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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卷之四 秦王照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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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李元吉出生后不久,窦氏的身体就每况愈下。每每看到母亲病重的容颜,李家的大公子就感到一种莫名的绝望。
到底是拖不了多长时间了吗?那一丝侥幸还是在心里说母亲还能康复。遥想起幼年时母亲身体的健康,总觉得是他们几个耗尽了母亲的骨血。
还未曾步入老年的窦氏躺在病床上,头上的青丝早已斑驳。虚弱的神情却在看到自己的长子时展露出了笑颜。
“毗沙门。”这既是他的小名也是他的表字。
曾经年幼的孩子已经长大,这个李家也在他的照料下显得井井有条。她知道她的孩子是聪慧的。
“娘亲。”李家的大公子轻轻在母亲耳边如幼年时那样叫着,“放宽心,会好的。”
抬起手来摸摸年长孩子柔顺的长发,窦氏的嘴角边一直含着微笑,“傻孩子,为娘自己明白得很。那些药还是留着吧,以后万一有个什么的也好用用。就不要浪费在为娘这里了。”
“娘亲……”声音有些哽咽,如果是世民在这里,恐怕会哭得满屋子都听到吧。
可是她年长的孩子只是有些哽咽,那双和她异常相似的眼瞳也只是满浸在悲伤中。
想起了什么,窦氏从枕头边上拿起一件东西递给自己年长的孩子,“这个你拿着。”
那是一面小小的镜子,青铜的年纪已经有一些了,能照出模糊的人影。
“娘亲?”李家大公子非常不解。
“上次是谁送个为娘的……唉,记不得了,说是传说的照骨镜,反正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就当是为娘最后能给你的东西了。”这个时候的李家,正处在让后来的人们想象不到的困难当中。很少有人知道那个时候他们甚至是依靠着窦氏曾经的嫁妆支撑下来的。
拿过镜子,指尖能感觉到铜镜表面的冰寒和光滑,李家大公子看着母亲沉睡的容颜久久没有出声。
门口有幼小的身影在晃动,那边侍女轻声地叫着大公子。他赶忙收起镜子走出去,果不其然地在门口看到了自家二弟那张盈然欲泣的小脸。
“又怎么了?”那一天的话语里带着极端的疲倦,为母亲也是为李家操劳了不少时间的不光有李渊,还有唐国公府里的大公子。
李世民揪着兄长的衣襟,颤着声音叫着,“娘亲……娘亲……”
弯腰把还年幼的弟弟抱了起来,无声地走回自己房间,正想要让侍女拿点茶水过来,却发现幼小的身体已经伏在他怀里睡着了,小脸上还带着满满的泪痕。
他家二弟是水做的。莫名想到上次一位教书先生的评论,李家大公子沉重的心情略微放松了一点。父亲这个时候应该是在母亲那里吧,元吉还在乳娘那里,世民在自己这里……望着窗外逐渐变暗的天色,李家大公子整晚都没有睡着……
第二天的时候,唐国公夫人还是去了。所幸的是没有丝毫的痛苦,就在沉睡中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服丧的时候三岁的元吉还是什么都不懂,七岁的李世民哭得稀里哗啦,李家大公子忙着和父亲一起张罗母亲的葬礼,一时之间也没有注意到李世民的情况,等到发现自己弟弟出了问题的时候已经是窦氏五七之后了。
“大哥……”揉着红肿的眼睛,李世民摇摇晃晃地想要找到兄长的身影,“天好黑……”
李家长子看着自家二弟的身影,慢慢地脸上的迷惑变成了惊恐。
“世民!”他扑过去抱住弟弟,颤抖着手在李世民眼前晃了晃——
那双漂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前面动也不动。
“大哥?”看不清楚的李世民伸出小手在兄长脸上摸了摸,“怎么都不点灯啊?”
