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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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经中（三）
谢篆每次回想起这一段时日，都觉得犹如身处梦中。
许徽在接到电话半小时内就赶来了，一进门，面对着的就是谢篆的巨大威压，陆张二位已经告辞，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只剩谢篆一人。
谢篆将论文和期刊都递给他：“看看这个。”
许徽一脸疑惑地接过来，只扫了一眼，就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谢篆冷笑：“你今年才研一吧？上了半年多的学，心就大成这样了？谁给的你这样的胆子？问也不问就发出来，你以为这是什么？”他举起一本期刊抖了抖，“菜市场么？”
许徽低着头，支支吾吾良久才细声细气地回答：“老师，这的确是我自己写的。”
谢篆一下子气乐了：“许徽，你是以为我们是傻子，还是以为你自己是傻子？这话你自己说了都不信，还企图说服我们？谁给的你论文？谁指使你发在这样的期刊上？谁让你署上我的名字？那人又要了你多少钱？你知不知道这会带来什么后果？”
许徽脸色发青，迟疑片刻，缓缓说：“是……杜老师。”
谢篆冷冰冰问：“杜诵？”
许徽点头。
谢篆沉默了，低下头，缓缓坐下，从桌下抽出一本打开的书，递给许徽：“自己看。”
许徽一看标题，手就抖了，几乎拿不住那本薄薄杂志，开口就带了急切的哭声：“老师！怎么办？”
谢篆叹息：“先别慌。主要责任不在你，你只是一时糊涂，怪我没事先告知你们。现在这种问题一出来，搞好点就是臭名远扬，搞不好，恐怕锒铛入狱也是可能的。法律和道义，从来只是一柄剑而已，拿在正义者的手中，它就能维护正义；但是若是被小人掌控，就只会害人。”
许徽一下子哭了出来。
谢篆啧了一声：“你一个大男孩子，哭什么？！仔细想想，当时杜诵是怎么和你说的？”
许徽收了声，还有些哽咽：“一个月前，您布置下论文，当时我在淮扬大学和同学在一起，开题报告和草稿都没来得及打，后来一说要交论文初稿了，我就着了急，正好这时杜老师去那里看望他的老师，结果就找到了我，说可以给我一篇论文，并且帮我发表，也可以交给您充作学年论文。具体事宜都由他办，这样我就可以像当初的您一样，争取在研究生阶段出些成绩。”
谢篆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许徽狼狈不已，硬着头皮继续说：“他给我这些许诺，并且向我要两万块钱。我当时有点害怕，结果杜老师说他的老师和咱们学校的老师们都这样，让我不用害怕，不会出事的。我想着用这次机会也许能像您一样申博留校，就同意了。”
谢篆一声太息：“余之过也……你也这样大了，为何就不想想，杜诵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找上你？”
“我那个同学说杜老师的口碑很好，是出了名的爱护学生，结果我就……”
谢篆嗤笑：“结果你却没想到，那篇本就是他在校刊上发表过了的，不过你那时候在外校，还没读研，当然无缘得知。他给你个饵，你就上了钩，还有比你更傻的么？”
许徽呆愣愣立在当地，哑口无言。
谢篆沉吟片刻，问：“他直接找的你？没有第三个人在场？”
“是的，并没有第三个人在，当时我那个同学去了外地，也是事后才知道的。”
“后来杜诵联系过你么？”
“联系过，用公用电话。”
“没有录音？”
“没有。”
谢篆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放心吧，这事他不是冲着你来的，我会尽力的。”
许徽不停道谢地走了。
谢篆一声冷笑。
但是事情发展得太快了，快得超出了谢教授的想象。
事发第二天，杜诵就向建康市教委举报了谢篆及其学生许徽抄袭一事，虽然这样的事件破绽处处，明眼人一看即知，但是很多人却奇异地保持了沉默，没有人质疑。
当天下午，教委就下来人调查，同时宣布结果：调查属实，许徽被取消研究生资格，谢篆停招一年。
几乎与此同时，一封匿名信寄到了省教育厅。
停招一年的处罚，对于谢篆这样年轻的人而言，其实不算什么，但是却足以毁了他的一切，试想，一个有过前科的副教授，今生是与职称无缘了，而且以后不论有了怎样的科研成果，都会被人质疑，还会被摒弃在一切大型的学术活动之外。对于学生而言，谁又会选择这样一个给自己和他人带来无限隐患与麻烦的导师？谢篆一下子就由人人欣羡的对象沦落为界内的笑谈。
张闲饮得知了消息，气得不行，在本科大课上指桑骂槐，险些被主任处分；陆莲子阴着一张俏脸，一连五天随堂考试，谁见了都退避三舍。谢篆当年的导师也出来为之辩白，但老先生人微言轻，就算学界泰斗又如何？行政的力量永远强大，况且这几年风声正紧，管你真的假的，先揪出来再说，出头椽子早就绝种了。
