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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卷之一 心中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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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大业十三年,正是隋末最动荡的几年之一。
冯立也是在那个时候加入到军队当中的,天下兵乱纵横,家中的老少早就死了个干净,一个人从军倒是全家吃饱。而且他加入的军队年轻的统领和他年纪相仿,很是平易近人,平时拍拍肩膀或者称兄道弟从来不把自己高看一等。有战役的时候这位向来冲锋在前的李家二公子甚至都让身边的人唯恐落后。
在太原城边已经等了三天,就在李家二公子眉头皱得越来越紧的时候,一行车队终于缓缓驶入了他们的视线。
唐国公的家眷终于顺利到了太原,诸多知道点内情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冯立在那边瞅了瞅,在高兴之后他终于想到了自己的问题,身上的衣服脏成这样,是不是该去洗了?可是洗衣服不都是女子的事情,自己一个大男人出现在女子众多的溪水边上——
在树林边上稍作休息之后,车队似终于缓过神来了,那边也知道了唐国公五子李智云在迁徙过程中失踪的消息。大家都心知肚明,在这种乱军情况下失踪,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怕是凶多吉少了。
冯立拿着自己的脏衣服左转右转想找个人帮忙洗刷的时候正好看到了李家二公子正站在那边和谁说话。从他这个角度能看到那个人比李家二公子矮上一下,也更瘦弱一些,半旧的披风把周身都裹在了里面,长发散在身后,简单地用一根布巾扎着。
小心地凑近和变换一下角度,从侧面能看到精细的轮廓和同他比起来要白上许多的皮肤。
大概是说完了话,李家二公子说了一句去那边看看就走开了。冯立看和年轻的统领说话的人转过身来,正好看到他。
哎呀,这眉眼可要比他看到过的所有人都要浅淡端庄,就不知笑起来该是何等风景,不过现在那眉眼间全是倦怠和忧郁,似乎是有什么郁结。深色的黑琉璃色眼睛此刻奇怪地看着他。
冯立嘿嘿地笑了起来,手足无措之下看到了对方手正拿着他家二公子的旧衣物。
“洗衣服啊?”原来是李家的哪一位女眷吗?
对方愣了愣,浅淡的眉眼随即扬起笑意,轻轻嗯了一声。
冯立几乎是用塞的把自己的衣服递到了对方的手上,“帮我也洗一下,谢谢姑娘了。”说完立刻跑了个没影。留下那边站着的人影看着手上的脏衣服不知该做何表情。
“姑娘?”是在说他?
李家二公子李世民正想是不是要去看看长孙氏的时候猛一抬头,居然看到了那边提着装满衣服的篮子的人。
“想去找观音婢?”微笑着浅语。从小到大几乎是一手带大的兄弟,什么心思都写在那张年轻的脸上。
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李世民傻笑。
看他这样也不再取笑他,随手从篮子里挑出了一件衣服,“喏,都洗干净了。你大嫂不太舒服,观音婢陪她去休息了,要找的话就去马车那边找。”所以他才把所有洗干净的都带回来。李家所有人都擅长自己动手和部下一起干活的风气倒是被他父亲带出来的。
那边冯立兴冲冲地奔了过来,“姑娘,衣服洗好了?太感谢了。”
立刻从篮子里挑出一件递过去,看和自家二弟年龄相差无比的年轻人高兴的样子就觉得好笑。
李世民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大哥,你什么时候变成姑娘了?”他是知道自家兄长过分肖似故去的娘亲,可是好像上一次敢这么说的人后来莫名摔断了腿吧……
眼角的微光看一眼那边僵硬得连眼睛都直了的人,李家大公子的话语里带着微妙的笑意,“就在二郎你把衣服塞给我不久之后……”
联想起自己刚才傻笑着硬是把懒得自己洗又不想劳烦下属的家人的衣服塞给兄长,李世民顿时闭上了嘴巴。
“车队那边损失过大,为兄向你要几个人总可以吧……”
李世民当然是连反对的声音都不敢有了……
……
贞观二十年的时候,官拜广州都督的冯立奉诏令进入长安城就听闻了大唐皇帝患上了癔症之说。
