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骨镜》不言羽

4、卷之三 琵琶曲

　　大业五年的时候，唐国公府突然发生了一件令所有人都感到很困惑的事情。
　　李家大公子路过的时候就看到那边几个在偷偷商量点什么。
　　有细微的声音传过来。
　　“你去说。”
　　“我不去，你去。”
　　“不太好吧。”
　　“到底二公子很用心。”
　　敏感到他们讨论的话题是自家二弟，李家大公子走了过去。
　　“二郎怎么了？”昨天看着还好好的。
　　“大公子。”几个人连忙行礼，一脸好像得救了的神情。
　　“还望大公子去劝劝二公子，不要再练了。”
　　“啊？”
　　“二公子的琵琶太有杀伤力了。”几人苦笑着。
　　“啊？”
　　等走到二弟的房门口，李家大公子就能够体会到什么叫做二公子的琵琶杀伤力很大了。就听见从房间里传来的声音比之木匠的生锈锯子发出令人胆寒的声音。
　　无语地推开门，那边抬起头来的孩子一脸的尴尬。
　　感情总算还是知道自己弹的难听的。
　　李家大公子在随后看到自家二弟身边那些琵琶的残骸的时候那张从来温和淡然的面容也不由扭曲了一下。
　　到底要有多大的毅力才能在这堆比他人都要大的残骸里坚持下来啊。
　　“二郎想要学琵琶？怎么不请个老师？”瞬间的扭曲之后李家大公子还是关切地问了出来。
　　十岁出头的孩子看了他一眼，倔强地不说话。
　　李家大公子在心里挠头，不都说女孩子的心思难猜吗。怎么自家二弟的心思也这么难猜。于是走上去在二弟的琵琶上轻轻触动了一下，明明音色不错——
　　“弄伤了？”
　　小孩子的手指收缩了一下就被他牢牢抓在了手里。可以看到上面明显的血斑。这孩子怕是弹了很久了。
　　“怎么也不出声呢？”李家大公子无奈，让身边的人把药箱拿过来给细巧的手指清理血瘀包扎伤口。
　　温柔地摸摸孩子的脑袋，十个手指都被包成小粽子的小孩顿时哇的一声扑到自家兄长怀里哭了起来。
　　“和大哥说说到底怎么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幼年的李世民抽抽搭搭地说了出来，原来是元吉告诉他大嫂弹得一手好琵琶最让大哥喜欢，他也想练好了琵琶弹给大哥听，可自己又摸索不出来，就想着和剑法什么的多练练就能弹好，没想到自己的十指都弹出血来了都不能弹首曲子出来。
　　李家大公子真的是哭笑不得，他这个二弟怎么对他这么有孝心呢。
　　“不早说，想要学的话我让吉祥教你就是了。”
　　那个来自荥阳郑氏的嫡女名叫天禧，小名吉祥。
　　李世民在兄长的怀里咬了咬嘴唇，“我怕大嫂笑我……”
　　“怎么会。”扶正怀里孩子的位置，李家大公子看进和他异常相似的黑色眼瞳里，“我家世民可是个聪明的孩子，学武这么在行，琵琶又怎么在话下呢。”
　　被兄长鼓励的李世民显然得意极了。第二天就缠着大嫂说要学琵琶，还斜着眼睛狠狠瞪了元吉一眼，把后者也闹腾着要学。让李家大公子头痛不已，那个时候李元吉才多大，连琵琶都比他个子高。
　　“元吉别闹了，再闹当心爹爹要不高兴了。”这段时间娘的身体不是很好，打从世民出生后调理了好一段时间才好些的身体在产下元吉后又垮了下去，连带着爹的心情也不好。府里面大小的事情现在基本上都交到了大公子手上。好在李家大公子当家经验充足，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没有出过乱子。
　　一说到爹两个吵闹的孩子顿时安静了下来。他们敢在大哥面前撒娇胡闹什么都来，但只要一提到李渊就缩得声都没有了。
　　满意地看着那两个孩子在跟着自己妻子一板一眼地学琵琶。李家大公子安心地去看望自己的另一个同母兄弟。
　　李家的三公子打从出生起就继承他母亲病弱的身体，年幼的时光几乎都耗费在了医治各类疾病上。也亏得是唐国公府上的公子，寻常人家的孩子哪里能用那些金贵的药。
　　饶是如此，在李家大公子看到病榻上面如金纸的三弟时依旧心痛地蹙起了眉头。
