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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卷之五 持国宝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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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世民知道他在做梦,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的世界似乎都是琉璃的色彩,有着不同的身份,却有着相似的面容。
眼前的花朵异常娇艳,鲜红的花瓣柔软多汁,他有点想要咬下去的冲动。
“怎么跑这里来了。”
熟悉的温柔笑容,熟悉的温柔声音,哪怕穿着不一样的衣服也不会认错。
“大哥……”他细细的声音叫着,伸出双手想要获得温暖。
来人叹气,弯腰把他抱了起来,“又叫大哥了?昨天不是还在叫毗沙门吗?”
“持国又撒娇!”那边传来赌气的声音,小孩子不服气地站在毗沙门身边,狠狠瞪着他。
“他还小。”
“不小了,比我都大。”孩子的话把大人的辩词都打了回去。
“增长,我记得你的功课好像还没有做完。”
“呃——”心虚的神色立刻就出现了。
“还不快去。”
孩子顿时一溜烟不见了。
李世民的思维有些混乱,他趴在他最喜欢待的地方,慢慢地思考着——
这里是须弥山,他是持国天王?他是——毗沙门天王?守护着北俱罗洲他们四个当中最年长的一位……他和吉祥天女情投意合马上要进入定亲阶段了……
不对不对,哪里错了?哪里错了?在熟悉的温暖怀抱里,李世民慢慢地想,他是李世民,是创造了贞观盛世的帝王,那是他大哥,他已经死去二十年的兄长……
……
“梦……”贞观二十年的晚上,依附在李福身上的李世民嘴角带着微微的笑容,“是不是会是曾经你不记得的过往?”
深夜里被拖着没办法睡觉的李元婴早就在边上扒着桌子睡得口水都流下来了。
就如孙道长所说的,在照骨镜的作用下,三尸丸的效果立刻就退散了,相反,李世民身上的那些衰老痕迹也在逐渐消失。或许不过不了多久就能够恢复昔日的年轻也说不定。
“此事必须秘密进行。”孙道长如此吩咐,长孙无忌点头称是。
这也就是他们三个会被留在这里的缘故。在获知李世民完全康复之前他们都不能随意离开。
李隐很早就找了个借口去找书看,留下李元婴和李福在房间里面。本来想让他们找个地方睡觉的。可这两个一个都不愿意去睡。
简直就好像,今天晚上注定会发生什么一样。
李隐在院子里抬头看了看月色,弯月藏在薄薄的云层里面,“明天大概会下雨。”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李隐并没有回头,“孙道长说什么了?”
长孙无忌的脸色变了变,而后平静下来,“他说那东西已经不在隐太子墓里了。”
“哦。”李隐不置可否。
“我不想管你是谁。”长孙无忌的声音异常落寞,“我只想救一个人。”
“你想救谁?”李隐垂着头,雪白的头颈暴露在朦胧的月光下,长孙无忌突然想起那个曾经砍下的头颅,忍不住移开了目光。
“你想救谁?”还是这个问题,李隐似乎有些固执地想要知道。
“李世民。”长孙无忌的声音变得细微起来,“闻喜县主那边……”
李隐抬头,“我会考虑的。”
那大概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长孙无忌说了一声得罪了就离开了。
李隐站在那里,月光躲藏进了厚重的云中,他站立的地方一片晦暗,什么都看不清……
有什么东西在深处开始萌芽,有什么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开始破碎……
仔细想起来,那也不过是三个月前的事情。那个时候是个没有月光的夜晚。
……
“这样做的话是不是……”
“怕什么,反正是个死了二十年的死人,还怕成精了不成。”
“可是那到底是今上的……”
“哼哼,要是真的在乎,还能杀了?你要记得当年那可是灭了门了。”
“真惨,听说那几个孩子还是当年的太子妃……”
“好了,别说了。我们也是穷得没办法。”
