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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卷之二 家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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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业元年的时候,从京城传过来的消息繁杂无比。诸多诸侯都在眼巴巴地观望着情势,杨广登基之初倒是没有什么大的动作。
唐国公府里,李家大公子很是无奈。
“二郎乖,娘那边给你做了小糕点。”他试图用其他的东西转移开他家孩子的注意力。
不过幼年时候的李世民的执着程度是众人所无可匹敌的。
“就不!”短短的小手扒拉着马镫就是不放手。
“要不大哥带你去看花。”背着弓箭的李家大公子实在是无奈,本来还想今天去打点野味,再拖延下去他都不用出门了。
“我要骑马。”幼小的孩子眼眶里泪水打转,眼看着就要落下来。
碍着身边有等着看笑话的侍女仆从,李家大公子忍耐下了翻白眼的冲动,一把捞起自己年幼的弟弟跨到马上。
“大公子?”
“我带他去转转。”大公子很无奈啊很无奈。
坐在他身前的孩子顿时喜笑颜开,都要让人佩服这眼泪怎么就收得那么快呢……
有胸口的孩子在,李家大公子纵马的速度那是轻柔到不能再轻柔。孩子到底是孩子,骑马的新鲜感过去之后就趴在他兄长胸口睡着了。看那长长的睫毛轻微颤动的样子,李家大公子颇有点哭笑不得的神情,他家这个二弟啊,好像是把哭当做利器使用了,打从更早些时候他发现只要他一哭自己和家里人都会立刻顺着他之后,那哭的次数就成倍增加了。
“真是拿你没办法。”李家大公子摇头,看着天色已晚,转头策马往回去了……
尽管天下大势难料,尽管后世乱祸迭起,但在那个时候,李家的两个孩子也不过一个十六一个六岁,他们都不会知道在二十多年之后的一天,玄武门的鲜血将永远改变属于他们的命运……
……
贞观二十年,走在长安的大街上随时都能看到来自于各方的胡人和夷人。近些日子倒也多了些僧侣,想来是因为陛下近年来对于佛教宽容的关系。
走在长安街道上的李隐却在想着那个荒废的小宅院是不能住了。他的脸上稍微有点懊恼,早知道死人能死成这样就把人引出去了。好在自己身上的东西还能维持一段时间,醉香楼的那个可怜姑娘的场子现在都被他包了,事情结束之后就找个好地方安置一下。梁家……听说梁家的二女儿被选入宫了。不知道有什么私密在里面没有。想着想着发现自己好像变得过于关注琐碎的事情了,以前的话……抬头望向遥远的天际,哪里还有什么以前。
在路过的茶肆里休息片刻,早晨才下过的细雨微微打湿了放置在路边的凳子,李隐混不在意地坐下,要了一壶茶之后就打算在这里坐上片刻。
边上也有聊性正欢的客人。
“听说了没有,那户宅子听说是以前齐王的别院……”
“嘘!小声点,说说是怎么回事。”
话语中的字刺得李隐心头一跳,不由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好像说是二十年前就荒废了,本来该是给官府接收的,谁知道里面闹鬼,吓走了不少人。”
“是吗?你见过?”
“没有,我也就听说。”
齐王李元吉曾经的别院?
