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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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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议从陆康的书房里出来,便吩咐下人打点行装。有些什么要紧的变化要发生,他知道,陆康作出重大决定时总是沉默得更久,而那天他不发一言。
临出门时他又看了看这位老者。几年来他一直坚持着某种不为人所倡的精神,他记得那优缓有秩地整理衣摆的动作,素朴的直裾常服在他高大的身形上尤有风神。有时陆议会想,在日益癯瘦却依然平直的肩膀上,好像栖息着凌迟的有汉之道。
“……庐江会变得太平吗?”他小心问道,用了最委婉的说法。敌军将领曾经致书陆康,说是既然一开始不肯投降,就只等城破之日玉石俱焚,除非亲自跪地求饶,还要认他为祖宗。——信的原话就是如此,陆议帮着陆康整理文书时恰巧看见过,那绢帛上的字个大个小,每道笔划都龇着干裂的纹毛,他猜这人是用持剑的手势来握笔的。
博山炉里的苏合香散淡。一直以来陆议都觉得这香味正好掩去了陆康性格里的嶙峋,而眼下香气似乎大了些,像要把他整个包裹了进去。“会的。”陆康的声音很低,手腕轻转,在帛上落下沉沉的笔触。
那是给吴郡的一封家信。陆康的手依然很稳,和当时流行的飞白书不同,他的书法直追前汉的劲健丰盈。只是横笔并没有拖曳出汉隶独有的逸气,而是更近于收束。这种特殊的笔迹在陆议看来却非常习惯,两年里他都把这字当作书帖来临摹,暗中揣度着其中暗含的气度端方。
“你和阿绩都大了,回到族里,会有最好的老师来教你们。”
“您呢?”当时陆议并没有真的问出这句话,那是个没有意义的提问。很多年后他仍然记得这个沉默,陆康把家信交到他手里时,他首次没有回话,只是固执地看着他。您呢?——后来他成为提兵一方的将领,有时会默默地摊开手掌,看着剑柄磨出的茧子。
那时他才真正理解了一城之主在雄兵压境时的感受,理解了那种即使只有手中寸铁,也要撑起大局的倔傲是不需要旁人嘘寒问暖的。而他也忘了,自己当时没有问出的那句话后面,本来接着的是“您不再管教我们了么。”
纵然他比这个年龄所应经历的要更多,却终究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当时陆议只是定定地看着已经很老的从祖父和他的影子——颀长癯瘦而轮廓分明,那个年纪里他还不明白这就是孤独。
“我会妥善把它带回去的,还有叔父……”提到陆绩时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是陆康最疼爱的幼子,像是被谁要求过那样永远不许长大。于是他改换了称呼,有意朝陆康笑了笑,“也请您放心阿绩。”
他感到心里有些紧,便紧抿着嘴快步走了。陆家的院子里总是很静,霜气把落叶后的橘树枝桠打得煞白。他把陆康交付给他的书信拣进信囊,指心接触着帛面清晰的墨迹。这信囊就像一口棺材,装着什么并不清楚,只是这一切就像信末表示终了的那个“白”字,某件事要结束了,某种精神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