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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次日凌晨,我便醒了,婆婆出现在我的房间里,她手里拿了一只巨大的薄荷糕,嘴里念念叨叨着一些祝福,眉头紧紧锁住。我很明白因为要去矿上,她才会这么做的。薄荷糕是瓦斯梅送别贵宾的最高佳果。这里的人用它来祈祷心中所祝福的亲人,朋友,祝愿他们永享平安幸福。
      婆婆为了我,竟然拿出了薄荷糕,我心里即惊讶又有一阵酸楚。她对我的好,我心里是明白的。这次留下,我真的愿意拿出一切来偿还她的这份恩情。
      婆婆似乎很是伤感,满头是汗,唇色苍白地说:“孩子,离我们家10000公里就是荷兰的边境了,那里有船出没的痕迹。它们往往反反,通往法国的,必须得坐七天七夜的船。”
      “100000公里。”我瞠目结舌,想不到我来这里的时候竟也跨过了如此距离。从此以后,我和法国,和舅妈他们便也隔上了这七天七夜。我心如死灰。
      “傻孩子,既然舍不下父母,舍不下责任,为什么不离开呢?现在走还来得及。”
      婆婆支撑着虚弱的身体,用手把薄荷糕塞到我怀里,抖抖地说:“孩子,和家人回去吧。瓦斯梅不属于你。”
      她笑笑拍拍我的脸接着说道:“你真是舍得抛弃父母,他们一定会伤心的啊。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你只希望将来自己想有一间小小的屋子,有朝着向日葵的窗户,可以坐在阳光里面轻轻抚摩陈旧质感的书页。既然这样为什么不选择留在法国呢?你和小磊不同,你真是不能不让人心疼的孩子,婆婆是不愿你重复小磊甚至每个瓦斯梅人的宿命啊。”
      “婆婆,我答应了戚磊留下,我便不可以走。他现在还在矿上等着我。”
      我该怎么告诉她,其实不光是她,还有我自己。我当然清楚瓦斯梅并不适合我,而我的父母也很爱我,我和戚磊,和这里那些矿工是有区别的。可是,我不能留在邢氏,说不出来为什么。这似乎是宿命,第一次被舅妈领进她的殿堂时,我就明白我不可能爱上那里,尽管它是那么地金碧辉煌,那么地高高在上,那么地富贵荣华。
      而戚磊是不同。他生活得自由自在,生活得桀骜挣扎。我信第一眼的缘分,短短的两个月就这样,一次一次,被他折服。
      我的固执困扰了婆婆,她淡淡地说:“傻孩子,这世上有聚有散,但不是你和小磊。你和他像被命运分割在两个空间的个体,注定走不同的路,你又何必太执著呢?而且没有什么东西是我们控制得了的,即使是小磊,也不一定按着你的揣测来选择你们的未来。记住孩子。。。事情不若你们想象的简单。”
      没有等我辩驳,她已经步履蹒跚地走出我的视线。
      有风沙迷蒙了我的眼睛,我来不及揉搓,数不清是第几次,婆婆这样重复我和戚磊的差异了。

      三点还差一刻,我在小三门前与戚磊碰头了。昨夜下过一场大雪,去矿上的路被封住了。我们在田野踏出一条路,朝黑色的烟囱和矿山走去。四面八方走来不少矿工。这些矮小的黑影在雪上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很快,急急忙忙往自己的窝里赶。天气冷得刺骨,他们穿着薄薄的黑上衣。也许是为了取暖,他们缩着脖子,两肩高耸,把下巴藏在衣领里。
      戚磊把我带到一间屋里。架子上挂着许多油灯,每盏灯下面标有号码。
      “这做什么用的?”我好奇地问。
      “一旦下面发生事故,看没挂回矿灯的号码就能判断出事的是哪些人了。”
      他今天穿着白色低领大毛衣,牛在裤,借着昏暗,他的眼睛那透明的感伤,晶莹多芒,真好看,那么蓝,却又蓝得那么干净,真像《时光慧眼》中的那滴眼泪,有种柔软的硬度。
      我刚想问他和小三矿灯的号码,却见矿工们匆匆取下自己的灯,走过大雪覆盖的院子,跑向放罐笼的砖房。
      我和戚磊也跟了上去。罐笼里有六个隔间,层层紧挨着,每间只能装进一辆推煤车;如果是装人,两个矿工进去后蹲下还能伸伸脚。但事实上是每次装五个矿工,大家挤在笼里,仿佛煤炭般下落。
      大家都很敬重戚磊,他们让我和他单独挤在最上层的一间里。我们使劲地往下蹲,脚趾紧抵住罐笼壁,头还是碰到了吊缆。
      戚磊伸手圈住我的肩。他的手臂环过我的腰际,脸颊就贴着我的脖颈,温热的呼吸粘在我的皮肤上。这个拥抱是那么妥帖,好像练习过无数次。
      我的心突然跳成了那么汹涌的一个惊叹号,眼神却只能对接成一个删节号。我和戚磊靠得好近?到处都是眼睛。我是怎么了?