他当然没有看到兄长的神情,他只听到兄长的声音颤抖着叫着快去请大夫。
那之后的一个月里李世民的眼睛就被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这位年幼的二公子突然明白他兄长言语里所充满的情绪是什么了。那是害怕和恐惧。他现在也能够深刻体会到了。
“我会不会瞎掉?”年幼的李世民抽泣着。
“不会。”李家大公子斩钉截铁地回答。看着年幼的弟弟眼睛上蒙着的布就感到心痛和自责。那个时候注意一点就好了,就不会让世民的眼睛哭坏了。
“大哥,我害怕……”到底还是个孩子,李世民扑到兄长怀里怎么都不看出来。
那一个月之内李家大公子几乎把家中所有事务都放下来陪着自己的二弟。他不敢想象要是世民的眼睛没救了他该如何是好。
还很柔软的幼童身体在轻轻颤抖,这个年纪的孩子是害怕黑暗的。
李渊也很担心自己二子的情况,甚至立下了碑文祈求世民的眼疾能够好转。也不知道上天是不是听懂了他的愿望,在一个月后蒙眼的纱布去除之后,李世民的眼睛虽然没有完全恢复,但也不是一片黑雾了。
李家的大公子总算是松了口气。
“大哥——”恢复过来的李世民笑容灿烂的就像是初生的太阳。
李家大公子的笑容就如天边浅淡的月色,带着淡淡的疲倦。
“世民,让你大哥好好休息。”李渊的面容也是欣慰的。上苍保佑他们李家。
小小的手摸到了兄长的手,抽回来的时候染上了一层黑色,“大哥?”
定睛去看才发现兄长的手掌上到处是墨迹。
“你大哥为了给你祈福,每日每夜抄写佛经。”李渊也是心痛自己的长子,“这几天好好在自己房里休息,不要去吵你大哥。”
窦氏姓佛。在虚无缥缈的寄托上,李家大公子也选择了向上苍祈求。
“大哥。”小小的声音又哽咽了。连忙被李家大公子止住,“别哭,千万别哭!”好不容易治好的眼睛,可不能前功尽弃。
“嗯。”李世民坚定的点头,不能再让他兄长这么担心了……
……
贞观二十年,猛然间从睡梦中醒来的李世民发觉自己的脸颊上到处是湿冷的泪痕。
梦境里那双沾满墨迹的细白手掌仿佛近在眼前,却忘记自己早已在二十年前就截断了所有的情分。
当初为什么狠得下心呢?抱住属于李福的小小身躯,李世民发现在二十年前开始他的回忆就变得苦涩无比。曾经牵着他的人,曾经陪伴他的人,曾经说过不会离开他的人已经在自己的箭下灰飞烟灭了。就连尸体都……
恐惧袭上了心头,“我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
“怎么了?”轻柔的嗓音在身边响了起来。
依附在李福身体的李世民抬起头就看到了和记忆中一样年轻的容颜,继承自母亲的端庄秀丽容颜,还有白皙细长的脖颈——
抬手去摸,那里没有任何的伤口。这才安心地吐出一口气,是真的已经痊愈了,没有那道曾经撕裂脖颈斩下头颅的巨大伤痕。
李隐被他闹得莫名其妙,“做恶梦了吗?”
是噩梦呢……李世民却张不开嘴。
轻轻地用衣袖把他脸上的眼泪擦干,李隐嘴角始终都带着微笑,和二弟小时候多像,都这么爱哭。
这个时候门口传来了声音。
“李道长,时间不早了。”
李世民心中一凛,先前发生的事情一下子填满了脑海。他和李隐被李元婴以给进奉奇珍的名义带进了宫。在查出那些三尸丸是那个名叫秦世英的道士进贡的之后就让李元婴安排见面。现在也该是时候了。
恍惚间想起那张看似老实的面孔和一身道袍,李世民思索着先前他没有任何防备就吞下三尸丸的场景就有些发寒。长达二十年的噩梦一直纠缠在心底,在处理完政事之后为了求得片刻的安宁他不得不游弋在诸多的后宫当中,而当他发现那也无法让他安静下来之后就召集那些道士们给他炼制能够宁心安神的药物。那些三尸丸在最初服用的时候确实让他觉得心神平静了,但后来用的剂量越来越大,神智也越来越昏沉。在私底下问李元婴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先前做了什么荒唐的事情。居然说他大哥死而复生,协同太子执政?虽然在后来很惊悚地发现自己说的事情成了真。但李隐明显和宫中那些献上三尸丸的人无关,那么三尸丸究竟是什么样的牵扯。那些人要他如此认为又想如何走下一步?