将手上的铜钱放到了桌面上,李隐拿起放在凳子边上的伞走了出去。那是一把精工手绘的伞,伞面的画工算不得好,甚至有些稚嫩。落款的地方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浸过,本来清晰的字体化了开来,早已看不清了……
过了二十年,原本就幽静的地方变得更加人影稀少。站在破落的大门口,李隐默默想着曾经的齐王现在的海陵刺王,突然就觉得胸口有种刺痛的感觉。
果然还是很难受的,即便知道过了如此之久。
到底二十年了,这里也早就不被官府重视,在传出闹鬼的传闻后更是没有人敢走进去。灰积满了庭院,没有保养的门轻轻一推就倒在了地上,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飞舞,恍惚是那年玄武门的烟尘……
拍了拍耳侧让自己不去思考一些事情,李隐随后把收起来的伞靠在了门边。房间的东西被翻得到处都是。不过当年建造的时候选用的都是上好的料子,多年不经保养却还能够使用。李隐考虑自己是不是能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他轻轻扶起一张凳子擦擦上面的灰坐了下来,有些失神地看着门口想着事情。
那个声音传来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难道这里真的在闹鬼?不过很快他就听出来那是人为弄出来的声音。
顺着声音走过去,就看到了那边墙头上一个正在努力挪动的小小身影。李隐好奇地看着,也不出声,直到对方回过头来对望上那双黑琉璃色的眼睛——
“啊啊啊——”
同样被吓了一条的李隐连忙冲过去把掉下来的孩子一把接住,好在这墙不算高,孩子也不算重。
“没事吧?”李隐觉得好笑。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到了,不过□□的孩子牢牢抓着李隐的衣服把头埋在他怀里不肯起来。
看起来是真的被吓到了。李隐心不在焉地想着。好在他哄孩子的经验还是很足的,知道小孩子喜欢什么。贴在小巧的耳朵边上说了好多好听的话才哄得孩子乖乖站到他身边。
“想吃什么?”一步一步来,吃的对孩子的诱惑力有多大李隐清楚地很。
“粔籹!”小孩子黑色的眼睛闪亮闪亮的非常可爱。
李隐心中微微一动,这样的眼神好像在很久以前曾经见过,那个时候……
嘴角带上了一丝浅笑,想着这里哪里有卖那种南方的小吃。牵着孩子柔软的小手就走到了街道上,他倒也不担心自己的伞留在那里会不会被别人偷了。不过话说那个地方除了他和这个乱跑的孩子还会有人去?
用油煎出来的粔籹很是香脆,小孩子小口小口啃着很是满足。李隐自己也买了个尝,味道不错,要记得记住这家店的位置。
喂饱了肚子,就该问问话了。
“你是哪家的孩子?”不经意的提起最能得到正确的信息。
“我叫李福。”黑色的眼睛看着他,“你叫什么?”
李隐的神情变得有些恍惚,很像,真的很像,不知道软软嫩嫩的小脸蛋摸上去是不是也一样。
“我也姓李,叫李隐。”淡淡的笑意在唇边荡漾开来,“你爹爹是不是叫李世民?”
李福,赵王李福,现在也是八九岁吧。如此相似的轮廓,如此相似的眼神。
“你怎么知道?”小李福立刻就说出来了,“都没有人叫父皇名字的啊。”不是叫陛下就是叫今上吗?
摸摸孩子柔顺的头发,“那是因为能叫你父皇名字的人都不在了。”
李福低下头玩着自己的手指,“父皇把我过继给大伯了。”
李隐的手指颤动了一下,细长的指尖无意识地顺着衣袖划过,“原来这样。”
李福抬起头,一张笑脸上满是欣喜,“要是大伯像你一样漂亮我就跟你走。”
这小鬼……没脑子吗?是个漂亮的就能拐走?话说赵王的护卫呢?
李隐自觉休养还可以,“我送你回去。”
哪知——
“我不回去!”李福坚决地抱住李隐的腰不放,“我打翻了父皇的瓶子,回去要被罚的。”
一瞬间,和记忆当中那个撒娇耍无赖的影子对上了号。
既然已经过继了的话……
“那就跟我回去吧。”心头最柔软的部分似乎温暖了起来……
斜阳之中,一个身影牵着另一个身影,似乎那就变成了永恒……
……
曾经的齐王别院真的是在闹鬼。
这是李隐在晚上的时候明白过来的。
还是个漂亮的女鬼。
如果不是那柄锋利的刀现在就架在李福脖子上的时候。
“赵王殿下和当年的秦王殿下长得还真是相似。”女子还依稀有着少女的娇美,吐出来的字句如同黄莺鸣叫。
李隐依旧在笑,慢声轻语就好像只是在家里招待偶尔前来的客人,“窦姑娘看起来还真是继承了令尊的勇敢。”
“线娘多谢公子称赞。”窦线娘手腕一翻,威胁用的匕首消失在了掌心。李福立刻跑到了李隐身后藏起来。
“不知窦姑娘来此有何贵干?”
