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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6 乔氏钱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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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又有很多人前来钱庄兑取银票。
乔鲲吩咐老掌柜分文不差地如数支付。
见此情形,顺记铁铺的铁匠王小顺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他也是听到某些谣言才来的。然后他又再三重申,他还是信得过乔氏钱庄的。
可话虽如此,王小顺还是如数兑取了他所有的银票。
等送走最后一个客人,乔鲲和老掌柜盘点了一下,发现钱庄里只剩下最后的五千两银子了。
而就在这时,同庆记又派伙计来通知,说是明天下午要来兑取一张六千两的银票。
对于已经岌岌可危的乔氏钱庄,这是致命的最后一击。
老掌柜惨白着一张脸问:“真的没办法了吗?”
乔鲲沉默着摇摇头。
其实……
其实,乔氏钱庄也不是彻底没有希望了,他们还有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但,从小祖父就教导他,做生意应以诚信为本,只是受托保管的东西,就算饿死也不能动用……
而在这生死关头,乔鲲那原本坚定的心不禁动摇起来。有那么一瞬,他真想打开自家的秘密窖藏,取出多年前雷人寄存的那笔财物……
又有那么一刻,乔鲲深深为自己脑中闪过那样的念头而感到羞愧。
如果……如果能有一个雷人还活着……哪怕只是一个孩子,只要他能授权他们动用那笔财物……
当然,事后他们一定会加倍奉还。
乔鲲叹了口气,又摇摇头,摇掉满脑子的胡思乱想。这世上已经没有雷人了,只怕这批财物再也不会有主人前来认领了。
“难道我们钱庄真的没救了?天啊,我们做生意一向规规矩矩,从来不刻薄待人,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啊?!”在乔氏工作了一辈子的老掌柜不禁老泪纵横。
想到这么多年的苦苦支撑,想到中风在床的祖父,乔鲲也心如刀割。
“我……我再去想想办法……”他胡乱地摆摆手,匆忙逃出钱庄。
其实乔鲲心里比谁都明白,这一次乔氏钱庄真的已经走投无路了,前面剩下的唯一一条道,就是倒闭。
除非他……
仿佛是上苍听到了他的祈祷和老掌柜的哭诉,乔鲲跌跌撞撞冲出店门,还没走几步就跟一个人撞在了一起。
而那个人,如果他没认错,正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雷族人。
***
那一年乔鲲刚刚二十二岁,自幼父母双亡的他由祖父乔亚轩抚养长大。三年前,由于连吃几笔坏帐,又遭遇同行的恶意竞争,乔氏钱庄亏损了一大笔银子,乔老太爷一着急便中了风。从那以后,乔鲲就独立支撑起这半倾的家业。
看着原本活泼开朗、甚至有些不谙世事的少东家在短短的三年时光里蜕变成一个成熟稳健的青年,老掌柜感到既欣慰又辛酸。而当他看到少东家一脸兴奋地拉着一个少年回到店里时,不禁呆了呆。
少东家脸上的笑容,是他已经三年不曾看到过的。
“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这下我们有救了……嗳,老掌柜呢?老掌柜,快快快,快倒茶,倒好茶,倒香茶!”