　　“今天好一点吗？”几乎每一天都要重复一下这个问题，李家大公子害怕的或许是在哪一天他真的不用再问这个问题了。
　　勉强睁开眼睛看着眼前温和淡然的眉眼，李家三字李玄霸却有一种他仍旧在梦里的感觉。
　　究竟是在做梦还是现实？或者他不过是在这里清醒了一瞬间，下一个片刻就身在他处……
　　把打湿的方巾放到玄霸额头上，那样能够让高烧不退的他安稳一些。
　　苍白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李家大公子凑近了听。
　　“大哥……我没事的……”
　　那般脆弱的笑容，就如同下一刻就随时会消散一样。
　　李家大公子为三弟掖紧了被子，说了句好好休息就打算离开。可就在他转身的时候，一双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回过头发现自家三弟带着琥珀色光泽的眼瞳正定定地看着他。
　　“怎么了？”是有什么事想要做吗？
　　然而一个奇怪的笑容出现在了玄霸面容上，有着同年幼的脸不相符合的诡异感觉。
　　“毗沙门，他会害你，你不后悔吗？”
　　清晰的声音，清晰的吐字，让李家大公子心头一惊，“你说什么？”
　　李玄霸的目光却从清澈变成了茫然，“大哥？怎么了？”
　　“你刚才说什么了？”小心地把三弟露出来的手臂放回被子下面，李家大公子看似心不在焉地问，细长的手指却在那里沿着袖口划过去再划过去。
　　“我说我没事。”李玄霸困倦地闭上了眼睛，刚才的动作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
　　李家大公子看着他睡着，沉默着也离开了屋子。
　　那之后的几年，李家的三公子终于没能敖到成年，在十五岁的时候离开了人世。李家大公子也再也无法知道那天的那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了……
　　……
　　贞观二十年，偶然想起的人早已不在眼前，只余下当年那奇怪的话语深深刻在脑海深处。
　　“后悔？”李隐喃喃自语。就算是以后后悔，当时也不会明白吧。
　　那曾经是个警告？或者只是一句提醒。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知道答案了。
　　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过去了这么多，自己到底还剩下什么呢？在一片幽冥中徘徊那么久，猛然间醒来却发现世间早就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支撑自己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到底是什么？想到这里的时候心口的刺痛感逐渐增强，他弯下腰，就好像要把他撕裂一样的疼痛。可是明明记得那个时候并不是这么痛，只是冷，很冷很冷而已。
　　李福进来就看到李隐趴在桌子上脸色煞白，吓到他赶忙过去。
　　“你怎么了？”
　　就好似被那一句话从幽冥拉了回来，李隐看着孩子嘴角露出一个让他放心的笑容来，“没什么，老病根而已。”
　　李福看着他紧紧抓住的胸口布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而后把手上的东西递过去，“刚才一个姐姐送过来的。”
　　那是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很简单的一行字。
　　——滕王府琵琶有异。
　　滕王？李隐的眼睛里闪过迷惑，仔细回想之后才想起来那是何许人物。
　　滕王李元婴，高祖最年幼的一个儿子。现今也要年近而立了吧，听说是个喜好奢华无所建树的王爷。
