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谴-上》羽如云

14、骸骨

　　但凡在内城河吊桥上走过，只要对水里看过一眼的人，十有六七，都说水底下有庞然大物。每个看到的人都说这东西看不真切，只看到一个影子，大体像龙，只是无角，也无爪，在水中游弋，如此巨物在水下游弋，水面却波澜不兴，十分怪异。大家一传十，十传百，东吊桥头聚集了上千人众，在水边围观，将交通都堵塞。

　　负责管理护城河的河官郑松原本并无心理会这些无聊的谣传，自颂汤成立，皇城造成后，这护城河存在了一两千年了，河里鱼也没有一条，哪里会来什么庞然大物？多有可能是天上的云影，落在水面上，让无知的小民看走了眼，传出如此荒唐的谣言来。但是人群聚集，影响交通，扰乱了皇城的秩序，他不能不出来管一管。

　　他走出疏理局的大门，看了看天，天色一片阴沉，前几日闹腾的毒日头，今日根本就不见踪影，天气却异常闷热，这明明是要下大雨的征兆，大家应该在家里守着，管好门窗，偏偏还要出来，聚众闹事，真是没事找事。

　　他走到东头，走上内城墙的墙头，俯视着下面的民众，叹了口气，清了清嗓子，说，“诸位皇城民众听着，自开国以来，皇城护城河一向干静，素日里不许任何人投放任何活物死物，水面上每年打捞浮叶，是以清洁水质，水道从头至尾自行贯穿，蓄积的，是天上来水，并无暗道连通其他水源，所谓巨兽，不过是天光投影造成的幻象，不可当真。东西南北六处吊桥，是连接内外城的要道，你等聚集此处，妨碍正常交通输流，当速速退去，以免麻烦。”

　　他才说完，下面就有人接嘴，“这天光投影年年都有，如何就这几日有人看到巨兽？况且并非一人所见，郑大人这么说，是不是意指这皇城上下，突然间人人都瞎了眼？发了疯了？这更是耸人听闻。”

　　一人开口，众人议论，嗡嗡之声不断，根本就没人再听郑松说话。

　　郑松在上面劝了一阵，见没人理会，只能拿了大锣来，在上面哐地敲了一声。他这官说大不大，京城里是个官就比他大，他也就管条河，也不能叫了官差来抓人，他这官说小也不小，护城河出什么事，都得他顶着，这人员不疏散，上面怪下来，他的官职不保。他这锣一敲，众人声音才安静下来。

　　郑松在城头上说，“你们也别吵，就这时候，你们谁又看到巨兽了？我说你不信，你说我不信，吵也吵不出个结果来，不如下水里去看一看不就清楚了？你们这里哪个水性好的，多派几个，分头下去找，一圈绕回来，这么大个东西，怎么都能看到吧？有的话，我们上报皇上，听皇上的话处置，没有的话，你们都散了，不准再聚众闹事。”

　　他这方法说好是好，可谁下去呢？万一这巨兽吃人，下了水，谁逃得过它？众人面面相觑，没有接话，要这样散了，又不甘心。多会儿，有人才说，“郑大人，会水的不少，万一下水遇到巨兽，有什么闪失，这要怎么说？”

　　郑松心里想，这水里什么也没有，能有什么闪失，就大开口，“下水要是让巨兽吃了伤了，我负责赔偿，死了给家人黄金十两，伤了赔药钱。”

　　他这么一说，陆续就有人出来，找了十二个人，分别从六个吊桥口下水找，上面又派了人拿了绳子沿途接应，万一水下的人遇到危险，上面的人就抛绳救应。为了避免遗漏，每处下水的人还用快马送到位，各处烟火通信，同一时刻下水。这皇城里安逸了许久没出过事，今日如此大兴动众，大家无比兴奋，护城河边聚满了看热闹的人，都等着有什么重大发现。一切准备就绪，郑松在东城头上一声号令，五处城楼一回应，人就下了水。

　　东吊桥头下水朝南去的人，一路就游远了，朝北去的那个才下了水，不过就潜了片刻的工夫，就冒出头来了。他在水里，朝城头上的郑松叫道，“桥下有东西，您快派人打捞。”

　　郑松奇怪，还以为已经找到了怪兽，不过看这人并无惊慌失措，还在水里等着，也不象遇到巨兽的样子，就问，“你看到什么了？”