      “把手紧紧地放在胸前,”他笑了笑。“不然手若碰到井壁,被轧断了可不要怪我没提醒你。”
      “真罗嗦!”我挣扎地想和他拉开一点距离,可此刻的他反手将我定在了怀里,如同宝贝。
      信号发出后,罐笼顺着轨道往下剧滑。我们就在这个比罐笼直径宽一英寸的井筒里上上下下。
      幽静的暗井深出,我浑然不寒而栗。顺着一个黑洞飞速地坠入一个无底深渊,这种恐惧的经验对我还是首次。那份藏于心底的脆弱,仿佛突然倾泻而下的流水。我抱着戚磊,颤抖起来。
      戚磊紧紧地抱着我,清凉温香的背后,我听到他的承诺:“傻瓜,近两个月来,都没有发生罐笼的事故。”我又听到了他身上那一丝已经令我熟悉的微笑。
      晃晃的油灯,灯光暗暗,我晕晕忽忽的。
      正欲合上眼睛,忽然听到戚磊说:
      “STONE,你知道吗?我这样下井已有7个年头了。可就算到死,那种对罐笼无法克制的恐惧都永远都不会消失。”
      “STONE,你知道吗?你每次睡着时,都喊着‘爸,妈,原谅我。’”
      继而,他冰凉却柔软的手指,牢牢拽着我的手,十指交缠。我闭着眼睛,亦不知道该接怎样的话。
      他又对我的耳边细语,语气甚是平静,也丝毫没有责怪我的意思。他说:“你还是对家庭心存愧疚。你放心,邢氏终究会来找你的!”
      我抬头看着戚磊,问:“你怎么知道?”
      戚磊不再说话,只是把头埋得低低的,挨着我,一身纯白的装束,加上他的长发,在暗淡的光影里,像是一只将要隐没在黑暗身处的精灵。
      下到一半,也就是离地面几百米的地方,罐笼停了下来,接着又猛地一下再往下落。水从井筒壁的岩缝中渗出,我只觉得害怕。抬头往上看,一颗星星那般大小的一点天光。戚磊紧紧地抱着我,轻轻地抚摩着我的头,仿佛安慰着一个脆弱的孩子。可谁又是孩子呢?
      在地下700米处,我们走出了罐笼,那些矿工门还要往下降。
      我站在一条宽巷道里,这巷道又伸出从岩石和黏土中凿出的支道。我原以为自己会被投入一个火盆班的地狱里,不料这里却很凉爽。
      “这地方看起来,还凑合么。”我哈哈大笑,尽量掩饰方才的尴尬。
      “恩,只可惜没人可以在这样深的地方干活。从井里吹进的风,对下边的矿工是种遥不可及的奢侈。”
      我们又在巷道里走了一会儿,戚磊转身说:“STONE,TRY(试试看)!如果摔倒了,也要自己轻轻地爬起来哦。记住,我不在身边的日子,你小子也不许完蛋!”
