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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贰 乐游古原崒森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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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游原是帝都升平坊与新昌坊之间的一块高地,碧草绵烟,亭台华美。地势颇高,人立其上可将帝都大半风貌尽收眼底,胸怀为之一阔。不单是帝都人闲暇游乐的首选之地,更是外乡人来帝都后必去的地方。
之前尹千觞与欧阳同游时,便一眼相中乐游原建于水榭之上的酒居,盘算着哪天要再来尽兴痛饮一番。但当他真个如愿坐在酒居,临风倚栏,品饮佳酿时,心里却不怎么痛快。
“少恭就这么不相信我……”尹千觞喃喃抱怨着,将下酒的汤浴绣丸丢下水中,碧波一分,立时浮起一群锦鲤相拥争食。
不许他插手此事。欧阳虽未明说,但昨天话里话外已透出了这个意思。任他再怎么争辩,欧阳也不给半分余地。他本说今早再劝劝,不想等他起来去敲欧阳的房门时,却听伙计说隔壁的公子天刚亮就吩咐送水送饭,早出门去了。
如果是别的事被欧阳撇下,尹千觞最多抱怨几句便一笑置之。但是这回……
尹千觞仰头干了一大口酒,悻悻想道:从来只有独行大盗才孤身行事,没听说过其他不要帮手的。加上是在卧虎藏龙、人生地不熟的帝都。回头要是出了事,看少恭怎么说。
正自忿忿不平,尹千觞目光无意落到楼梯上,却见到一个熟人:昨天赌输了还想出老千的那干瘦汉子。只见他满脸紧张,目光不住乱转,被店小二引着,进了一旁设屏垂帏的雅座。帘子一掀,尹千觞看到里面面早坐了个人。虽只是惊鸿一瞥,亦足以看清那是个高鼻碧目、鬈发包巾的胡人,甚至还被对方带上玉石反映的光辉刺得目眩。
那胡人衣饰华丽,怎么会和一个赌棍混混搅到一处去?
若在平日,尹千觞奇怪一下也就算了。但一个“胡”字正好勾着他现在的心事,心念一转,尹千觞装作观赏楼下莲花,持杯起身,沿圆形酒居缓缓绕行,最后停在刚才那人进去的雅座旁。
这座水上酒居建得不大,所以雅室未像别的酒居那般间隔开来,而是只以屏风纱帏相隔。幸好如此,尹千觞无需凑得太近,便能听清里面的声音。
“……您既然找上我,我保证同兄弟们一起帮您办好这事儿。”这是干瘦汉子讨好的声音。
“父亲,噢,他一定是被狡猾的汉人迷惑了,竟然要轻易将宝珠送给别人!只要将宝珠带回我国献给国君,就可以换来数不清的黄金和美人,父亲却要将它白白送出去!现在甚至连家也不回!”官话里夹着浓重的异域口音,想必就是刚才所见的那位胡人。
“您放心,我一定会按您说的,在令尊……呃,也就是你父亲送珠子那天,把它夺回来还给您。”
“只要你帮我帮将宝珠拿回来,先前说好的酬金再加两成!”
…………
听了一会儿,尹千觞便猜出个大概:做父亲的要将一颗宝贵的珠子献给某位显要,做儿子的却认为这不值得,珠子应该拿回国内敬奉国君,才会得到更大利益。但父亲听不进他的话,他便买通匪人,想在父亲献宝之后,再将珠子夺回来。
这小胡人倒是打得好算盘,可惜却找错了人。想起昨天赌坊内干瘦汉子目露凶光的模样,尹千觞摇了摇头:任你报酬加得再高,也高不过珠子本身的价值。届时不得手便罢,若是得手,只怕珠子马上要被这汉子私吞了。
不过,宝珠……敬奉……不回家……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这边厢干瘦汉子与那胡商之子商议许久方妥。为避人耳目,胡商之子先行离开。干瘦汉子将席面上的菜肴一扫而空,才打着饱嗝慢悠悠踱步回去。
下得楼来,他心里兀自做着成功后立即变卖宝珠、回老家置田起房做富家翁的美梦,突然被人重重在肩膀上一拍。
心中有鬼的干瘦汉子顿时吓了一跳,急急转身,看清来人后松了一口气,陪笑道:“原来是尹老弟,今儿也来乐游原?瞧老弟孤身一人,要不要兄弟替你引荐几位美人?保准都是一等一的水灵鲜嫩。”
“看美人之前,我想向老哥打听件事。”尹千觞满面笑容,手下却如铁箝般,挟紧干瘦汉子半拖半拉进幽密树林。
…………
“……就是这样,句句是真,我可不敢瞒您。”被迫将私下里的勾当合盘托出的干瘦汉子哭丧着脸,心疼到手的一桩好买卖又吹了。
听他所说皆与自己猜测相符,尹千觞微有得意,旋即又犯了愁:这支“奇兵”若好好利用,当为欧阳一大助力。可一时之间,他又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
当尹千觞正恨自己没多生一个脑袋时,忽然触及一事,却是昨天自己忘了问欧阳的,连忙喝道:“我再问你,这珠子究竟有什么物异之处、竟让那胡小子不惜忤逆父亲要也夺回它?”