“本来是听说此处闹鬼来看个热闹的。”窦线娘走路貌似弱不禁风,却带着十足的警戒,她在桌子边上坐了下来,眼光在室内一转,“后来有人告诉我有看到公子在这里,就更加要亲自来拜望一下了。”
指尖在孩子背后安抚性地滑动了一下,李隐脸上的笑容就没有褪去过,“告诉姑娘的人姓王吧。”
“正是。”
“王兄最近可好?”居然没有被人头给吓死。
“这嘛……”窦线娘眸光一转,“王公子想念他的家人了,我就顺手送了他一程。”
李隐面色不变,“原来如此,难怪我想最近怎么不见王兄露面。”
窦线娘把玩着桌子上放着的茶杯,“先前冒犯公子实在是我的失误。就不知公子对合作有什么看法?”
“合作?不知姑娘说的是什么生意不成?”
“我说的自然是牵扯到公子前辈的事情。”窦线娘巧笑靓兮,说出来的话却是十足的威胁,“公子想在这里做什么我自然是明白的,为了达到公子的目的,公子不妨和我合作。”
李隐叹了口气,“姑娘不就是想把在下当枪使吗?敢问姑娘在下可有拒绝的权利?”
“没有。”就算是这么说的时候窦线娘的神情也如同春日的少女般灿烂,“这隐太子传人在朝堂之上可金贵着呢,希望公子好自为之。”
窦线娘说完就离开了,临走时她看了缩在那边的孩子一眼,眉头几不察觉地跳动了一下,都说赵王李福天资驽钝,怎么今天看到那双眼睛里有着不可测的深度。今日居然能意外地看到他,这孩子……等到事成之后决不能留……
待她走后,李隐把孩子扯到了身前,看着那双和李世民相似的眼睛,“不怕?”
李福摇摇头,脸上有些懵懂。
看起来好像是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李隐再度叹气,什么都不懂岂不是最好,懂得太多了反而活不长……
……
那大概是个梦境……
简陋的居处,焦急等待的父亲。
眼看那个身影在房门前团团转就是不走进去,他心里油然升起一股冲动。
“怎么了?”父亲总算是想起了他也在,忙把精力分一点过来。
年幼的他扯扯父亲的衣角,“我以前也这样吗?”
困惑瞬间占领了父亲的面庞,而后又立刻反应过来,拍了拍他的头顶,“毗沙门那个时候很乖的,一点也没有给你母亲添乱。”
幼小的孩子有着秀气端庄的脸庞,和他的母亲十分相似。这是李渊的第一个儿子,也是他原配夫人的第一个孩子,这让他们十分痛惜这个长子,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却是不骄不躁,甚至隐隐有大家之风。李渊每次看到那些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都万分感慨自家的孩子绝对不会变成那样。
现在,唐国公原配妻子的第二个孩子就要出生了。
看着进进出出的忙碌人员,这个时候哪怕你是唐国公,哪怕你是后来的高祖皇帝那也只有在门口苦等的份。
不知道是不是出门在外意外走动的关系,动了胎气的窦氏突然腹痛生产,急迫之下不能随便移动夫人的侍从们只好挑选了这么个异常简陋的地方来迎接夫人的第二个孩子。
焦急中时间在流逝,直到猛然间抬头的李渊看到了挂在门边的弓箭,这位有远志,善谋略的唐国公就如一个孩童般跳了起来。
“能进入看弟弟了吗?”他的长子也非常兴奋。同他同一血脉的兄弟,同他能站在一片天空下的手足。
新生的婴儿甚至都还来不及睁开眼睛。
“哭的声音很响,以后肯定是个不安分的小子。”李渊坐在窦氏身边笑语,这一次的生产对妻子的身体伤害很大,瞧瞧那端丽的脸上都没有血色了。