　　那人说，“底下有个篮子，有个箱子，打不开，非常沉，看着精致，好像是宫里的东西，您要不要派人捞上去看看？”

　　郑松一听，就说，“这谁敢随便往护城河里扔东西，皇法都不听，这还了得，捞起来，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人扔的。”

　　提篮和箱子看着不大，提提却很沉，闹了半天才捞出水面，天都半黑了。篮子是宫里常用的青藤提篮，一人手臂长，两头椭圆翻盖，中间提手，在水里搁置时间长了，表面长满了青苔，还有些奇怪的水下爬藤，长在篮体的藤条中间，将篮盖和篮体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拿了利刀来，将这些爬藤割断，才将篮盖打开。

　　黑桃木的箱子却严丝密封，无处下手，不用斧子劈，不知如何打开。

　　一边的人还在研究箱子，另一边的人已经把提篮打开，不开不要紧，一开吓了人一跳。没开前人人都想里面是金银珠宝，见者有份，现如今一看，里面分明是一俱婴孩的骸骨。奇怪的是篮体上长满青苔，人骨上却干净雪白，没有一丝污迹。围观的人都傻了眼，是谁这么狠心把个婴孩丢在水里？

　　骸骨的下面，垫着一块墨青色的石头，份量显然都是这块石头上来的，为何要放块石头在下面？自然是怕篮子浮起来。这人下手这么绝，要让这婴孩永远沉在水底，人在天日下，却永远见不到天日，惊呆的众人回过神来都愤怒起来，嚷嚷着要把这些证物送到刑部报官，一定要把这凶人抓到，皇法处置，为这个不会说话，也不能说话的婴孩申冤。

　　人群里，有当日守门的方朔，他跻身上前，仔细看着那块墨青石，摆手说，“大家且慢，我看事情并非表面看来如此简单。”

　　方朔在城门口守长了，但凡出入城门的，没有几个不认识他。城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多，事也多，他也算见多识广，见他脸色严肃，大家一时都安静下来，“这石头，我见过，是宫里请人专门从千里之外运进来，因为沉，走过城门时让人起疑，我当时还验看过，听送石头的人说，这是仙姥山上的神石，专门用来镇压邪物的。你说这沉婴的人，若是要杀人灭尸，扔在城外的乱葬岗上不是更好？那里无名尸骨多，谁也不会对个骨架起疑。这吊桥头人来人往的，在这里弃婴，最容易被人看到，岂不自找麻烦？”

　　郑松接嘴，“你意指这个骨架不是婴孩，而是个怪物，妖孽？”

　　方朔说，“极有可能。都说这东吊桥头是龙头，扔在这里，我看是为了镇妖。”

　　郑松最不信妖孽鬼神之说，“照你这么说，我杀了人，只要垫块石头，扔在这头的水里，就无罪了？不用担心受惩罚，可以无法无天了？”

　　两人争执不下，旁有人说，“这箱子里又是什么？也许打开看了就有线索。”

　　有人接嘴，“这箱子打不开，不如拿把斧子来劈开。这万一是什么宝贝，送了官，不就没了？”

　　方朔急着摇手，“不要乱来，万一里面是妖孽，劈开了，放了出来，大事就不好了。”

　　大家嚷嚷大家的，谁也拿不定个主意。

　　小张离换了岗，也来看热闹，看这乱的，他就说，“我看大家都不要吵，我们城里现成来个答疑解难的，不如我们先叫他看一看，再决定开不开箱。”

　　他还卖关子，不直接说，心急的人嚷嚷起来，“是谁？”

　　方朔说，“昨日公子孑进了皇城，不如找他来看看。”

　　小张离去了许久，从客栈转到谢堂晔官府的大门口，站了许久，才请到昨日还能贴着身走的公子孑。公子孑一身简洁的青衣，匆匆随小张离从内城出来，原本围看箱子的人，都转过眼去看他，公子如玉，还是一块罕见的通透翠玉，收藏不起，占有不到，摸不能摸，看看总还可以。他一来，挤成一堆的人就让开一条道，让他走到桥中间。

　　桥头上火把透亮，辉映在他的眼中亮点跳跃不已，他来，蹲下，先看篮中骸骨。他垂着的眼眸，神情认真，眼角边的那抹异红分外惹眼。众人的眼光落在上面，有些人的心里不由记起多年前的一个风和日丽的晚上。