乔鲲紧紧攥住雷的手臂,激动得简直有些语无伦次。桑怀远则紧皱着眉头跟在他们身后。
桑怀远认识乔鲲,知道他是乔氏钱庄的少东家。这些年,城里不知有多少人家曾受过乔家的恩惠。就连他也知道,如果饿极了,去乔氏粥铺总能得到一碗热粥。但他不明白的是,这位少东家怎么突然像是得了失心疯似的,紧抓着玄少爷的胳膊不放。
“这是……”老掌柜也是不明所以。他眨着一双昏花的老眼,看看状似疯魔的少东家,又瞧瞧那两个被强行拉进店来的孩子。
这两个孩子都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年纪小的那个大概才六七岁,年长的那个也不过十四五岁。
少东家口口声声说着什么有救了,老掌柜把这两个孩子打量了又打量,怎么也看不出他们跟乔氏得救能有什么关系。
“少东家,这是……”
乔鲲没有理会他,而是一把将雷按在上首的太师椅里,转身又去张罗茶水。他忽然站住,看着雷嘀咕道:“还是应该先带你去见见爷爷。”说着,拉起雷便往后堂走去。
“少东家,这……”老掌柜赶紧拦住他。
老东家已经卧床三年。这三年来,少东家和他常常是报喜不报忧,这么贸贸然带一个陌生人前去,老掌柜担心他们会惊吓了老人。
这时雷也皱起眉头,道:“这位先生,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不不不,我没认错……”乔鲲忽然想到他的身份,便四下里看了一眼,凑近雷的身边低声道:“我知道你是雷人。你放心,我不是要害你,是有一件跟你们雷人有关的事想要跟你商量……”
不等他说完,雷站起身来,“那您还是找错人了,我不是……”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老掌柜,“我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
“怎么可能?!你明明……”乔鲲看着他的帽子收住话尾。他按住雷的胳臂,“五年前,我的祖父曾经受你的……家人委托,代他们处理一些事。这些年,他一直在打听你们的消息,请你看在他苦苦等了你们五年的份上,跟我进去见他一面,把事情交待清楚后,我绝不为难你。”
就算最后这少年不肯帮他,那也是乔氏钱庄的气数尽了。乔鲲暗暗叹了一口气,忽然对此事不敢抱太大的希望。
雷微微垂眸看着眼前这个白净的青年。这青年长着一双细长的凤眼,眼神里满是诚恳。
他轻轻点了点头。
乔鲲大喜,站到一边比划了一个请的手势。
老掌柜还想阻拦,在乔鲲一个安抚的动作下沉默下来。
桑怀远也想跟过去,雷扭头看了他一眼,他便也站住,没再跟着。
“这位小哥,”一头雾水的老掌柜只好没话找话地跟桑怀远搭讪,“那个少年,是你的哥哥?”
桑怀远一愣,随即眨眨眼,点了点头,腮边现出一个可爱的小酒窝。
***
后宅。
消瘦干枯的乔亚轩坐在藤椅里,孙媳李氏带着重孙乔敏瑞在他身边纺着纱线。
热闹了一早上的前堂终于不再有什么动静,乔亚轩闭上眼,缓缓向后靠在藤椅上。
虽然老掌柜和乔鲲都瞒着他,可已经在商场打拼了一辈子的乔亚轩心里明白,这一次乔氏钱庄只怕是在劫难逃了。
想到地窖里的那些财物,乔亚轩忍不住叹息一声。只要拿出十分之一,就能救乔氏钱庄于危难,但……
他睁开眼,看了看照壁上的那个“诚”字——这是他爷爷的爷爷在创立乔氏钱庄之初让人刻上的,一直是乔氏钱庄的座右铭——而如果他为了一已之私动用了那批财物,就算乔氏钱庄最后得以幸存,他也再没脸去见世人和地下的先祖了。
他不禁又叹了口气。
李氏抬眼看看他,轻声问道:“爷爷,可要喝茶?”
乔亚轩点点头。
看着孙媳消失在厨房里的背影,他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孙子懂事、孙媳孝顺,就算没有乔氏钱庄,他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刚学会走路的乔敏瑞见母亲走开,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扶着老祖那没有知觉的腿,努力想要爬上他的膝盖。
李氏端着茶盘出来,正看到乔敏瑞往乔亚轩的膝上爬,便赶紧放下托盘想要抱开孩子。
乔亚轩冲她摇摇手,将孩子抱到膝上,指着照壁问:“那是什么字?”
乔敏瑞一边把玩着乔亚轩的胡子,一边心不在焉地答道:“‘诚’。”
这个字大人们已经教过他太多遍,即使不用抬头他也知道那是什么字。
乔亚轩摸摸他的头,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诚”字乔敏瑞算是认识了,可等他长大,大概再也没有一个乔氏钱庄来让他坚守这个“诚”字了。
忽然,庭院里响起一阵说话声。乔敏瑞叫了一声“爹”,便从乔亚轩的膝头滑下,想要向那边跑去,却被他的母亲给拦腰抱住。
乔鲲拉着雷拐过照壁,只见妻子抱着儿子站在祖父身边,儿子还咿咿呀呀地冲他伸着小手。
他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脸蛋,轻声吩咐李氏带着孩子离开,然后扭头冲乔亚轩笑道:“爷爷,您看,我把什么人给您请回来了?”
