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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所谓变数之道 ...

  •   章八所谓变数之道

      其实顾惜朝还是被扰了心性的,他忘了问最该问的东西——戚大当家你何至于对我说这麽多?

      这个问题,戚少商亦扪心自问过。

      他们认识短短两月不到,戚少商在第一面时便知顾惜朝与众不同。接手连云的这两年来,戚少商表面上日日照常嬉笑,别人看不出,他又如何能骗得过自己去?他的心中不快活,初时面对人心不齐的七大寨主,他也曾心力交瘁。而父仇又时时压在头顶,想报仇,却没有证据更没有实力。而况戚竞远已殁,连云寨便是他的责任。他一个人的仇,不能拖着整个寨子一起陪葬。

      除了老爷子,戚少商不敢同任何一人说句知心话。平日见到的,除了官府的人便是散乱帮派的头目喽啰,可说个个面目可憎。戚少商不能多想不能多言,胸中闷气难消。唯有顾惜朝,虽然说话难听,却总能让戚少商一扫闷气,便是讽刺,他亦讽得正大光明,毫无愧色。他不能忘记顾惜朝飞身过来替他挡针的时刻,戚少商早已习惯冲在前头,临场御敌时还从未有人挡在他身前。

      退一万步,顾惜朝另有所图,但他为自己受伤仍是不争的事实。此行确认他不是出身庆王府后,戚少商确是不自禁的欢喜。及至刚刚见到人,毒针发作偏还撑着等他,戚少商心中更是涌起一阵难言的感动。

      戚少商只想跟自己赌一把,而所有的筹码竟是顾惜朝本人——大当家仰头无声一叹,顾惜朝,你千万不要骗我。

      变数来得太快,七日之后发生的一件大事,叫所有人措手不及。

      “大当家,八寨主他被人害了!”寨兵跌跌撞撞地冲进大帐,戚少商心下一紧,顾惜朝亦有所动容。

      “怎麽回事?”戚少商边问边起身,示意寨兵带他去见人。身后众寨主紧紧跟上,顾惜朝不敢怠慢,跟随众人一道出帐。

      天色阴沉,黄沙漫舞,风声呼号。

      顾惜朝瞧见穆鸠平的惨状——头和身体已经分家,切口齐整,显然,凶手手法高明。

      戚少商俯身审视伤口,孟有威年纪轻,当下红了眼眶,嚷嚷着要为老八报仇。顾惜朝上前一步,轻道:“看样子像是被长鞭缠上颈项。”

      “再被人用内力震断经脉。”戚少商补充,顾惜朝讶异于他的平静。

      “老三。”戚少商扬声叫人,阮明正眼中泛着泪光,哽咽着应了一声,戚少商站起身来,“铁马帮巢穴可曾查清楚?”

      阮明正抬手将滑落的泪水拭去,“只能断定那日他们离开后向西行去,马蹄印到凉山脚下便没了踪迹。”

      戚少商略加沉吟,忽而转向顾惜朝道:“你连夜出寨,往西北方向走二十里左右,去旗亭酒肆等着。”

      顾惜朝还未来得及答话,戚少商又转身正对劳穴光,“前日我交代你的事?”

      “大当家放心,我已办妥。”二寨主沉稳答话。

      “马掌柜,”戚少商接连下令,顾惜朝眼见别人都似心中有数的模样,心下一横,插进来道:“大当家,我去酒肆中等谁?”

      戚少商猛然间回身,两眼盯紧顾惜朝面容,沉声道:“等我。”

      天幕低垂,星光闪烁。暗黑的夜无边无际,耳边朔风猎猎,顾惜朝策马狂奔。微风在他头顶打了几个旋之后朝着更黑更高的天空飞去。

      半个时辰后,顾惜朝勒马停步。

      马前站着一个人。

      一个女子,身着黑衣——正是当日伏击他和戚少商的黑衣女。

      “骆玄呢?”顾惜朝的声音透着沁骨寒意。

      对面的黑衣女不言语,顾惜朝冷哼一声,直接向女子道:“盛典,你好大的胆子!”

      名唤盛典的女子眸光如墨,她话本就不多,清冷月辉下又寒着一张脸孔,愈加衬得她面若冰霜。

      “太师叫你来是助我缴杀连云寨,你如此作为是何用意?”顾惜朝已然气急,他在戚少商那里刚刚取得实质性信任,而今晚的横生变数,又让情况剧变。盛典头脑向来清明,这回怎会糊涂至此?