　　今晚却闷热，让人躁动不安，静不下心来。

　　公子孑伸手，在篮体上抹下一块青苔，仔细看了看外表，然后又用两只手指一抹，抹开了看内里，他瓷白修长的手指，肌肤晶莹，在夜色里折射着火光的红润，无端地叫人看着嘴馋，想要含在嘴里尝一尝滋味。

　　他的心思在桥上的证物上，众人的心思却都已经飘远。九年前的夜市里，有个男孩，也如他一般，秀色可餐，叫人垂涎欲滴。

　　只是那时的孩子有价，可亲可近，今日的他却可亲不可近。

　　不过一晌的功夫，公子孑便抬头，眼光一转，便环顾了身边所有众人，“这是一个才出生的婴孩，投在水里大概有十八年的光景。看盆骨骨架的形状，应该是个男婴。”

　　众人噤声。郑松看了方朔一眼，那意思是说，看，还是我说得对吧。

　　方朔被郑松看了这一眼，才迟疑地说，“如果是个普通男婴，那块石头又是怎么回事？”

　　公子孑微微一笑，说，“我只是说男婴，又没说普通男婴，这俱骨架形状正常，并无任何可疑之处，骨架对称均匀细白，头骨饱满，没有一丝瑕疵，看着就是个美人胚子，光看这付骨架，谁也不敢说这是个妖孽。”众人看着他的脸面，听到他的话，都在心里唏嘘，平白觉得这男婴如果长大到现在，也应该像他一般白玉无暇。公子孑接着说，“这块石头，大有来头，是终姥山半山腰上的界石。所谓界石，放在仙山上，就是天与地，仙与人的分界。上山的人，一般行到界石处，就再也上不去，除非是有仙缘的人。界石随葬在下，是人与地的分界线，意欲将被葬者和地狱隔离，葬的若是凡人，可以阻止灵魂入阴间轮回超生，葬的若是妖孽，即可阻止他回魔界兴风作浪。这种葬法，不管所来为何，相对而言，葬人者还有慈悲之心，让被葬着仰面向天，即便不能超生，尚能得见光明。”

　　他回头看着木箱子，说，“这箱子里，我猜也是个人，箱子打捞起来时，应该是底朝上，面朝下。”

　　他这一说，众人都觉惊奇。对婴孩的分析，再怎么合理也是种推测，有理无理，并没有凭据可证实。这箱子，现在正面朝上搁在桥上，在水底的时候，确实是面子朝下，底板朝上，打捞的时候他又不在场，又怎么会知道得如此确定？

　　他指指箱盖，“这护城河有很多年头了，虽说是石头打的地，时间长了，水面上的灰尘落到水底，就会有淤泥堆积。箱体上了厚实的防水漆，表面异常光滑，污迹留不住，故而打捞上来时大部分污迹都掉落了，但是总是有些痕迹可循，仔细看，箱盖上有多处厚重淤泥，这些地方还有明显的箱体在淤泥之上和之下的分界线，相反箱底边却没有淤泥，所以可以断定打捞上来时，箱子是面朝下，底朝上的。”

　　众人觉得有理，纷纷点头，逐渐开始相信他说的话。

　　公子孑却还没有说完，“箱体应该十分沉重，水的浮力基本可以忽略，面朝下落地时，虽说有淤泥抵卸冲力，还是撞坏了一角。”他指着箱盖处一块老旧的伤痕，“这里，应该是箱体最先与河地接触的地方。”众人都顺着他的手指探头看，恍然大悟地“唔”了一声。“箱子不大，却如此沉重，想来里面也有一块界石，体积比篮中大至少两倍。界石在箱子底部，倒着沉到水里，是要压住死者。在水底的时候，死者应该是面朝下，界石压在背上。界石能吸附死者的灵魂。这种葬法，十分恶毒，非但不让死者超生，还要他日日面对地狱的黑暗，永远也见不到光明和希望。这葬人的人，用到如此狠绝的手段，若不是对箱棺里的人深恶痛绝，就是内心十分狠毒。”

　　他说完，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污迹，“照我看，这箱子还是不要开得好，照样沉回河里，忘了箱子，大家回家，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