“现在有孙道长在边上照应着,太子殿下也在,也没什么不妥的地方……”前来和他说话的高层官员擦擦头上的汗,似乎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妥的,除了皇帝认定了他家兄长起死回生在乱做什么法事之外,“可恨都是那些杂流乱僧给弄得陛下心性难平。”
李世民这两年来大肆搜寻什么仙丹妙药,其间因为那些所谓高人的胡言乱语出过不少荒唐的命令,让朝臣们恨得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
冯立却似乎在思考什么,“太子殿下……”
当年那人的眉眼太过于熟悉,猛一会想起来就仿佛二十年的时间从未流失过。
“不说这个了。”官员谈起来就有些颓然,“魏侍中吩咐我告知冯将军一下,最近似乎在长安南地有窦建德余党活动,让将军有空去盘查一番。”
窦建德余党在二十多年前就被剿灭了大半,但近几年却似乎有消息传来有死灰复燃的迹象。冯立饱经风霜的面容也不由严肃起来。
“冯立明白了,定将彻查到底。”
……
传出有点离谱的消息的是住在长安南边的一所宅子里面,这家宅子的主人姓梁,在京城里曾经也算是个官吏家庭。如今隐退在家的梁老爷膝下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平时疼入骨子里去了。大女儿梁玉颜在家里养到了二九的岁数父母终于开始考虑婚嫁事宜了。本已说好了一家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偏巧在提起的时候梁玉颜却是拼死反对,细问之下才知道她原来和一个叫王孟的年轻人私定终身了,梁老爷火大不说,更是暗自调查了一下这个王孟,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此人居然会和当年的窦建德余党有牵扯,这下心惊胆跳的梁老爷赶忙把女儿锁在家里把消息封锁了,想着先私下抓住这个王孟再说。没想到他还没有动手,王孟就抢先把他女儿拐走了。梁老爷碍于没有任何证据,只得先遣自己的家人在私底下搜捕。可这消息最终还是泄露了出去。
梁家大小姐虽然也是娇生惯养,倒也能和情人同甘共苦。几天的奔波下来也咬紧了牙关没有叫苦。
长安的气候潮湿得很,到了这个时节有的时候雨来的非常快。等到没有带雨具的两人发觉雨丝已经落下来的时候他们走的地方也只有那么一家的门可以去敲。
破旧的门似乎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整理过了,不过在即将入夜时分屋子里面点起的灯火倒是能在这种阴冷的天气里给路人带来点暖意。
听到动静之后来开门的是一个年轻人,浅淡端庄的眉眼温和地看着门口两个湿漉漉的年轻人。
“抱歉打搅了。”王孟双眼中掠过一丝惊讶,随后一稽首,“我和我家娘子赶路急了没能投宿旅店,是否能行个方便。”
年轻人似乎愣了愣,随后打开了木门,“无妨,请进吧。”
之后梁玉颜知道了这个居住在这里的年轻人姓李,单名一个隐字,住在这里是因为家中人早先亡故寻了个清静地方散散心。
“倒还有个客人和你们一样是被雨淋进来的。”
李隐也就那么一说。梁玉颜看到那个客人的时候却有些害怕。满脸的胡渣再加上宽大的大刀,一身的沧桑,像是个北方来的蛮人。
梁玉颜感到身边的王孟似乎震动了一下,她看过去的时候却见到情人正严谨地行礼问好。
“这里客房倒是有,不过很长时间没有人住了。”那个名叫李隐的年轻人把他们引到房间之后就离开了。
梁玉颜紧紧抓着自己披风的手指这个时候才放松开来,“王郎,你说那个人……”
“哪个?”王孟有些心不在焉。
“就是那个拿刀的。”梁玉颜说着就有点困了。眨了眨眼睛,却是掩盖不了几天来疲倦的酸涩。
“要是困了就先休息吧。”王孟说话的语调非常温柔,“我去问李公子借本书看看。”
梁玉颜闭着眼睛点了点头,甚至都没有解开衣服就横躺在床上睡着了。这个地方确实已经有很久没有人住了,鼻端一直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不过有王郎在身边,到了哪里都不用担心……
看看床榻上安静祥和进入睡眠的秀丽女子,王孟嘴角的微笑却收敛了起来,脸色阴沉扭曲的他看起来和先前判若两人。
打开门就看到了一道人影。满脸的胡须也掩盖不了双眼的凶光。
“怎么回事?”王孟的声音气急败坏,“这里不是荒废已久的老宅吗?怎么会有人住?”
