:“以前是有那么一个。”
桑怀远抬头望着他。
雷迷离着双眼,望着远处缓缓说道:“我有个妹妹,老以为自己的是男孩,整天跟在我们后面。那时候我和我哥都有点烦她。有一次,我哥惹火了她,她拿着那个兰花镇纸追着他打,却正好撞上我母亲。她怕母亲骂她,就把那个镇纸扔进了荷花池。”他似乎回忆起什么好笑的事,唇角微微上翘,使得迎面走来的一个路人也不自觉地回应给他一个微笑。“后来,父亲怕母亲责罚小妹,就命令大家都瞒着这件事,母亲一直以为那个镇纸还在书房里。”
两人又默默走过一条街,桑怀远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不认识我母亲,我刚出生她就……”
雷低头瞅瞅他,“你长得很像你母亲。”
“真的?你认识她?”
桑怀远抬起头,两眼闪闪发光。
“嗯,”雷点点头,“特别是眼睛。”
“真的吗?”
桑怀远弯起眼眸。在他左侧脸颊上,现出一个浅浅的小酒窝。
这是雷第一次看到桑怀远笑,不禁也回给他一个微笑。
“真的。还有这个酒窝,”他指指他的腮边,“你母亲也有这么一个酒窝,也在这个位置上……”
正说着,突然有一个人从街边的店铺里冲了出来。雷拉住桑怀远想要避让,却没能避开,那人一头撞在雷的身上,雷的帽子再次应声落地。
“对不起对不起,”恍惚间,那人只看到被撞的人有着一头银发,便以为是撞到了某个老人,赶紧弯腰道歉:“对不起老丈,我……”
而当他注意到,这满头银发的其实是个少年时,不禁大张着嘴愣在了那里。
“没关系。”
雷捡起帽子,镇定地拍了拍灰尘,重新戴好。他看了那人一眼,正准备抬脚走开,却被那人一把拉住。
“等等!你是……”
那人拽住雷的手臂,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
“你是……”他的手在空中划了几个圈,似乎指望着这样就能帮自己想起那个挂在嘴边却又叫不出来的名字。
“您认识我?”雷礼貌地问。
“对……也不对,”那人有些激动,混乱地道,“但我肯定认识你的家人!来来来,你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