没有月光的夜晚,两条人影偷偷摸摸窜进了隐太子墓中,这个地方的守卫士兵并不多,严格算起来是在后来的昭陵范围之内,只不过这个时候朝廷中正忙着应付李世民癔症的问题,没有多少官员会在这种时候关心隐太子墓的问题。
也是因着在昭陵范围内的问题。隐太子墓的墓道并没有完全封锁,有些地方是和昭陵相连的关系,到了目前还没有彻底封死。所以两个人花费了半个晚上的时间就挖通了进去。
“赶紧进来。”其中一个把另外一个拽了进来。
后面进入墓室的那个满头大汗,“我们还是走吧,我总觉得不对头。”
“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没有做也是做了。”前面一个狰狞着面孔,“快点动手。”
隐太子墓里压根就没有任何机关,就连陪葬品都不是很多。只是在建造规格上严格按照了太子的规格来安排。两个人四处搜罗了一下,也就一些玉石珠宝和金银器物,金银器物都能够化了卖掉,这些随葬的玉器就要过一段时间再出手了。
“总比齐王墓里好多了。”未曾想其中一个已经将隔壁的巢刺王墓盗了个干净。
“你……你……”另外一个说不出话来。
“去开棺盖。”
狰狞的面容让他的同伴明白今天是误入虎口了。
两人撬开了了精工制作的棺椁,用特制的工具一撬棺材盖就变得松动了。
“哼,还不是一堆烂骨头而已。”
说是这么说,不过在打开了棺木之后两人还是看着底下铺着的锦被发愣。这个形状就好像下面的尸体还完好地保存着。
火把变得暗淡起来,一时间墓室里面显得阴森可怖。
“我们还是走吧。”进墓室是一回事,真的打开棺材是另一回事。
“到了这个地步,我就不信了。”那一个发了狠,将手伸进了盖在尸体上的锦被之中……
他在里面小心地摸索着他想要的金银财宝,却在不经意间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是玉石还是金银?他摸了过去,有些柔软,有些冰凉,细长的——
“啊——”不成调的惨叫声在墓室内回荡。
他身边的人早就两股发战,“你、你、你怎么了?”
那人却再也没有了凶神恶煞的神情,满脸都是恐怖惊骇。就在锦被下面,他的手被牢牢抓住,他甚至都能感觉到对方冰冷细长的手指和圆润的指甲。他拼命想要挣脱,另一只没有被抓住的手猛然一挥,将盖在尸体上面的锦被彻底掀开了。然而就在锦被被掀开的一瞬间,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咯咯咯——”他的喉咙只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眼前有一双眼睛,茫然的,带着暴戾的眼睛。他的咽喉被牢牢勒住,很快就再也发不出声音来。掐在他喉咙上的手越来越紧,他手舞足蹈地挣扎着,却最终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将尸体扔到一边,棺材里的身影坐了起来。
那边的盗墓贼想逃,腿脚却怎么都没有站起来的力气。想要喊,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惊恐的气流的声音。他看着那个身影坐起来,看着他抬头看过来。他看着那张细致端庄的面孔,看着那双黑琉璃色的眼睛,而后那就变成了他看到的世界上的最后一件东西。
眼看着那个盗墓贼在自己面前被吓得气绝身亡,棺材里的人影似乎长叹了一声。好像在梦境里睡了很长的时间,又好像只是在自家的庭院里小憩的片刻。然而这个地方的存在告诉他一切都是真实的,包括他所有的噩梦。
冷淡地看了一眼身边的情况,从棺材里摸索着拿出了一把伞和一面镜子。记忆还是混沌一片,但这两样似乎是非常重要的东西,那么是谁给他的?还是他自己的?有些想不起来。自己好像是谁,又好像不是谁。摸了摸脖子,完整的脖颈上什么都没有,又摸了摸心口,那里从刚才醒过来开始就有些细微的刺痛。好在不是难以忍受。
跌跌撞撞地沿着盗洞往外面走,外面的天已经开始下雨了。在他走出去之后雨水冲刷了一切他曾经留下来的痕迹……
玉铭轩的艳红是在下雨的晚上在门口发现那个人的,披头散发坐在他们的后院台阶上发着呆。仔细去问却发现这个眼神茫然的年轻人似乎连今年是什么时候都不知道。
“今年已经是贞观二十年了呢。公子怕是以前都住在荒郊野岭了。”艳红轻笑。
年轻人却似乎刚明白过来一样,“贞观二十年,原来已经有二十年了吗?”