许是疲倦了,刚才还哭得很响亮的婴儿现在躺在襁褓里睡着了,外面的天气很冷,婴儿的身上包得厚厚的,小脸红扑扑皱巴巴,倒看不出像母亲多一点还是像父亲多一点。
“还是像你多一点的好,男孩子嘛。”窦氏的脸上满是欣慰。
“娘亲,我就不像男孩子吗?”李家大公子不乐意了。
李渊大笑着摸摸自己长子的头顶,“毗沙门像娘亲多好,那么多人喜欢你。”唐国公府从上到下哪个不喜欢这个人聪明脾气温和长得又漂亮的大公子。
明显能听懂父亲话语里的调侃,唐国公家的大公子索性去看自己刚出生的弟弟,猛搓自己的手把手搓热之后才小心地把弟弟从那边抱起来抱到了母亲身边。婴儿大概是受到了震动的关系,张开了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娘亲,弟弟在看我了。”到底才九十岁的年纪,李家的大公子笑得眉眼弯弯。
窦氏爱怜地摸了摸长子垂在脑后的长发,“你以后可是哥哥了,要照顾好你弟弟。”
李家大公子大力地点着头,心满意足地逗着自家兄弟。
李渊的喜悦也是收不住的,却在看向自己虚弱的妻子的时候叹息了一下,“你的身体必须要调养了。”一连几个大夫都这么严重地警告过,他实在是不能再让妻子操劳,“带这孩子的事情就交给毗沙门吧。”
窦氏一怔,看向那边已经把自己兄弟逗得笑出来的长子,“毗沙门才十岁……”
“他已经长大了。”李渊握住了妻子的双手,“该让他分担点家里的事了。”
温婉地看向自己认定一生的丈夫,窦氏轻轻说了一声好。
“名字名字。”那边的李家长子嚷嚷起来,“爹爹还没有给弟弟取名字。”
窦氏的笑容加深了,她那个温和的毗沙门今天还真像个孩子,平常的时候他都能懂事得让别人忘记他的年幼。
李渊也在笑,思考了一番之后,对着长子那双肖似他母亲的黑琉璃色眼睛说,“就取济世安民之意,双名世民。”
“就叫世民了。”李家大公子把小婴儿抱起来,就差没有像所有人大叫着宣布这个消息了。
父亲欣慰的笑容,母亲安详的神色仿佛还近在眼前,那个声音却在瞬间闯了进来——
“大哥——大哥——”
谁在叫我?
是世民?
世民……世民……李世民……
……
“世民?”
猛然间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里有一个人影在动,下意识地抓住了对方,却在片刻之后认出那是先前认识的孩子。
“李福?”
小孩子嘴巴扁了扁很委屈的样子,“你睡着了怎么都叫不醒。”
抱歉地笑了笑,正想说些什么,却感觉到有纤细温暖的触感贴到了额头上。
“没有发烧,太好了。”
孩子大大的笑脸和记忆中的另一张面孔重叠了,李隐把孩子抱在了怀里,那种温暖稚嫩的感触有多长的时间没有感受到了。曾经以为的永远短短的瞬间就消失了,没有惊讶也没有怨恨,只有深入骨髓的痛楚和绝望在心中蔓延。多可笑,他甚至都没有时间去问一句为什么。
“再睡一觉就好了。”孩子乖巧地安慰他。
是啊,睡一觉就好了,睡着了,就会忘了那些鲜艳到刺目的血,忘了曾经说过要保护的人……
夜色已深了,李福安静地蜷缩在床榻上,他身边的人呼吸平稳,真的已经睡着了。孩子漆黑的眼睛看着那张睡梦中出奇温和的面容,小小的手指轻轻按在雪白的颈项上感觉到皮肤温热的触感和皮肤下面规律的脉动,一丝奇异的光泽在他的眼睛里闪动着。
“活着真好,大哥……”声音淹没在夜风中,就连孩子自己的耳朵都捕捉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