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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卷之六 毗沙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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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九年,传来的消息并不好。
“怎么这么着急?”太子妃郑天禧给自己的夫君整理好了朝服,有些担忧地看着大唐第一位太子。
“不能让父皇等着。”轻轻在妻子额头上吻了一下,深红色的朝服衬得那张细致端庄的容颜如同白玉一般,“我是当朝太子,还有元吉一起。不过是个误会,你怕什么?”微微的笑语想要解除自己妻子的紧张,却似乎没有得到预料中的效果。他只得又轻轻地说了一句,“等我回来。”时间已经不早,再不走就要迟到了。
看着夫君的马匹走远,太子妃的心情却跌入了低谷。所有的一切都让她感到不安。身边的侍女安慰她她也没有听。
太子的生母窦氏信佛,太子妃郑天禧也信佛,年前的时候有来自西域的使者给李渊进贡了不少佛教的东西。李渊当然记得自己贤良淑德的长子媳妇也同窦氏一样信佛,就赐了不少。郑天禧执拗地在自家夫君手腕上缠上了一串汉朝的药师珠,同时来的一串则被她用来用作念珠的作用。
今天也是一样,在太子上朝后,太子妃就在佛堂上坐了下来。
心心念的,不求富贵权势,只求那人平安。一声又一声,一遍又一遍,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坚持什么,也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她的夫君是当朝太子,他的能耐她最是了解清楚。可是……
可是这一次是那人的举动,是夫君从小疼在心底里的兄弟,是夫君几次拦下的暗杀的目标。那个人……是不会罢休的吧。
也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一阵细微的刺痛钻进了心里,几乎不等郑天禧来细细品味,手中的药师珠瞬间四散崩离——
不是线断了,而是珠子一个一个碎裂,碎片落了一地,黑色的,晦暗的光泽仿佛变成了一个个小小的空洞,吞噬着所有的希望。
有什么在心底破碎,郑天禧骤然间起身来到了外面。
“太子妃?”身边的宫女吓了一跳,太子妃的脸色怎么如此难看。
尽量平复自己的心情,郑天禧吩咐着,“把我的孩子都带过来。”
佛堂内年长和年幼的孩子都不明白自己母亲的安排,只知道一脸苍白的母亲突然让他们集中到佛堂里念经。向来乖巧的他们也就服从了母亲的安排。
“娘亲,爹爹什么时候回来?”最小的李承义撒娇地问着。
郑天禧抱了抱他,“乖,等会儿就能见到了。”
佛堂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四角的熏香袅袅升起烟雾,几个孩子安静地在各自的蒲团上学着母亲的样子打坐。就连最小的承义也一样。然而那平和的景象也不过过了片刻。就听到最小的孩子嘟囔了一声好困,那几个孩子的身影便各自晃动了一下倒伏了下去。
无法抑制的悲伤在心里炸裂开来,郑天禧看着那几个孩子平静的容颜,他们就真的好想睡着了一样。只有她知道,他们永远都醒不过来了,加在熏香中的药物随着呼吸侵入血脉,能让人在无声无息中死去。这是她能够为这些孩子们做到的最后一件事。
自己的二女儿不在,是了,先前让宫里人的人抱去见皇上了。可怜的女儿,不知你是会随后而来还是孤独地生长呢,为娘只愿你是前者啊……
“太子齐王祸乱宫闱,已于玄武门伏诛。秦王有令,东宫所有生灵格杀勿论。”
惊恐的人们发出凄厉的惨叫,但前来诛杀他们的士兵并没有丝毫的同情。一时间大唐的东宫如同浸泡在了血河之中。
在佛堂中的郑天禧睁开了眼睛,好一个格杀勿论,那个人是真的彻底要截断所有的一切了吗?
