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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中(二) ...

  •   刻经中(二)

      苏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中的。
      自己住的是单身宿舍,只有一间,还是上个世纪的古老建筑,筒子楼,白粉墙从下到上刷了半面绿漆,屋顶墙角都是剥落的霉斑潮印,一个个灰黑污黄的圈儿。这里一家争吵,全楼鸡飞狗跳,卫生间、厨房和水池都坐落在走廊尽头,潮湿阴暗,瓷砖与水泥地上都长满青苔。
      说是单身宿舍,但是除了苏白,其他工作人员都有自己的家庭,所以这栋旧楼是大多是租住户。苏白的房间幸运地朝西,这样就能享受半日的阳光以保证自己的书籍不至于发霉生蠹。
      苏白房间里没有家电,这对于一个现代人几乎不可想象,没有电视,没有冰箱,没有洗衣机,没有微波炉,没有电话,没有电脑,甚至连手机都没有,幸亏这里离刻经处只有几步路,若是有事,直接找他即可。
      房间里只有两样东西,床,书。高大粗糙的桐木书架,挨着墙摆了一圈,书,书,到处是书,架子上是书,连床上也挨着墙摆了几排,若是月窥粉墙时来观此处,却正合了句“半床明月半床书”的意境。
      苏白怔怔地坐在床上,瞪着窗外,一枝碧绿的洋槐枝桠伸过来,旺盛肆恣地在春风中舒展摇曳。他满脑子都是刚才谢篆和如春风的微笑,谢篆突如其来的表白,谢篆端俨优雅的坐姿,谢篆俯身时候迎面扑来的清冽的古龙水的气息,谢篆不同于初见时的一件领口开着两个扣子的灰白格子衬衫,谢篆金丝眼镜片后面的凌厉眉梢和微挑眼角……还有谢篆修长的食指尖点在唇上的轻薄的暖意。
      他活了二十五年,只有学业、书本、刻经、工作充斥着他的岁月,其他的,他从来未曾涉及,当然也就没有想过,他甚至还没有做好将自己的生活撕开一个裂口,将另一个人的之前先在与未来统统容纳进来的准备。
      苏白自暴自弃地倒在床上。

      谢篆坐在办公室里,一边在邮箱里看研究生们陆陆续续交上来的开题报告和论文初稿,一边运指如飞地用血红大字作批注,一边腾出耳朵听跑过来蹭今年春茶的两位美丽的精神焕发的女老师——陆莲子和张闲饮——的欢快交谈。这二位刚刚从本科的大课中脱出身来,又在教学楼门口遇见了几位群情激愤的老夫子,没说两句,那几位就开始哀叹现在人心不古礼崩乐坏,从学生一落千丈的水平开始,到老师们的待遇低下,再到眼前女老师们的谈吐着装等等等等,最后只逼得两位如花似玉的女士仓皇奔逃。
      刚说了个开头,张闲饮就闭了嘴,拉着陆莲子转身出了门,连刚沏好的茶也顾不上了,谢篆耳旁突然清静下来,正纳闷,抬头一看,呼啦啦一大批人进来,正是刚才她们口中的那群老先生,杜诵也位列其中。
      其中一个老头子气急败坏地嚷嚷道:“现在的人真是恬不知耻!!恬不知耻!!!”说着,就将一本书摔在谢篆面前的桌上,谢篆探头一看,封面上赫然六个大字——《竹林七贤乱弹》。
      谢篆不禁在心底微微笑起来。
      那个人还在一边喊道:“小谢你看看,这都是什么东西!!??你搞的是魏晋这段,最应该说一说,现在的人,尤其是老师,简直不可救药!这个作者可能就是咱们身边的人,竟然昧着良心写这样的书!简直是……简直是……”那人面白手抖,估计是心绪激荡,心脏受不了了。
      “禽兽!简直是禽兽。”谢篆微微一笑,接过话茬。
      “没错!这人简直是不知廉耻为何物。唉,通观全书,我得出结论:此人,乃妖孽也!你看看这人写的是什么——‘山涛和嵇康的忘年交与忘年恋’、‘嵇康和向秀的追逐与凝视’、‘阮籍和阮咸的叔侄情深与虐恋情深’……你看看,这写的都是什么?!今日我和杜兄”他一把拉过杜诵,“去建康书店淘书,一进门就看见畅销书架上摆着这么个东西,让人安能不气不怒!!??”
      杜诵在一边好言相劝,那人意犹未尽,喘口气又说:“最最可气的是,此人竟以‘杜颂’为笔名”说着用手指戳着封面,“岂不和杜兄名讳同音?此人居心之叵测阴险,令人发指!”
      谢篆哈地一声笑出来。
      杜诵站在一边,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甚是精彩。
      另一人说:“此等辱及斯文之□□,却有那许多女学生抢购,在收款台处一望——喝!人手一本!真是世风日下!世风日下!”说着,还滑稽地捶胸顿足作痛彻心扉状。
      众人吵吵嚷嚷,七嘴八舌,将谢篆的办公室堵了个水泄不通。谢篆一看他们来了劲,心下更是好笑,也不理他们,只是时而一本正经地附和一二给他们助助兴,然后就歪在椅子里闲闲地看论文。那些人痛快够了,也就偃旗息鼓,纷纷告辞。杜诵简直是落荒而逃,还有几个仍旧一边说着“可气”,一边不忘将那本引发众怒的《竹林七贤乱弹》抄起来带走。
      看他们走得没了影儿,谢篆从椅子里蹿起来,飞快地将门一把推上,靠在门上哈哈大笑,良久才缓过来。他站直身体,指着自己,一字一顿:“禽,兽。衣,冠,禽,兽。禽,兽,不,如。”话音一落,就又笑趴下去。