思索间李世民也就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也被人套了件小小的道袍,跟在已经装扮成道士样子的李隐走到了一间不引人注意的偏殿里。也是因着李世民本身昏睡不醒的时候,也因着先前李世民很亲近李元婴才能让他在这里带着两个人在皇宫里走动。
秦世英看起来确实是个木讷老实的人。
“听闻秦道友有向今上进攻神药?”李隐开门见山,李元婴就守在门外面,他也不担心会有人闯进来。
秦世英的眼神微微一动,瞄到了门外那个投射在门上的影子。
“不知道友有何见教?”难道事情败露了?还是先前小姐有吩咐过的?
“三尸丸?秦道友和窦姑娘如何联系?”李隐的笑容不变。
秦世英哈哈大笑,“看不出来,连滕王殿下都被窦姑娘拉下了水。”
“这嘛……自然是窦姑娘神机妙算了。”李隐正色道,“不过孙道长最近即将回长安,还望道友先行思量。”
秦世英的脸色顿时不好看了,是了,孙道长就要回来了,依着先前李世民的情况肯定会要他来看,到时候他那贡品就是三尸丸的秘密就守不住了。那时还在皇宫中他的下场就……
“还望李道友解惑。”
“这是自然。”李隐的眼神一闪,示意秦世英附耳过来。
李世民也没有听明白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就知道之后秦世英就借口离开了皇宫,将李世民丢给这个被滕王李元婴推荐到皇宫里的李隐来照看。附身在李福身上的李世民其实也没有弄懂为什么自己服用三尸丸昏睡之后一觉醒来会发现自己依附在李福身上。他只能猜测自己醒过来的时候那个贪玩又带点傻气的赵王李福正攀爬在曾经的齐王李元吉别院墙上,而后他看到了二十年前就应该死去的人。
现在看到曾经让敌人胆寒的笑容出现在李隐的面容上,就算是附身在李福身上的李世民也打了个寒颤。
不要说当事人了,就连滕王李元婴都开始拉扯李世民的衣角。
“他该不会是想乘机会一刀——”说着手上还夸张的一个动作。
李世民的脸色顿时铁青一片,“应该不会。”
李元婴眼神闪烁了一下,“难说,要知道你当年——”
一箭射过去还不够,还把头都斩了下去示众退兵,他怎么下得去手。
李世民顿时无语,该怎么说,说他并非有意为之,说那是别人的主意?还是说他事后特别交代把尸身好好安葬?
二十年了,腥风血雨早已成了记忆中褪色的片段,他也早就忘了当年具体的心情。但是对苏醒的李隐来说,那似乎就是昨天的事情。是曾经的一段永远的刻骨铭心。
床榻上的人在二十年间已经老去。斑白的发,眼角明显的皱纹。细细想来他家二弟今年连五十都不到,却已经一副老态。
“二哥他……过得也不是很好。”李元婴在边上小心地回话,生怕他这个不知道是人是鬼是妖的兄长脾气上来拿出什么凶器一下子来个弑君什么的。
听出他弦外之音的李隐却安然地坐在李世民床头,“你放心,我什么都不想做。”早就明白为什么李元婴这么听话,却并不知道他以为陷入沉睡的人其实就离魂依附在身边的孩子身上,李隐用袖子在苍老的面容上擦了一下,“至少现在我什么都不会做。”眼前的人不过是床上一摊无意识的□□,即便他做了什么又会如何,就能够补偿当年他的痛楚吗?