      “我不想杀他,又不得不杀他。”盛典字字清晰,清冷声线敲击人心,冰寒彻骨。

      顾惜朝咬牙,“你要造反?”

      盛典不齿一笑,眼中尽是不屑神色,“顾惜朝,其实你我都是一样的人,只不过你从小是被骗着长大的,而我,从开始就已知晓真相。”

      顾惜朝呼吸一滞,忽然有些本能地抗拒盛典的解释,然而女子并不打算放过他,“我父亲当年为替太师顶罪,性命不保,我娘承受不住,跟着他去了。太师将我带回府中交给骆玄,姓骆的教我识字练武,为的不过是将来我能为铁马帮效力。太师只道当年我年岁尚小,不会记事。可是杀父之仇,我如何能忘?我日日勤力,所求不过终有一日能够手刃仇人,替父报仇。”盛典这番话说来平静,想她一个女孩子,在太师府中忍辱偷生,这麽多年来,日夜只想着一件事,其中所需韧力坚持,非常人所能及。

      顾惜朝看牢女子双眼,盛典无所畏惧,暗夜之中挺直脊梁,沉稳静默。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顾惜朝,你可知道,你的父母为谁所害?”盛典话锋一转,重心直指顾惜朝。

      “听你的口气,定是义父无疑了。”顾惜朝的声调不见起伏,内心已然翻江倒海。

      尚敬,当朝被贬太师,自小将他收养。尚敬既然能够坐上太师之位,自不会是什麽慈悲之人,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绝非危言耸听。然而,不论他手段如何,为人如何,顾惜朝自认他对自己绝对可以称得上仁义二字。尚敬三年前被贬至云南,顾惜朝二话不说,收拾包袱跟他去到西南荒芜之地,所为也不过“义”之一字。再者,他也相信,义父绝不甘心老死云南,只要有一点机会,他便会牢牢抓住——正如这次,皇上要他在一年之内剿灭连云寨。当今圣上还算有点脑子,看得出庆王根本没有消灭连云的打算,要想彻底打垮这帮土匪,庆王是指望不上的。是以,尚敬自接到密旨之日起便加紧打点。连云寨根基牢固,要想硬碰硬,实在要不得,顾惜朝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潜入连云内部。

      “一点就通。”盛典似是赞赏。

      顾惜朝哭笑不得,谁想要这样的赞赏,“我不能信你。”黑夜中,顾惜朝声音低沉压抑。

      “这其中曲折,当今圣上比我清楚得多,密旨这两日便到,你安心接旨就是。”盛典说得无波无澜,顾惜朝的眉峰愈蹙愈紧。

      女子忽而展颜一笑,这一笑中隐隐的透出些苦涩与辛酸,少了些冰冷与不屑,“我说过,你是被骗着长大的,我却没有一刻不想着要为父报仇。太师以为我不过是他的爪牙,却不曾料到,爪牙亦可有自己的心腹。”

      言尽于此,顾惜朝已不想再去追究盛典所说的心腹是谁,也不想再去思量她从何处得知密旨一事。

      微风展翅飞过,月亮被乌云遮住光辉。

      “如此,我便不能留你了。”顾惜朝淡淡道。

      盛典静立不动,束手待毙,“动手吧。”

      无名剑出鞘,顾惜朝递出长剑,身法奇快。

      却停在女子身前,乌云飘过,月华重又普照大地。盛典微笑起来,眨眼间甩出长鞭,去势狠厉,直攻顾惜朝面门。

      顾惜朝侧身避过,手中的无名剑再无迟疑,直直捅进女子胸肺。

      盛典胸前、嘴角皆绽开大片血花,顾惜朝抱住她渐趋滑落的躯体,失却温度的嗓音气息不稳:“你何必?”

      盛典微闭起眼睛,虚弱地答:“我出手,是为了让你下手杀我。小顾啊,你和我一样,输就输在不够狠。你说不能留我,其实是要放我走,留我一条活路,你根本不想杀我,是不是?你可知道,我早已生无可恋。有时候,活着比死痛苦百倍。起初我日日想着手刃太师,那时的我做不到。到得后来,我有了杀人的本事,却发现,对付太师这样的人,杀了他远不是上上策。”

      盛典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顾惜朝的衣袖,两人的手上霎时染满鲜血,“杀人诛心……”

      顾惜朝眼睁睁看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诛心诛心,所以你要斩断义父最后一次机会,毁掉他精心谋划的翻身仗,哪怕算计掉自己的性命亦在所不惜?又或者,你说的,活着比死更痛苦,你本就不想活在这世上?