“我哪里知道。”大胡子裂开嘴,“我来的时候和你们一样。现在动手?”
王孟沉思了一下,“你知不知道那个李隐什么来历?”
大胡子摇了摇头,“没必要。”
反正很快就要变成死人了,自然是没有必要知道。
王孟阴笑着,“我这就去醉香楼,这边交给你。”
“小姐不知道?”大胡子突然飞来一句。
王孟的身形一顿,“私人恩怨,让她知道不好。”
“随你。”
确定王孟带着那个女人离开房间的时候,大胡子就摸了过去。那边主人的房间还没有熄灯,昏黄的火苗映照下一个浅淡的剪影投在窗子上。
可惜了……
心里头这样念着,手上却是毫不犹豫地抽出刀猛地把门劈开。
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个坐在桌子边上看书的年轻人并没有惊慌失措地站起来,只是那双精致的眉眼看过来一眼,随后又把注意力放回了书本上。
“你不怕?”错愕的反而是闯进来的人。
李隐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为何要怕?”
大胡子眼中闪过一丝不解,随后在明晃晃的大刀上弹了一下,发出让人胆寒的声响,“谁让你要住在这里阻碍我们的生意。”
“你所谓的生意,是不是要把梁家小姐卖入娼门的生意?”
“你怎么知道?”大胡子惊讶。
李隐的目光仍旧停留在书册上,“梁家丢了小姐的事情这几日就差没被人编成戏码四处传唱了。梁家小姐身上那块梁字的玉佩明晃晃地挂着,以为我是瞎子吗?”那个女子,还是太单纯了啊。善良也是需要资本的,情深也是需要智慧的,若是不然,大概就会落得个引狼入室的下场。
“原来你知道了。”大胡子的声音突然变得轻柔起来,“那就更留不得你了。”
李隐脸上的笑容却加深了,“窦小姐如今可好?想来现在也该有二十五六岁了吧。”
“什么?”大胡子一下子变得举棋不定,“你怎么知道?”