看他的年纪也不过二十岁,却发出这样类似于老年人的感慨来,让艳红更加觉得好笑。
随后这个年轻人却问这里是哪里,在得知这个地方是京城官员尤其是那些喜欢风雅人士经常来的地方后就询问着是不是能在这里谋个事情做做。
长安的玉铭轩,虽说也是一家青楼,却也是个高雅的场所,颇受朝廷中那些喜爱风月的文人的喜爱,里面也没有任何的商贾或艳俗的脂粉气息。而因为一次偶然的情况,这些美人们都喜欢在介绍的时候说上一句。
“就连魏征魏大人也喜欢我们楼里的茶水。”
确实有很多的文人雅士颇爱这里的茶道。
“这嘛……”艳红看了看那张似乎异常清秀的面庞,“不知公子会些什么。”
“琴棋书画虽说不是样样精通,至少也是略懂皮毛。”
“我这里正好缺个教姑娘们弹琴的先生,不知公子意下如何?”艳红眼前一亮。那位老先生身体不好,坚持到上个月终于坚持不下去了,而她这里还有几个年幼的姑娘需要教导。
于是那个自称姓李名隐的年轻公子就在玉铭轩里留了下来,后来更是在郊外的一个地方找了间旧屋子居住。
院子里的姑娘都猜测这位李公子该是世家之后,只是不知道为何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每次问起他也不恼。问的多的姑娘们也知道他家中原本有四个兄弟几个姐妹,现今还留在世上的是他二弟,但他提起他二弟的时候都不怎么高兴。或许是家族内部的争斗罢了。
后来的艳红一直都记得那一次的事情。
“魏征魏大人来了。”楼里的姑娘都兴奋起来,魏大人这个时候已经年近古稀,不过那精神头还是一样的足。魏大人不光是朝廷中著名的谏臣,文采也是著名的。在这所以文采来打牌子的玉铭轩中自然是受欢迎的。
“艳红姑娘,不知道能不能给魏大人送个字条。”李隐看着楼下那些正围着魏征的官员和姑娘,突然说。
艳红一愣,然后笑道,“当然可以。”
李隐写了一句话,将纸条折叠起来递给了艳红。而后艳红步下楼梯将字条递到了魏大人手中。
那上面其实只有一行字——
——可还记得一个月的萝卜干。
魏征心头一凛,“敢问这位姑娘,写这个字条的人呢?”