      微风在不高不低的天空飞转盘旋,顾惜朝听到自己悠悠一叹:“你这是何必……”

      次日,戚少商依约来到旗亭酒肆内。顾惜朝就坐在临门的一桌,酒肆老板形容猥琐地趋上前来,“客官要吃些什麽?”

      戚少商直接落座,对掌柜的问询仿若未闻,“老爷子没了。”

      顾惜朝僵了一僵,再抬头却是面沉如水,“凶手是骆玄?”

      戚少商点头,骆玄便是当日的黑衣男子。顾惜朝猜测,盛典定是在他身上用了毒,骆玄这才不得不供她驱使,杀掉戚汉生,主动暴露自己与铁马帮的关系,挑拨离间。

      “老爷子出寨给村民看病时候动的手,三更天骆玄再将人送回来,马掌柜抓的人。”戚少商语音平稳,顾惜朝却知其背后暗藏的波涛。

      无人应声。

      顾惜朝起身要走,戚少商脸色一变。

      “我等在这里也不过是要给你个交代,既然你全都知道了,我便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了。”罢了,越描越黑,索性不说。顾惜朝看着戚少商阴翳的面色,想起二人一同喝酒晒月亮的那晚,又想起戚少商微妙地看着自己说关系待定的时刻,一时之间心潮翻涌,千般滋味漫上心头。

      “顾惜朝,我有没有说过,不要骗我?”戚少商立起身来,一把将顾惜朝扯到近前,拧着浓眉一字一顿地说道。

      顾惜朝苦涩一笑,语气中满是无奈,“大当家,我同老爷子也说过,从小到大,我是没得选。”

      戚少商眼中寒气愈盛,恨意已现,“七日前,我给过你机会。”顾惜朝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心下暗叹数声,终不能语。

      “五日前,旗亭老板高鸡血给我的消息上说,你是云南太师府的人。四日前,马掌柜查清,铁马帮属太师势力。三日前,二寨主劳穴光查明,三乱被你用银针胁迫,泄露路线,助铁马帮在你我回程路上伏击。二日前,高老板再度传来消息,说你和铁马帮的人有来往……通过微风互通有无”。

      戚少商每说一句话恨意便加深一分,偏顾惜朝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嘴脸,激得他手中力道不自觉加大。有那麽一瞬,他直想亲手掐断顾惜朝的脖颈,叫他再欺骗不得任何人。

      “我潜入连云,确实居心不良。我为骗得你信任,故意中毒针。我为日后能够更方便地传递消息,命骆玄将黑鹰打伤,故意让老爷子发现。我所作所为,无一不是为了将来清剿连云作打算。这是皇上给义父的机会,我不能让它毁在我手上。”顾惜朝任由他抓着自己的衣领,手中握着无名剑鞘,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但老八和老爷子不是我下令要杀。而你要我答应不骗你,却全是从你自身立场考虑了。大当家,你我从来不能随心所欲。若我只得我一个,我当然可以允诺于你。可义父待我恩重如山,”说到这里,顾惜朝忽然想起盛典的话,然而仅凭她的一面之词,怎能将尚敬这麽多年来的养育之恩一笔勾销?抬首对上戚少商溢满恨意的双眸,顾惜朝声调愈见沉缓,“就像你放不开父仇一般,你怎能要我对你允诺,反叛太师?”

      戚少商气急反笑,顾惜朝在他神经质的嗤笑中放下无名剑。须臾,戚少商忽而停下笑声,道:“我现在要杀你,易如反掌。”

      顾惜朝点头,“我信你,我的武功一向不够好。”

      戚少商一手按住他肩膀,“可是我不想杀你,你可知为何?”

      顾惜朝还是点头,“我知道。”

      戚少商对他的坦白并无惊异,他清楚顾惜朝的头脑比他的武功高强许多。他不能肯定自己的情意是否曾有过度的表现,但有些事,本就不需怎麽彰显——就那麽,知道了呗。

      “那麽现在我让你选,你今天,走是不走?顾惜朝,你给我想清楚,一个尚太师,值不值得你为他卖一辈子命?”戚少商再次放下赌注,这真是天下间最不要命的赌徒,赌桌对面的人尚未下决心参与,他便敢下注。

      顾惜朝终于动容,戚少商的干脆果决大大出乎他意料。易地而处,顾惜朝自认,即使对方是自己心动之人,他亦没有这份胆量。

      纵然心念已动,顾惜朝终究不是放任自己情感之人,“大当家,有句话我以前和老太爷说过,我今日再和你说一回——有些事,不能问值不值,而要看该不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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