      过了数日,谢篆仍未得到苏白的任何回答,这令他有点儿惴惴。不过他决定赌一把,一定要让那个青年服输才算罢休。他谢篆应该有这个耐心,也应该有这个魄力。这与情爱无关,只是单纯的两个人之间的博弈而已,谢篆虽然输不起,但就算输了,他也不后悔。
      日子一天天过去,仍未见苏白表态,我们淡定的谢教授终于不淡定了,虽然他面上仍是一派云淡风轻,但他身边的研究生们人人知道,他心里是怎样一个怒海惊涛了得。
      这学期的论文已经接近尾声,不少人定了稿,还有些神品们才交第一稿,谢篆也不急,也不催,反正你们都已成人很多年,难道还不懂得为自己的行为买单么?
      谢篆一目十行漫不经心地看着,时值初夏,天渐渐热起来,他烦躁地拉了一把敞开的衬衫领口。张闲饮隔着办公桌坐在沙发上喝茶吹风,一双水灵灵桃花眼在谢教授那一片露出来的莹白肌肤优美锁骨上瞟来扫去,良久才艰难地蹦出两个字:“妖孽。”
      谢篆剑眉一轩,目光仍旧盯着论文:“谬赞。”
      张闲饮站起来,将另一杯新续的茶推到谢篆手边,气愤道:“你我同是此学校的包衣奴才,我却要给你端茶递水,真是奇也怪哉!”
      谢篆将手里论文一抛,靠在椅背上:“汝为讲师,吾乃副教,虽皆为下品,而实不同。讲师者,通房大丫鬟也,副教者,姨太太也,君如何见姨太太给丫鬟端茶倒水的?好吧,你我其实都是在为被学校扶正而奋斗终身,所以还算得上战友。”
      张闲饮以一种看白痴的眼光乜斜着谢篆:“我现在不是从异性的角度审视您,而是以同性的眼光观察您。您上辈子肯定是曹丕同志。”
      谢篆一哂:“Why?”
      张闲饮阴恻恻一笑:“专好女体代入,言必称‘贱妾’,诗必及‘空房’,您老跟他差不多了。”
      谢篆开怀地笑起来:“这般抬举我,怎么谢你!不过你说对了一点。”
      “什么?”
      “本人和子桓兄一样,都是攻。”
      “……”
      外面几声鸟啼,花影幢幢,映在大玻璃窗上,长日闲和。
      谢篆又拾起论文来:“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没有把谢篆要盼的盼来,却见陆莲子推门走进,一双乌沉沉的杏核眼忧虑忡忡,手中拿着一本期刊走到谢篆面前,张闲饮一看她这表情不对,也站起身。
      “谢师兄你看看这个。”陆莲子将期刊递给谢篆。
      谢篆接过来,扫了两眼,神色就变了,连忙将还未看的论文向后哗哗翻了几页,拿起来和期刊上的一比,眉头就锁紧了。他拿起手机,一个电话打过去,对方倒是很快就接了,谢篆以一种极为少见的严厉的甚至是恐吓似的语气说道:“许徽同学?我是谢篆,现在我有急事找你,你马上到我的办公室来,马上来。”
      那边的学生还想说什么,谢篆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不要和我讲客观,现在马上到这里来,我可以给你机会解释,但是时间是现在,地点是我的办公室。”
      说着,啪地一声合上翻盖。
      谢篆仰倒在椅中,一只手按着太阳穴。张闲饮拿着期刊和那份论文对比,陆莲子坐在沙发上,沉默地喝着茶。
      张闲饮猛地将那本书一摔:“这样的学生可真是不地道啊,论文还没给导师看,就先发出来,而且还署上导师的名字,这都算得上侵犯姓名权了吧?而且这学生平时不声不响的,看着还挺老实,怎么贿赂的编辑啊,竟然能在这样的期刊上发。”
      陆莲子的声音都透着凉意:“要命的是,这论文和杜诵年初在校刊上发的一篇极为相似,这是不是抄袭?但是,这样明显的抄袭,不要说是研究生,连本科生恐怕都不会做。”
      谢篆坐直身体,眉目沉凝,双手合十抵住下巴,双肘拄在桌上叹息着:“事情还远没有那样简单,是我的疏忽。”说完又苦笑一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还是太顺风顺水了,其实早就应该做好准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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