　　看来窦线娘是瞄上这个滕王了，李隐冷笑一声，问向年幼的李福，“你和你小皇叔熟吗？”
　　小李福茫然地摇摇头，“就看到过一次，远远的没有说话。”
　　李隐笑得嘴角弯弯，“那我们明天就去好好看看他如何？”
　　李福心里一寒，好像……应该……有人要倒霉了……
　　……
　　滕王李元婴嗜好那些稀奇的古玩等物在京城也不是什么秘密，也有不少的人就是特地冲了这点去滕王府上拜会，他也是三教九流来者不拒。颇让御史大夫诟病，不过好在当今圣上对这个最小的兄弟向来放任，除了在史书上留下恶名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其他的了。
　　不过今天到了滕王府上说是能帮着解决诡异的夜半琵琶声的两人实打实地把滕王李元婴吓在了门外。
　　“王爷？”身边的人奇怪了，他家王爷不进去看来访的是谁躲在门口的柱子后面干什么。
　　当然谁都没有听到李元婴在那边咬牙切齿。
　　“这算是什么……怎么这么像……明明就是吧。怎么办？我可还不想死呢……”
　　就在他几乎想要用牙在自家柱子上啃出点印子来表达自己的不满时，衣摆上感到了压力。低头一看，一张乌黑的眼睛直愣愣看过来。咦？这不是在那位身边的那个傻孩子吗？怎么跑身边来了？
　　“滕王似乎很韬光养晦。”
　　这么一句话，生生把李元婴的出气噎了回去。
　　“二哥……”可怜的滕王万分后悔自己大肆宣扬自家琵琶夜半自鸣召集有能之士共同商讨，早知道会招惹这么两个来，他还不如挖个坑把自己埋了舒坦点。
　　“怎么见到我好像很不高兴？”狭长的眼微微一眯，似笑非笑的表情在孩子脸上只会让人想捏他。
　　李元婴赶紧收住自己想要捏过去的冲动，哭丧着脸问，“这怎么回事啊？”
　　是啊，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一个死了二十年的人活生生站在面前，怎么当今圣上他二哥会变成赵王李福。
　　“我不过是离魂片刻，那个……我不知道。”
　　很简单的回答，简单到李元婴想哭。
　　“看不出来你啊……”
　　到底看不出什么幼小的李世民没有回答，因为坐在房间里的人已经注意到了他们。
　　“在门口站着干什么？”
　　李元婴连哭都哭不出来，任谁摊上这样的事情想要保持镇静都不太可能，可怜他还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一个不小心自己这快要到而立的小命可就要丢了。
　　顿时气氛变得诡异起来，李元婴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好，李隐则是看着以前记忆当中还是在孩子的李元婴无语。
　　“听说……滕王府上的琵琶出了问题？”好不容易李隐才找到措辞。
　　“哦——对，是有点奇怪。”被提起来李元婴才想起这回事来，天知道他刚才一个照面早就把什么琵琶鬼还是琵琶妖的丢到脑后去了。
　　那边的小李福揪住了他的衣袖，“带我们去看看。”
　　发现李隐看过来的目光里含着宠溺，李元婴浑身发冷地明白眼前这位并不知道小小孩童的身体里到底藏着什么。要是知道的话……他还不想死！一个激灵，李元婴赶紧带着一大一小去自己的收藏室，巴望着赶紧把事情解决了能让他解脱。
　　那把琵琶是上个月他从一个老艺人手里买来的，先前也就觉得是件趁手的乐器，却没料到后来发现这琵琶的年代过于久远已经不能用作弹奏了。李元婴财大气粗也不高兴再去找那个老艺人的麻烦，可是怪事就在半个月前出现了。每到晚上的子时开始，库房里就传来了拨弄琵琶的声音，那些感到奇怪的人进去看，却连一个人影都发现不了。久而久之，琵琶里有鬼妖的事情就传开了。李元婴虽然觉得应该是人为捣鬼，不过也经不住流言四散，就贴告示找能解决的人。谁成想，这两位上门来了。
　　“滕王今年该有三十了吧。”一路上李隐突然说话。