佛堂的门被推了开来,她甚至都能闻到来人身上的血腥味。东宫今天会死多少人呢?胜利者是不会考虑那些被冤杀的亡魂的吧。
“不牢将军费心了。”艳红的血丝在她说话的时候从口中不断流了出来,“还望转告秦王一声,太子寝宫中的几件东西都是太子平时的爱物,望他念及过去的情分给太子陪葬。”
来人在门口无声地行礼,属于战场上特有的直觉已经让他明白这个佛堂中只有几个孩子的尸体和即将死去的太子妃。
那双秀美的眼睛慢慢阖上,红色,眼前一片红色,就好像新婚那天的一样,满目的红色……
隋仁寿四年六月的时候,京城中一度传来隋文帝病重的消息,在这个时候各类的喜事就算是进行也进行得相当简单。就连唐国公家的长子娶妻都是异常简单的。没有铺张也没有鞭炮声响,荥阳郑家排名第三的嫡女天禧就这么嫁入了唐国公家。
“也幸好没有多少旁人来闹呢。”后来郑天禧这般微笑着和自家夫君说,李家的大公子却老是觉得亏待了这位温柔贤淑的妻子。婚后这对夫妻伉俪情深,李家大公子直到玄武门事变都没有宠幸过其他人。
也唯独只有李家的人知道,那天晚上是没有旁人来闹洞房不错。可那李家的二公子实在不是个省油的灯。说他不懂事也好,是他小孩子任性也罢。总而言之向来黏在兄长后面的李世民哭着闹着要大哥。
“这怎么成?今天可是你大哥新婚夜。”
父亲也气了,边上父亲的侍妾也试着上前劝了,奈何李世民油盐不进哭得声嘶力竭。
“这……”总是自家孩子,想起先前窦氏去世的时候李世民的情况,李渊的脾气也有些发不出来,“眼睛才刚好没几年,该不会又要哭坏了吧?”
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得遣人去了洞房外面问自己长子。
里面的小夫妻倒是相对而笑。
“夫君有个这么爱哭的弟弟,以后可要辛苦了。”郑天禧这个时候也不过十四岁,还未完全长开的娟秀容貌带着几分孩子气,“夫君快去吧,真再哭出毛病来我可就罪过了。”
李家大公子颇有些尴尬,好在自己的小妻子异常懂事。他就穿着吉服去了世民的房间。
到了那里就能听出十岁的孩子已经是哭得咽喉嘶哑了。眼睛更是红彤彤的像只兔子,偏生脸上还一副委屈的神情,活像是被人狠狠欺负了一样。
“这又是怎么了?”李家大公子无奈。
李世民也不说话,牢牢地抱着坐在他床沿兄长的腰,很努力地把自己的眼泪鼻涕擦在黑底红花的婚服上。
“唉唉唉——”李家大公子赶忙想要把二弟的爪子扒拉开,奈何小孩抓得死紧,只得翻了个白眼由得他去。
良久之后李世民才哼哼唧唧地说出话来,“大哥成了亲是不是就不要世民了?”