“窦线娘的主意,你猜得到吗?”他们该是早就准备好了李世民沉睡不醒的场面,后来临时看到他才提前了计划进程,如此一来,先前让李世民出现幻觉的意味也就更加明显。
李元婴点了点头,“他们先前想要找人来假扮隐太子,而后冒充隐太子之子控制朝堂。”
李隐叹了一声,看来他家这个最小的兄弟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倒是演技一流骗了所有人。
李元婴也突然明白过来,脑袋一缩,连望向孩子的眼神都不敢有。
李家子嗣生长于乱世,创立于盛世,岂有无能之辈。
“现在倒是把步骤都省下来了。”李隐冷笑。
李元婴心里有点同情窦建德的余党,他们本来想要找人来冒充也就是了,这下可好,真的把真品给找出来了。他是不敢问到底他家大哥是借尸还魂还是复生了,但当年隐太子的能力——照着曾经喝醉的李世民的话来说,简直就是吃人不吐骨头。
李世民在边上看着自己年老的躯体,突然发现自己有点不想回到那个带着皱眉和白发的身体上去。经年的伤痛让他在这潮湿的宫殿中待着就是一种折磨。
那边有人进来,看见他们的位置一愣。
李元婴脸色一松,“孙道长?”
当代最出名的药圣依次看了看之类的人,觉得奇怪,不过也没说什么。走到李世民床前把了把脉。然后又把手伸到了李隐面前,“这位公子,能给在下把把脉吗?”
李隐也不在意,把手伸了过去。
良久之后孙道长的神情放松了下来。
“孙道长,可是有解决之法了?”跟在孙道长后面的长孙无忌看他脸色放松,就问了出来。
“有。”孙道长说得肯定,“只不过需要一件东西。”已涉足鬼神的东西似乎也只有用鬼神的方法来解决。
“什么东西?我立刻差人去找。”长孙无忌不是对那边的李隐没有感到疑惑,不过他对宫中的变故有所怀疑,先前安插在窦建德余党中的暗线给他传递过消息,他也认为此刻不宜打草惊蛇。
“照骨镜。”孙道长的眼神定在李隐身上。
“照骨镜?”长孙无忌没有想到是这个,“这传说中的神镜不是早已不知去向了吗?”早先也曾经听说唐国公府上出现过这面镜子,但是——
孙道长的目光中似乎带着些许的明了,李隐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后,就从腰上解了一个锦囊袋下来。
“就在这里了。”
长孙无忌诧异的目光看过来。孙道长却混不在意地将里面的镜子拿了出来。青铜的色泽微微有着青绿。
“只要有它,当可使今上的身体恢复,说不定,有更好的效果。”孙道长惦着胡须微笑,“不过要想使离开身体的魂魄归位,恐怕还需要一件隐太子墓中的东西。”
“孙道长,这是隐太子墓中的物件?”长孙无忌惊讶无比。
孙道长却没有回应他,反而是看着李隐,“持国宝珠。”
李隐的小手指微微一动,随后细长的手指沿着袖口划了一下,“持国宝珠。”当年母亲在去世之前每个兄弟都送了一件东西,给他的是照骨镜,给世民的就是持国宝珠。难道那个时候也——
长孙无忌却是记得,“那件东西确实被今上放进隐太子墓里殉葬了。”严格来说是放在隐太子身边了。连同那把灵幡剑,他却是不知道照骨镜也在其中。
如此说来——长孙无忌的目光划过那张和年轻的隐太子异常相似的面容,隐太子墓已经失窃了。此事无论如何要追查到底。隐隐的,他的心中也觉得有什么地方十分不妥……
冯立接到让他追查隐太子墓被盗的命令就在半天之后。手下吃惊地望过来。
“居然有贼人如此大胆?”前代的王陵也就算了,那群疯狂的盗墓贼居然连当代的王陵也打起了主意,这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难道是因为是隐太子墓……”声音减轻,难道真的是因为如此才如此肆无忌惮。
冯立的神情几乎没有动,“还有,我们要找寻墓中一件类似宝珠的东西,很是重要。”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