      突然,戚磊的身影消失了。我趴到地上,看清地上有个洞口,便伸手去摸那里的扶梯。洞口仅容一个瘦个子进出。开头5米还不觉甚难。到中间时,我就只好仰面,把头朝去的方向一点点挪动。水从岩缝中渗出,梯子被泥浆压住了。我能感到水不时滴到脸上。
      我又看到了戚磊,我跟着他匍匐着穿过一条长长的巷道,这巷道通向离出口最远的一处矿层。这里的一长排工作面都被粗糙的圆木支撑着,仿佛被墙隔开的一间间地下室。
      挖煤的工人穿着污黑粗糙的布衣裤;铲煤的则是和我年龄相仿的小伙子,他们只在腰上系一条粗布,赤裸裸的身体就像根粗棍。在三英尺宽的通道里推车的往往是女孩,她们和男工人那般墨墨黑,只穿了一件粗布衣遮住上身。水从工作面的顶部往下滴,浓稠的钟乳石,扑面而来。小小的油灯是唯一的光源,为了省油,煤芯又捻得极小。空气贴近我的鼻尖,隐约可以闻得到灰飞飘尘的气味。
      在前面的几个工作面,我看到采煤人尚能直立挥镐。可却往深处,工作面越狭小,他们只好躺在地上用肘支着抡镐挖煤。随着工作时间一小时一小时过去,他们大口大口喘出的热气也是黑色的。
      “这些人每天只能挣到两个半法郎。”戚磊对我说,“就这些还必须让检查站的检察员认可了煤是合格的才行。五年前,我们还能挣到三个法郎,可打那以后,工资每年都要降。”
      他检查了被看作是耸立在矿工和死神之间的撑顶圆木后,转向挖煤工。
      “这柱子不行了,”他告诉他们。“柱子松动,再下去就要塌方的。”
      那挖煤工是这个面上五人小组的头,他咒骂了一长串。因为他骂得很快,我几乎只听懂了几个字。
      “他们出维修费,”那人大声说,“我们愿意修!如果维修时,我们又怎么能同时采煤呢?被这里的岩石压死,和在家里饿死有什么不同!”
      从一个工作面走出,地面上又有一个洞口。这次连下洞口的梯子都没有,斜七竖八的柱子插着,流畅的纹路,有细密繁复的裂痕。戚磊接过我手里的灯,把它牢系在裤带上。
      “慢点哦,STONE。”他反复地笑着,似嘱咐又似鼓励。“千万别踩着我的头,要不然我非挂了不可。”
      我们向下爬了五米深,一个接着一个,走向黑暗。戚磊刺破手指,他苍白的指间立时沁出一滴透明的血,他把指尖按向我的额头,那血便霎时沁入。
      “你这是做什么?”我不明所以,一向平稳的心隐隐又有了波动。
      戚磊仍是坏坏地笑着,我太累了,看不清他的表情。“听说后羿的鲜血可以给人勇气。你有了我一滴的血,便从此多了我一部分的力量,STONE。”
      我若有似无地嘲笑:“那我们这次便可以安安全全地离开这鬼地方咯,是吗?”
      “我会让你好好地离开。”他微微地笑着,只应了一句。
      我真的不再害怕了,我想,是戚磊的血的缘故。
      我扶着原木停下喘口,我们不得不常常停下,以便让来往的煤车通过。我的双手紧抠在两壁的硬土下。两边的巷道比上边的更窄,对面推车的女孩也更年轻。也许她们还不及十岁。煤车很重,恍惚中,感觉她们推动的声音很遥远,几乎要穿过了生死。
      我自然明白脚下等待着我的是无底的深渊。戚磊就一直在我身边。即使死亡的气息始终没有走远,但我心里的不安竟已不见。他似乎总有这种魅力可以让瓦斯梅的所有人,无论是多么的纷乱恐惧都会平静下来,静静地听从这个俊秀的他。
      “看STONE,”戚磊指着巷道尽头的金属滑槽,有煤车挨着电缆沿着滑槽上上下下。
      “我带你下到最底层的700米深处,在那里你能看到在外面那个世界绝对看不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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