“怎么会?”摸摸孩子柔软的头发,李家大公子都有些头痛了,“你是我血脉相通的兄弟,再怎么样也不会丢下你的。”
心里甜丝丝的,李世民索性拽着兄长把自己往兄长怀里塞。那暖暖的感觉是他最喜欢的。
“大哥陪陪我嘛……”
眼见着自己的新婚之夜是彻底毁在自家二弟手里了,李家大公子却发现自己只能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随后吩咐门前站着的仆人告知一下刚成为自己妻子的少女和父亲一声。好在世民的床铺够宽,他和二弟两个人睡着也不挤。幼年的时候也是他一直在照顾这个冬天里出生的弟弟,唐国公府相当节俭,有时候暖炉不够两个年幼的孩子就挤到了一起。
在自己新婚的时候还哄着自己弟弟的李家大公子除了无语还是无语,感觉到身边的孩子已经睡熟之后他总算放下了心来。不知道那边自己的妻子现在如何了,也不知道明天早上父亲会不会发脾气,还有元吉该找个老师来教了……想着诸多的繁琐家事,李家大公子也终于坠入了梦境。睡梦中李世民的手依旧牢牢纠缠在他的腰间,带着他所不能理解的执着……
转眼间就到了五年之后,当年那个在兄长新婚之夜缠着兄长不肯放的孩子居然也有了娶亲的时候。那个时候距离隋炀帝登基已经有五年的时间了,唐国公府的二公子本就有一群狐朋狗友,在新婚之夜更是折腾得热闹无比。
李家大公子在边上忙碌地安排着,当年因为隋文帝的病种没有大事操办自己的婚礼,这次却不能让长孙家的姑娘委屈了。莫说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他们身为李家的孩子在婚姻上并没有多少选择权利。他是万般庆幸自己的妻子是那般可爱,自然也希望世民也能够和他的妻子相处融洽。不过那对几乎还算是孩子的夫妻似乎也无需他担心,长孙端庄大方,世民天真烂漫,应该能很好地相处。
事后也证明李家大公子的看法绝对正确。无论是那个时候的长孙氏还是后来的长孙皇后都是李世民的贤内助。
前一次大公子的婚宴被二公子搅得一团乱,这一次的婚宴却因为大公子拦在边上异常顺利。第二天李世民神采奕奕地出来的时候就看到那边居然睡在了大厅里的兄长。
“大哥还真行……”看看那边叠着的酒坛李世民颇有些感慨。他大哥酒量还真不是盖的,什么逢场作戏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都没有问题。
说起做戏的话……大哥曾经和他说过的在皇上面前装无能他轻而易举。李家正处在一个危险的时期,身为李家的一份子,他又怎能置身事外。
轻轻把手搭在兄长肩膀上,却没有去试图摇醒他。
从那以后我也能够和大哥并肩而战了,还年轻的李世民当然不知道以后的道路会如何,至少在他十五的那年他同他的兄长依旧是血浓于水的兄弟……
……
武德元年的时候,李唐政权刚刚稍微稳固一点,李渊正是登基为皇帝,立长子为太子。可也是在那一年,太子东宫被素白的颜色占领了。
“太医说大哥的情况也不太好。”齐王李元吉那个时候和李世民的关系也是单纯的兄弟,大唐建立之初后来几年的对立还远远没有出现。
他们也都知道依着兄长的脾气若不是到了无法承受的时候是不会不来上早朝的。
但是,长子李承宗的早逝对太子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年幼的孩子缠绵病榻几个月后还是撒手而去,留下太子夫妻对着空荡荡的房间伤心无比。足足过了孩子的百日太子才重新出现在朝廷当中。看着那站立在前面的深红色身影,李世民发现他瘦了不少,就连气色都还是很难看。期间他不是没有去探望过,却总是因为种种大事仅仅能留下只言片语就离开。
“大哥,大哥。”齐王李元吉从来不分场合,“我们兄弟好久没见了,也该好好聚聚。”
太子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想想也是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了,世民和元吉都在,他也不想再推辞什么。
元吉也不含糊,扯着兄长回东宫换了便装就溜了出去。
长安的都城此事已经异常繁华了,经历了隋代的开皇盛世之后长安这座世界大都依旧有着往昔的风光。
“我和二哥上次一看到那个东西就喜欢,后来就想到了一个主意,做成个东西送给大哥。”李元吉一路上咋咋呼呼的,就想着怎么把自己的兄长哄开心点。
“说了半天到底是什么东西?”曾经的李家大公子当今太子以眼神询问,那边的李家二公子当今的秦王殿下光顾着自己没心没肺地笑就是不肯说话。
“就在这里了。”李元吉得意地从满是油布伞的店铺里挑出一把。里面的店主看客人来了憨厚地笑笑去招待其他客人,应该是事先就知会过的。
那是一把新做好的伞,伞面上的绘画李家大公子一看就知道出自自家四弟的手艺,再看看下面的题诗,好嘛,李家二公子出了名的飞白。想当初这一手飞白还是自己手把手教给世民的,现在看起来和他的飞白像了个十成十。
将手中的伞递给兄长,李家大公子接过后却有些诧异。
“这么重?”伞的重量远比他想象的重,瞧瞧那边两个笑得开心的弟弟,细细查看伞里面,手柄的地方有一道非常不明显的细痕似乎隐藏了什么。伸手拉住后用力抽了一下,一把带着寒光的细剑就出来了一段。
原来这样。李家大公子又好气又好笑地把剑收回了剑柄中,“你们两个啊。我岂不是要成天带着把伞?”