艳红也是见过场面的人,顿时明白其中有蹊跷,但她嫣然一笑,“就在楼上的三号房,魏大人自行去找就是。”有些事情不是她这样的人能够参与的。
“多谢姑娘。”魏征双手一施礼,“诸位,我有一位故友来访,我前去接待片刻。”言罢就走上了楼梯。
那之后在那间房间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艳红自然不得而知,对她来说不过是在这一年的这个时候暂时收留了那个名叫李隐的年轻人……
逐渐在三个月内适应了所有,李隐本来的心思也平静了下来,摊开手看着自己的掌心,就算不是很清楚当年身后究竟是如何了,也能够凭借自己身上的东西猜到一二。可惜本来的平静又让长孙无忌的话搅乱了。
……闻喜县主。
他唯一还留在这个世界上的血脉。
她是不是幸福,是不是活得好好的都不是他能够干涉的了。
但是她的安危现在却成了威胁他的利器,他不能不在乎自己女儿的生死。
“李世民,我不欠你什么……”声音在夜晚飘散,找不到任何的回应。
还留在房间里的李元婴这个时候已经被依附在李福身上的李世民叫醒了。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李世民精神奕奕,丝毫都不想睡觉,不过他今天再早先的时候已经赖在李隐身边睡了半天了,害得李隐一直都说半边身体都麻木了。
“什么?”李元婴很困,却不得不提起精神来。
“当年大哥喝醉了之后当笑话讲给我听的……”
当年东宫和天策府不和,魏征建议太子去收买秦王手下的武将,太子笑着说不可能成功,魏征硬要去试试。太子就把收买用的金银珠宝都给他准备好,然后和魏征打赌。要是能够收买成功就输给他一百两银子,要是收买不成功也不用魏征出钱,就在家里吃一个月的萝卜干。魏征后来就让人找上了尉迟敬德,其后果是这位后世著名的谏臣在家里啃了足足一个月的萝卜干。
“没想到魏大人也有这么一天。”李元婴听着就来了精神,什么时候当年去糗一下魏征。
李世民感慨,“好像知道这个事情的也就大哥和魏征,要不是那个时候大哥喝醉了当笑话说给我听我也不会知道。”
他们都说得太兴起了,都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动静,等到李元婴惊恐地瞪大了眼珠子的时候,他都不知道那个身影是什么时候出现在窗子外面的。
“原来我当年喝醉了把这个都说出来了。”那温柔的笑颜看在房间里面两个人眼中就好比夜叉的狰狞。
“大、大、大哥——”李元婴几乎要哀号,“我不是故意的……”
“你当然不是故意的。”李隐慢慢地说着,“我不怪你。”
是真的不怪,李家的孩子怎么会不知道如何权衡利弊呢。
擦擦额头上的汗,李元婴知道他是没事了。
李隐走进门来,也不看依附在李福身上的李世民一眼,自顾自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倒是李世民终于忍不住了,“不想说什么吗?”
孩子特有的稚嫩声音让李隐睁开了眼睛。
“你想我说什么?”声音和轻,轻到李元婴想从屋子里逃走。
寝宫里躺着那具身体,魂魄却就在他面前,那是他曾经关爱得超乎性命的孩子。也是他以为会永远当做兄弟的人。幼年时候黏着他的身影似乎还历历在目,眼前却恍惚间一片血色。就是这样在他眼中一直都是孩子的人用他的残忍抹掉了他所有的一切。怨恨吗?还是绝望呢?他只觉得冷,彻骨彻心的冷。
李世民不自觉地嘟起了嘴巴,变成孩子之后他的所有行为似乎也在跟着变化。
李隐黑琉璃色的眼睛似乎在看着他,又好像没有在看着他。
“元婴。你把这个交给孙道长。”从怀里拿出一颗珠子递到了李元婴手里。李隐在做完之后就又闭上了眼睛。看不到是不是就能平静一些?
李元婴拿过后就用最快的速度溜了出去,在这里再待下去他就死定了。
“那就是持国宝珠?”李世民咬了咬牙齿,逼着自己出声。
“嗯。”很浅淡的声音,要不是李世民注意听都听不到。
“为什么?”问题脱口而出。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要救那个人呢?
“我是无所谓,可是尪娘的生死我不能不顾。”
“尪娘?”在话音出口的时候李世民就明白了过来,那个嫁给刘应道的隐太子次女,那个他曾经密令监控了很久的女孩。那个在宫中以庶人的身份生活了很久的曾经的太子之女。
针扎一样的痛楚在心口泛滥开来,李隐的手指紧紧拽着自己的衣袖,还能说什么,他的五个儿子都死在了那一天,两个女儿……年长的那个好像也在混乱中死去了。尪娘那个时候不过两岁,大概是连他什么样都不知道吧。就是那样一个娇弱的孩子,背负着他的罪名活在深宫之中。他都不敢想象那是怎样的岁月。
眼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李世民扑到他身前紧紧抓着他的衣袖——
大哥,你不要这样,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大哥,对不起,其实我……
大哥,我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但是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他的眼睛只是看着他年轻的兄长扶住孩子的身体,他自己则远远地被什么力量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