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谴-上》羽如云

17、落子

　　御花园临风台上，清风徐徐，宽敞的平台上，父子俩在对弈。

　　棋盘上一片空白，对弈刚刚开始。

　　父执黑，落子右下角，子执白，亦效法。

　　棋德如人德。

　　玦落子天星正中，问，“瑞儿要见的人，可曾见到？”

　　卿瑞的白子并行而落，“见到了，也没见到。”

　　这面具，究竟还是没有取下来。玦执子，将落未落，问，“瑞儿觉得他如何？”

　　卿瑞等父皇下子，答道，“此人十分有趣，性情矛盾如若儿童，忽而严肃，忽而淘气，察言观色细致入微，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却偏偏天真异常，对书上所言相信无疑，一方面循规蹈矩，尊重礼节，一方面又胆大妄为，连儿臣这个太子都敢戏弄。”

　　玦听到最后一句，甚感兴趣，问，“他如何戏弄瑞儿？”

　　卿瑞摇摇头，说，“他借一张面具，引儿臣与他玩问答游戏，借机询问宫里的事情。”

　　玦将手里的黑子落下，意欲封死活眼，问，“你即已堪破他的动机，又有没有告诉他答案？”

　　卿瑞跟下一子，将白子救活，“日后父皇要招他进宫，他问的事情迟早都会知道，告诉他又何妨？”

　　玦抬眼看了一下卿瑞，这个儿子聪明是聪明，防人之心却太少，“瑞儿，你有没有想过，既然他日后都会知道，又为何要借这个机会问你？”

　　卿瑞想了想，而后说，“儿臣以后说话一定三思而后行。他问儿臣的问题，其实都无关紧要。不过父皇若真有心要招他为婿，可否不要配给怀玉？”

　　“为何？你不喜欢他么？”玦不动声色落了一子看似无用的隐棋。

　　“倒也不是，这人端的是讨人喜欢，就算明知他心念不正，也讨厌不起来。”卿瑞揣度着玦的用意，手里的子没有轻易落下。

　　“那又为何不要配给你最喜欢的妹妹？”玦很有耐心地静等，昨夜大雨一落，今日天气无比地好。

　　“怀玉性格隐忍，遇事不喜与人言，都放在心里，虽说她是公主之身，却没有公主之势，我怕日后怀玉受他欺负，却不肯跟人说，白白辛苦了自己。父皇要给公子孑配妻，要找个泼赖些的妹妹。配怀玉，总要找个心细体贴，能猜出她的心思，处处都会顺她意的人。”卿瑞说完，才当空落下一子，挡在黑子的通路处。

　　玦抬眼看了卿瑞一下，卿瑞口中说的条件，公子孑完全具备，“瑞儿的意思，是要给怀玉配一个胆小怕事无用之人。”

　　卿瑞手中摸起的棋子落回盘中，“父皇明知儿臣不是这个意思。”没用的人怎么配得起怀玉？

　　玦这才展颜一笑，“瑞儿何必多虑，有你看着怀玉，有谁又敢欺负她？”

　　父子俩的棋，下到关键处就结束了，并没有输赢结果。

　　七日之后，玦才招孑入宫觐见。

　　静如处子。

　　离开沐衣馆后，公子孑并无任何异动，只在怡香院静养，多等也没有意义。

　　外宫御书院，天子召见文人的地方，满园玉华，一背书香，真正怡人。

　　门外的宣唱官，两边站的侍卫，统统地煞风景。

　　凹形书房的外廊里，三步一岗，戒备森严。

　　公子孑行步规矩，目不斜视，直直走入正厅，到了里面，下摆一撂，即时行大礼。

　　天子玦手一抬，“平身，赐坐。”

　　厅里只剩两人，玦才问，“孑，你可猜得出朕叫你来为何？”

　　公子孑恭敬地说，“孑不知。”

　　玦说，“朕叫你猜。”

　　孑说，“天子的心意，不敢妄自揣度。”

　　玦抬目深注，神色莫测。

　　孑起身，躬身而说，“天下有两人孑决不揣度。一是老师，老师养我长大，养父如生父，老师说什么，孑就相信什么。还有一人，便是天子。天子是颂汤子民的长父，孑是颂汤子民，天子就是孑的长父。父如天，天意不可测，所以天子的心意孑不揣度。天子的话，都是教诲，不管真假，孑都用心倾听。望皇上体谅孑之不能猜。”

　　玦眼色不再严厉，温言道，“朕要你来，是想帮你查询你的身世。”

　　孑又一躬身，“孑多谢皇上关心，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玦说，“只管直言。”

　　孑说，“皇上可知孑这名字是哪里来的？”

　　玦嘴角微露笑意，“莫非是你老师所给？”

　　孑说，“皇上所言正是。不过皇上可知老师为何给我起这个名字？老师当日对孑说，失忆并非坏事，对于孑来说，也许是大幸。老师说孑这一生若要平安，只能孑然一身，故而给我起名孑。他还告诫我，不要寻宗问亲，否则恐遭杀身之祸。”他说这些话时，一直低垂着头，看不到他的眼眸，也看不到他眼里的情绪，他的语音却不再平静无波，“皇上，除了那些糊涂一生的愚民，有哪个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来历？有哪个不想得到自己父母的关爱？然则孑却听了老师的话，不敢寻亲。一直以来，孑不是不想，只是不能。”他突然抬起头来，直视着玦，“皇上，孑孤灯独守之夜，却听邻家孩子大声耍闹脾气，母亲父亲千哄万骗尚不满意。孑却有一腔热情，无从宣泄，不能寻亲，不能寻亲，孑不能违背老师的教诲，心中却万分凄苦。”他突然跪下来，大声说，“这世上，只有皇上能帮我，求皇上解开老师加在我身上的禁制吧！孑如能得一日亲情，就算短寿，就算横遭杀身之祸，也心甘情愿！”他说话决绝，掷地有声，他抬头看着玦的眼里带着恳求，眼角蓄着泪光。

　　玦亦动容，“你起来，朕能帮你，一定会帮。你可否请你老师来与朕一见？”

　　孑低下头，并没有起身，他用袖口擦一擦眼角，小声地说，“老师已经仙逝，孑因此而出山。孑此来求皇上，实觉对不起老师，皇上还是不要答应孑的好。”

　　玦叹了口气，孩子可怜，他看着低头跪着的孑，一时静默，还有一个孩子，更是可怜，出生未见父母一面，却已被命运赐死。他内心翻腾，一时说不出话来。

　　两人一人上坐，一人下跪，双双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