两个弟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当初做的时候就考虑到隐藏好看了,居然忘记了伞本来是用来做什么的。
“没关系,权当大哥有备无患好了。”李世民想的倒是简单。
“这把剑叫做灵幡,倒是很有一番来历。”李元吉客串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讲的是头头是道,“据传说是当年毗沙门天王手中的灵幡所化,所以我和二哥觉得这个送给大哥很合适。”他们的兄长从小小名就叫毗沙门,长大之后到了取字的年纪就用叫惯了的小名起了字。那曾经属于多闻天王的名字倒和这位曾经周旋在隋朝贵胄当中的李家大公子异常相配。
李家兄长也不好再说什么,连元吉那么糟糕的画技都这么用心地在伞面上画出还算是工整的画了。都是他们的一片心意。
“为兄收下了。”血浓于水的情分,来自于同一血脉的兄弟。那个时候的三人都不知道在今后他们会走上什么样的道路,也不知道在过往的所有都成为尘土之后史书上将会留下怎样的记载。
……武德九年,史书上永远都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世民从而呼之,元吉张弓射世民,再三不彀,世民射建成,杀之……
也就在那个瞬间,远在东宫的太子妃手中的药师珠碎裂成了千万片……
……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当年简陋布置的新房,还有那个浅笑着挑开她喜帕的温柔少年,那一声轻柔得不能再轻柔的“吉祥”……
“……缘分尽了啊,毗沙门……”
最后一句话并没有落入门口的将士耳中,就在玄武门事变的那一天太子妃郑氏天禧服毒自尽,终年36岁……
夜晚终于到来了,李世民觉得冷,很冷。
“大嫂怎么说?”疲倦到极点的声音,哪里还有一点叱咤沙场的大唐秦王的影子。
武将垂着头,“说寝宫中的几件是极得……息王喜爱的东西,还望能够陪葬在息王身边。”
“究竟是什么东西?”李世民的语调几乎没有起伏,简直就要让属下认为眼前站着的到底还是不是一个有感情的活人。他自己却是知道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好像在今天早上的时候消耗殆尽,同时也被李元吉死前的那一番话吹得灰烬都找不到。
“是一面铜镜,说是窦皇后的遗物,还有……一把伞,上面有海陵刺王的画和太子殿下的飞白。”
李世民突然捂住了胸口。身边的人连忙过来要扶,却又被他推开。
“都让魏征去安排吧。”那个人应该是最清楚他的喜好的,隔了片刻,他又说了一句,“息王那条碎了的佛珠也补上放在他身边吧。”
身边的人领命而去,徒留当今的太子在空荡的庭院里,曾经血洗过的东宫已经被洗刷得异常干净,曾经的主人也好曾经的仆人也好,都消失在了秦王的铁骑之下,就连那个人的气息也没有一丝一毫留下。在感知到这个认识的时候李世民觉得自己心头空荡荡的一片,曾经站在他身后回头就能看到的人不在了,曾经手把手教他飞白的人不在了,曾经在他哭闹的时候耐着性子哄的人不在了,曾经被他偷偷喜欢在心里,让他埋藏起最深刻最不顾伦理的情愫的人不在了……
那个小字毗沙门的人,永远都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