乔亚轩眯起眼,打量着那个衣衫有些褴褛的高瘦身影,“这少年郎是……”
他想,应该不是自家亲戚。又是上门来求助的吗?只怕如今的乔氏已经没有任何能力帮助他人了。
乔鲲笑道:“这位是……”
他忽然意识到,其实他并不知道雷的名字,便抬眼看向雷。
雷默默看着藤椅里的老人。
让他惊讶的是,他认识这个老人。
那是在他外公的宅子里。他记得这位老人当时正和外公在下棋,是他们兄妹的突然到访打断了那个棋局。
如今的他比当年老了很多,也细瘦干枯了很多。
雷伸手拿开帽子,露出那头标志性的银发。
藤椅里的老人惊喘一声,伸手抓住乔鲲的手臂。
“这、这……这是……”
“是的,爷爷。”乔鲲怕老人太过激动,赶紧伸手到老人的背后替他抹着背。
“你,”乔亚轩瞪着雷,“你是雷人?”
雷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是。”
乔亚轩忽然眯起眼,冲雷招招手:“年青人,过来点。”
雷顺从地走到藤椅边。
乔亚轩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了然地点点头,道:“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雷然亭的外孙。”
雷又犹豫了一下,道:“母亲没对我们说过外公的名讳。”
“草药巷的上逸轩书斋你可知道?”乔亚轩问。
雷点点头,“那是外公的书店。”
“那就是了!”乔亚轩激动地向他伸出手。
雷没有动弹,眼神里闪过些许迟疑。
老人失望地垂下手臂,又道:“那时候你还太小,应该不记得我。我跟你外公是好朋友。我也认识你的父母,你父亲大先生还……”
雷微微皱了一下眉。
老人立刻住口。想到大先生的死,他微微叹了口气,神情变得更加黯淡。
乔鲲上前一步解释道:“家祖父是令外祖多年的好友。当年时局不好,令外祖还有您的其他一些亲戚都觉得越州城不安全,故而委托家祖父代为处理一些产业。这么多年,你们音信皆无,很多人都说你们雷人已经全部……”他顿了顿,展开笑颜又道:“传言总是不可信的,今天看到你……”
“确实如此。”雷打断他。
乔鲲一愣。
“雷族人确实已经全部都死了。”雷淡淡地道。
顿时,庭院里一片寂静。
只听他又缓缓补充道:“我只能算是半个雷族人。”
“但你总是然亭兄的外孙!”乔亚轩道,“那你就有资格领走你外公留下的那些财物。”
雷的眼神骤然间变得迷蒙。他摇摇头,“我不认为我有资格领走不属于我的东西。”说完,他转身想走。
乔鲲一把拉住他。
雷低头看着手臂上的手。
乔鲲一阵尴尬,赶紧放开他。
“话不能这么说,”他道,“就算这世上已经没有雷族人了,那你也是他们最近的亲属,这笔钱理应归你。”
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直到乔鲲不自在地转开视线,才又轻声问道:“听说越王宣布,只要是举报雷人财产的,都可以分到一半。那时候你们没有举报?”
“哼,”乔亚轩不屑地冷哼一声,“那不是我们乔氏钱庄做事的原则。”
“我还听说,”雷转身望着老人,“你们这钱庄已经到了破产的边缘,正需要用钱,为什么不用这笔无主之财?”
乔鲲道:“我乔氏钱庄以诚为信,就算找不着你,这笔财物我们也绝不会动用。”
“为什么?”
乔亚轩道:“因为当初你外祖只是让我代为处理掉那些产业,变卖所得的银子我只有保管权,没有处置权。”
“可你们正急需用钱。”雷指出。
乔鲲哈哈一笑,指着照壁上的字郎声道:“那是我们乔家传了七代的座右铭。钱庄倒了,总有一天我会重建起来,但信誉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说得好!”乔亚轩自豪地看着孙子,“鲲儿,好样的!”
这是乔鲲第一次得到祖父的赞扬——而且还是当着外人的面,不禁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雷沉思片刻,抬头道:“好吧,就当这笔钱是我的。”
祖孙俩对看一眼,不由都松了口气。可紧接着,乔鲲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这笔拖了五年的帐是结了,可乔氏钱庄的难题还在。
雷看看他,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乔鲲心不在焉地摇摇头,一边想着怎么给伙计们结算工钱,好让他们支撑到找到新的工作,一边道:“没有,你随时可以提走那笔钱。”
雷又默默看了他一会儿,直到乔鲲有些奇怪地回望向他,这才缓缓一笑,道:“我就不信,你没打过这笔钱的主意。”
乔鲲不禁一阵狼狈,嗫嚅道:“我……我……”
雷摇摇头,笑道:“目前我没有什么需要用到银子的地方。”沉思片刻,他又道:“或许,明天早上我就能想到该怎么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