　　“是三十了。”李元婴的态度有点恭敬，好在这边的下人都让他调开了，不会有谁听到他们的谈话。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李隐喃喃自语，二十年了，早已是物是人非，当初幼小的孩子现在也变成大人了。李元婴近几年沉迷杜康，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大一些。
　　干笑了两声，李元婴当然知道李隐话中所指，但有某人在边上他敢说什么。
　　“既然先前我们已经通报过姓名了，我倒是想知道李兄今年多大了？”他好奇，实在好奇。
　　李隐沉默了一会儿，有点不确定地回答，“十九吧……”
　　李元婴险些被口水呛到，十九……十九……要不是确切地知道，不想歪都难。
　　“咳咳咳——”
　　“怎么了？呛到了？”
　　看到李隐连忙拍着李福的背哄他，再注意到小小的李福眼中志在必得的光芒，李元婴有种掐着对方脖子高喊李世民你这个混蛋的冲动。
　　幸好库房到了，要不然李元婴真的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实现自己的构想。
　　“就是那把。”指指角落里面的琵琶，李元婴很合作地退后再退后。一个不知道是人是鬼是妖的大哥，一个离魂附在自己儿子身上的二哥，相比起来什么琵琶鬼都得退避三分吧。
　　也不忌讳什么，李隐把琵琶抱了起来，纤长的手指微微一拨，就听到琴弦震动了一下，这个音质——
　　确实是不能再当做观赏用的乐器，充其量就只能摆着看。
　　不过问题并不在琵琶本身，而是在琴弦拨动的时候出现在众人鼻尖那丝微微的香味。带着点苦涩，又仿佛梦境中的曼陀罗……
　　“这个味道不对。”李隐皱起了眉头，他好像在哪里闻到过这个味道。
　　“味道？”李元婴奇怪了，“以前没闻到有什么味道啊。”
　　他们都没有发现身边的李福脸色一变，而后径自从李隐手里抢了琵琶过去，“拆开来看看不就行了吗？”
　　说完也不等两人反应过来，抡直了琵琶就往地上砸了过去——
　　“我的银子啊——”
　　“……”这个“英姿”和李世民小时候恼羞成怒咋琵琶还真像。
　　古旧的琵琶四弦齐断发出挣然一声，随后大眼瞪小眼的他们很快在琵琶的残骸当中找到了一些线索。
　　里面有几颗丸药，有一些已经破碎成了粉末，所以在琵琶弹奏的时候震动会让些微的苦涩香味传出来。
　　“这个……”掂起来仔细看了看，李元婴额头上的汗顿时下来了，“好像是进贡的丹药。”
　　李隐诧异，“你确定？”
　　“确定。”李元婴瞄了一眼那边沉默的李福，点点头，“我上次有仔细研究过，肯定是。”
　　让他这么一说，李隐也想到了什么，“这东西好像是三尸丸。”
　　李元婴的眼睛睁大了，“三尸丸？”
　　早年间就出现过这种东西，服食的人会暂时精力充沛神采飞扬，但是短时候之后各类恶欲就会在体内激增。最后被人控制化作行尸走肉。
　　“那……难道现在进贡的都是……”李元婴说不下去了，似乎有些明白李世民怎么会离魂依附到李福身上了。他偷眼过去看了一眼，那孩子一脸没表情的样子还真是和二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居然会有这样的事。”李隐骤然间想起一件事来，“卖给你琵琶的又是什么人？”是算到李元婴能发现其中有异？或者是一个巧合？联想起先前送到自己手里的纸条，李隐觉得大概又是那个女子的招数。
　　“是个老头，带着他孙女，我看怪可怜的。”李元婴擦擦头上的汗，幸好今天这样了，要是哪天突然被查出他的东西里面藏着贡品，这贡品还是危害极大的三尸丸，他就是浑身是嘴都说不清。
　　“那孙女是不是二十五六圆脸酒窝很深？”
　　“正是。”
　　李隐的目光一转，看看那堆在地上毫无生机的破烂，冷笑了一声，“看来要彻查到底还有待时日，不知道滕王是否有能力让我进宫同这三尸丸的主人见上一面？”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