慢悠悠地,就好像是在聊家常一样地说着话,“当年清理窦建德安插在朝中的眼线的时候似乎就有一户姓王的官吏人家,那位被梁老爷所告发的王姓人家似乎有个漏网的幼子,名字就叫王孟。”
“你是朝廷的人?”大胡子的胸口起伏不定。
“我?”李隐却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我怎么可能是。”声音渐低,清亮的声线里带上了什么晦涩的情绪,“我同李世民不共戴天才是……”
大胡子哼了一声,没有心思再纠缠什么,举高了刀就劈向眼前清浅端庄的年轻男子——
然而就是那一抹似怜悯似嘲讽的笑,成了他在人世间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
利剑刺入咽喉,再一回转,整个脑袋就掉了下来,动作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那是上惯了战场的军人才有的利索和干净。
李隐坐在那里没有动,手上的书卷倒是放到了桌子上。
那边站着的人也没有动,带起鲜血的头颅飞起来又落在地上,几滴鲜血溅到了李隐淡青色的衣袍一角,让他皱了皱眉头。
“好像又要洗了……”
很轻很低的声音,却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
王孟从醉香楼里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泛白,想着那个女子今后都会在风尘之地任人欺凌他就有一种报复的快意,等着吧,等着那一本奏折上去看你全家怎么死。
他喝得有点多,脚步有些飘忽。
走进已经没有灯光的房间的时候,踩到了什么黏腻的东西上,恍惚间他低下头,看到了那个面目狰狞的头颅——
“啊啊啊啊——”
惨叫声在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其他人的废弃房屋内回响,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到底有什么样的事情改变了……
……梁玉颜醒过来的时候恍惚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以泪洗面的她却没有办法再逃出这个牢笼,残酷的老鸨,还有那些孔武有力的打手。心中的寒冷止不住带起阵阵颤抖,真情原来是如此简单就能被践踏被利用。她真的是太天真了。
纵然万般不愿,被卖入娼门的梁玉颜还是被迫去接客。那个时候她暗中想着千万不能透露出自己的身份,若是万一……那就自尽以保青白吧。
然而那名据说是朝廷大员的朋友的恩客让她惊讶地连自尽的念头都没有产生。
“李公子?”
李隐微笑着看着合不拢嘴的秀丽女子,“梁姑娘受惊了。”
“李公子你……”这是怎么回事?梁玉颜的脑袋糊涂得厉害,却不可否认在她听到那个平稳温和的声音,看到那个干净挺直的身影的时候,惊恐和害怕就消失了。
“怕是要再委屈姑娘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了。不过还请姑娘放心,我会安排好一切的。”那双黑琉璃色的眼睛带着些许笑意,又似乎在深处算计着什么……
……
贞观二十年,梁家二女梁梳颜与亲友出外游玩。正是春光明媚的上好时节,路上的行人大多也是穿着鲜亮衣物踏春的妙龄少女,相互间偷眼打量对方的服饰好做个比对。
身边有知情的女伴在委婉地劝说着,想要打开她的心扉。
梁家长女与人私奔的消息已是传遍乡里,母亲更是因此一病不起,梁梳颜实在是没有心情出来踏青,但也自知这是女伴的一番好意,脸上也就勉强带上了些许笑意。
迎面而来的一个人不小心撞到她肩膀的时候梁梳颜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身边的女伴赶忙扶住她,“怎么这么不小心?”
耳边听到什么东西坠落地面的声音,回头一看却是自己挂在腰际的护身符在一撞之下掉了下去。而就在她想要捡起来之前,另一双手已经先于她拾起了断了线的护身符。
那是一块白色的玉牌,经过长时间的佩戴已经变得油润无比,上面没有任何的装饰和花纹,简洁得只有几个字。
捡起玉牌的人有一双明亮的眼。
“我记得这是我一位故人之物,不知怎么会在姑娘手里?”
“你这人怎么这样,还不把玉佩还过来。”梁梳颜还没说话,女伴倒是发了声音。
那人也不恼,“抱歉,若是姑娘说不清楚这玉佩的来历,怕是还不了。”
梁梳颜看到了他面容上风霜的刻印,也看到了他黑发深处的斑白,若是他说的故人,大概也是上了年纪的吧……梁家的二小姐想了些有的没的,而后轻轻道出了实情。
“这是我从金玉轩里买的。”也就是半个月前的事,金玉轩的配饰向来受京城女子的欢迎,好不容易才央着母亲答应给她买下这块价格不菲的玉佩。她实在是爱那几个潇洒自如的笔触。
“哦?”那人低着头不说话,用指尖细细摩擦着玉佩上几个凹下去的文字——
毗沙门……
“你是谁啊?说了半天也不报上名来。”
女伴的脾气很冲梁梳颜是知道的,饶是她在边上揪住她的手臂也拉不回她说出来的那些话。
那人却笑,带着一种明媚和灿烂。
“我姓李,名取济世安民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