干瘦汉子道:“不知您听没听说过,波斯人爱珠宝,死后口中要含一颗珠子才能下葬。身份越高,含珠越要珍贵。那小波斯之所以想将此珠带回他们波斯国献给皇帝,正是因为这颗珠子大有奇效:死人含上它,尸身永远不会腐坏,也不会遭虫蚁咬啮。您听听,这珠子珍贵不。”
尹千觞没有搭他的话,只在心中奇怪:这珠子虽然难得,一时半会儿却也用不上,欧阳想要它做什么?
那干瘦汉子见尹千觞不理他,小声嘟囔道:“小波斯也没告诉我实话,还扯什么那珠子是他祖母留下的,他舍不得献给汉人,只想献给国君。这些事儿都是我托道上兄弟们辛苦打听出来的,没想到转个身就被你捡了现成。”
郁闷之下,他后面那句话声音稍稍高了些,一字不漏传入尹千觞耳中,令他忽然想出一个主意来。
尹千觞越想越觉得可行,登时喜上眉梢,笑容越来越灿烂。
他本就生得俊秀夺人,若在外面这么一笑,不知要迷倒多少女孩子。落在干瘦汉子眼中,只却觉这笑容大有深意、满是算计,被吓得情不自禁倒退一步:“尹、尹老弟?”
“兄弟莫慌,小弟还有件事想托付给兄弟去做。以兄弟之能,想来必不令小弟失望。”
听完尹千觞的“托付”,干瘦汉子简直欲哭无泪。他想拒绝,但尹千觞的手已“亲切”地搭在他肩上。狠话在喉头转了一圈,终于还是落回肚里:“好……必、必当不负尹老弟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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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请欧阳为师的那胡人正是众人口中以一半家产换得宝珠、之后便行踪不明的波期商人阿罗憾。
他携妻带子,自本国到□□帝都行商已有两年。原先只说瞻仰一番上国风貌,贩些茶叶瓷器回去赚得半生衣食便够了。但在帝都待得愈久,他愈是眷恋□□繁华,渐渐萌生出在这里扎根的念头。打定主意,遂托人引荐结识了一位侍郎。细细揣摩形势、认定这位侍郎大是可靠后,更不顾儿子反对,重金换得一颗宝珠,欲为进身之资。
彼时□□以诗赋取士,阿罗憾一介商人,来帝都后才开始学习□□语言,并习得一些契约上常用字眼,于文章诗道可谓一窍不通,偏偏那位侍郎大人又沽名钓誉,一边收受重礼,一边还要装模作样考较对方学问。为迎上意,阿罗憾唯有硬着头皮去学些风流文采。
但名师多半不愿收商人为弟子,寻常士子又不知底细为人。更兼他现在是携宝避外,若行踪被传出去,岂不白费功夫。
阿罗憾为此急得团团转。那天去道观进香,祈求□□神明保佑时恰好遇见欧阳少恭正与道长高谈阔论。他在旁悄悄听得几句,觉得这位年轻人谈吐甚为不凡,学识亦当不俗。之后再打听得欧阳是初来乍到的外乡游人,更是正中下怀,连忙许以重礼,百般延请欧阳。
他却不知欧阳亦是暗怀异心,只当自己时来运转。欣欣然学了些经典常义,记了些华诗丽赋在肚内,自觉火候已到。恰逢这日侍郎设筵赏花,宴请诸人。阿罗憾立即差人置办行头,预备晚间赴宴时便将宝珠奉上。
忙完这些,他又打发人送信到欧阳下处,只推今天有事,欧阳先生不必再来,日后定当登门拜谢云云。
看罢信,欧阳随手掷到一边,道:“看来便是今夜了。”
尹千觞正把玩着新买给欧阳的鎏金五足银薰炉,闻言挑了挑眉:“是吗,不知少恭可有准备周全?”
“之前我一直没打听到那珠子被他藏在哪里,不过任他如何,今夜宴席上,他必要要携宝而至。只看届时…… ”欧阳屈指轻轻敲着桌面,思索种种法子。
见状,尹千觞咳了一声,故做淡然道:“少恭,要不要我帮你?”
“不知千觞有何见教?”
“其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