倒是谢篆，平静得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面对着领导们同事们学生们或同情或安慰或漠然或幸灾乐祸的眼神，他装傻充愣，该上课上课，该发狠发狠，甚至迎面遇到杜诵还能微笑打招呼，倒是将别人的嘴堵了个严实。
不然又能如何？跳出来大吼大叫指责别人？还是为自己的无辜辩白？徒增笑料而已。在这样翻云覆雨的命运的手中，我们只能沉默地反抗，在失去之前，还能剩下尊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许徽走了，一切又恢复如初。
经此一事，谢篆似乎已经将苏白这个人忘记了。他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这段时光，他将它彻底封存。那个青年犹如一阵风，吹过荒原，然后归于沉寂。
大约半月之后，谢篆在上午九时准时推开办公室的门，一边低头翻开手中的教案，一边走到办公桌边，刚坐下，一抬头，就又惊跳起来。
苏白正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在明亮的晨晖中向他微笑，墨绿纯棉衬衣，牛仔裤，挺秀如翠竹，整个人神采奕奕。
谢篆两步奔到苏白面前，笑着一把拉起他：“你怎么来了？”
苏白偏过头，温和而欢快地有点儿俏皮地回答：“来帮你一把。”
话音未落，就有人敲门进来，谢篆转身看过去，是杜诵。
杜诵腼腆地微笑：“是苏师弟啊，真是稀客！中午在这里吃饭吧，师兄请客。啊，谢老师，我来这里取学生的资料。你们聊，你们聊。”说着，打开靠墙的玻璃柜，拿起一摞档案夹就出门了。
“有不少学生申请换导师。”谢篆耸耸肩，满不在乎。
苏白点头：“可以理解。”说完，拉开办公室的门，杜诵竟然站在门边。
被人发现听壁角的杜教授的脸一下子挂不住了，时红时白，煞是好看。
苏白站在杜诵面前，平静地说：“师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您可要小心了。”
杜诵装傻：“什么？”
苏白看了他一眼，扭过头去：“老板快不行了，我前几天才去看的。他给我一些东西，说当年很是后悔，可惜东西已经不在我这里了。”
杜诵的嘴角神经质地抖了一下。
仿佛是在印证苏白的话一样，次日下午，省教育厅派下人来，同时到淮扬大学和建康大学调查，不久前才平静下来的局面波澜又起。
人们发现，这次已经不是像上次那样简单了，水越搅越浑，连好几年前的老底都被掀开来。所有人都在沉默中观望，不知这次会发生什么。
又一个结果很快出来了。
翻天覆地。
撤销对谢篆的处罚，终身撤销杜诵的教师资格。
只有两句话。而两座大学不约而同地沉默，并且从上至下一致地未向媒体透露丝毫。杜诵被调离建康大学，谁也不知他去哪里了。
人们只是在猜测中惶惑，谁也不知几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杜诵为什么会这样快地栽了个大跟头。
谢篆隐约感觉到什么，还没等他厚着脸皮问，苏白就说了：“三年前，我和杜诵同是淮扬大学的研究生，当时我研一，杜诵已经博一了，我们的导师是徐海卿。我当时年少无知，出了一篇论文，就先让杜诵看，请他指点，因着他对我帮助很多。当时我如何懂得设防？结果等我将论文交给导师的时候，我发现我的论文在之前已经被发表了，署的是杜诵的名字。我告诉了导师，导师却并未正面回答我，杜诵又找到我，要我给他八万块钱以私了此事，我气愤不已，想要告他勒索，但是这时，我的导师出面，向学校证明我的确抄袭。”
谢篆转过头，一把握住他的胳膊。
苏白并未挣开，仿佛是控制不住一样絮絮叨叨说下去，声音平板无波：“我不知导师和杜诵二人到底为了什么，也不知他们是如何串通的，那时我气得发昏，说要对簿公堂，这时杜诵又找到我，说可以妥协，但是以后我的论文著述必须有他的名字，我没有同意。第二天，学校的处罚就下来了，我被勒令退学。就是这样。”
谢篆的心仿佛被人一把捏紧了。
“然后我就回到建康，那时刻经处招聘，我很喜欢这份工作，其实，也算得上因祸得福。不过，前一阵子，我从前的师兄找到我，说导师快不行了，想见我一面，于是我奔赴淮扬，并且拿到了当时的资料。由于导师后来又后悔，所以就将当时的论文和期刊都备了份，还有他和杜诵的关于此事的一切证据。”
所以这事是苏白举报的？谢篆看向他。
苏白对他笑笑：“有仇不报非君子，况且对手是小人？幸亏这件事到此为止，一切都结束了。”
谢篆盯着他的眼睛：“你这样……是在帮我？”
苏白点头：“当然。杜诵那些人已经将我清出局去，我又怎么可能看你坐以待毙？你还这样年轻，如日中天，才华横溢。”
谢篆微笑：“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
苏白反问：“怎么？竹林七贤那本畅销书的作者不是你？”
谢篆笑起来，双手扶住苏白的肩膀，一字一句盯着对方的眼睛问道：“你来找我，我可以认为是对于之前我的询问的肯定回答么？”
苏白但笑不语。
夏风穿堂而过，带起阵阵凉意。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中（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