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所谓相处之道 ...
-
章二所谓相处之道
戚少商抱臂看戚老太爷自得其乐地抖空竹。戚汉生的童年是在繁华的京城度过的,他那时最爱的玩意儿便是抖空竹,自此,这也便成了他一辈子的消遣。他这一生人,可说是阅历丰富,家道中落之前过的是正儿八经的富贵公子哥日子。玩到了十五岁上,他自个儿的爹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后举家逃到了边疆西北之地。
戚少商这个爷爷骨子里透着股闲适之意,他一辈子见过许多可悲可叹之事,可他什麽时候都是一副眯眼似笑非笑的神情,仿佛没有任何事能大过了天去。戚少商还穿开裆裤的时候也缠着爷爷问过家大业大的连云寨起源,戚汉生又是眯缝着眼睛,背过身去躲那无处不在的凛冽北风,不甚在意地道,“谁知道呢,大概是做这行容易吧。”
容易?提着脑袋过活的匪徒哪里有容易的道理?
戚竞远是不大愿意搭理戚汉生的,他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主儿,亦看不得戚少商围着老太爷打转听趣事儿的闲散模样。说到底,这也怨不得戚竞远太过严苛,他摊上这麽一个不知管事的爹,小小年纪便少年主事,一肩扛下连云寨的重担,哪里还能指望他去做一个可亲的慈父呢?
在戚少商的记忆中,对母亲的印象是很模糊的。父亲只道是母亲身体不好,生养之后愈发病弱,拖了几年终于去了。说这番话的时候戚少商还小,不大懂得其中深意。而懂事之后,已是十几年的光阴滑过,戚少商早习惯了没有母亲的生活,渐渐地便也想不起去问母亲的事。
“你觉得顾惜朝这人怎麽样?”戚少商放下手臂,语气平淡地问道。
老人佝偻着背脊轻笑起来,手中的空竹上下翻飞,“怎麽?看上人家啦?”
戚少商跟着笑出声来,他对戚汉生的四六不着调已然习以为常,自顾摸着下巴懒洋洋道,“怕是人家看上我了吧,说是要入寨。”
驼背老人手腕挽个花式,总算停下了动作,“是个美人。”
“嘁”,大当家轻蔑地哼了一声,抄手抢下空竹自己玩儿起来,“您当谁是瞎子呢,这还用得着您说?”复又想起戚汉生前些日子硬是将一个二十九岁还没嫁出去的老姑娘认作美人的事,他还振振有词地狡辩,“那姑娘的手可不是美得没话说麽!”
毫无理由地,戚少商觉得这事儿不能跟顾惜朝说起——真是太伤人了。
戚汉生故作惊奇痴傻状,“不是你问的我麽?”
戚少商玩空竹也是一把好手,大有青出于蓝之势。他一心二用尚且兼顾得如鱼得水,戚汉生平白有些不服气,跨前一步想要接手,戚少商却故意地侧身躲开他。
“死小子你这是大不敬!”戚汉生绷紧了饱经风霜的老脸,戚少商却像得了趣一般,死活不愿撒手。
戚汉生上手就夺,戚少商左蹦右跳,一老一少闹得不亦乐乎。
“啪——”
毫无预警地,戚少商极其干脆地扔掉了空竹。
戚汉生一时间未及反应,愣在当地。
“哈,顾兄弟出来晒太阳啦?”戚少商干巴巴地向大帐旁的人打招呼,原来他刚刚余光瞟到顾惜朝,这就止住了玩闹,可见他自己心里也是很知道廉耻的,明白跟老人抢玩具是很没道德的行为。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寨子里的人就算了,万万不能叫这位书生一般的顾公子笑话了去。
顾惜朝身上穿着的是昨日大当家亲手送来的青衫外罩,朔风鼓起他的宽袍广袖,远看很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味道。顾公子微微颔首,抬脚向这祖孙二人行来,“不知大当家如何答复在下的请求?”
哎呦,这麽直接的求解。戚少商再次对眼前人刮目,他不常遇到这样的人,求人的反倒更似大爷。
虚咳了一声,大当家整理好思绪。
“给个理由?”
“在下对连云寨仰慕已久,你们浴血抗击外敌的事迹叫在下好生佩服。”顾惜朝对答如流。
浴血?戚少商眼角抽了抽——果然是三人成虎,要次次都这麽惨烈的话连云寨的兄弟们怕是早跑了大半。
“顾兄弟是读书人?”戚少商不着痕迹地绕开顾惜朝的赞扬,其实他是真不爱听别人当面夸自己,究其原因,大概是当着面,表情不好做的缘故吧。
“……读过几年书。”顾惜朝有一瞬的迷茫,很快又回转过神来。
戚少商唇角掀起一个“果然如此”的笑容,“你们读书人不是有句话麽,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怎麽你对我们匪盗之事竟有这麽高的兴致麽?”
顾惜朝抬首睁大眼看进戚少商的眼眸深处,那神情似乎是说不出的茫然,又似难以置信的惊异。戚少商辨不出书生究竟是何用意,笑意却未曾削减半分——既是互相打探,可不能失了面子。他要看,便大方地露给他看就是。反正,到目前为止,他与他之间,能看清的也只这张面皮而已。
“我自小仰慕侠义之士,你们所行皆为为国为民的仁义之举,在下不觉有何非礼之处。”顾惜朝的答话愈显恭谨,戚少商咧嘴笑出了声。
“哦,那麽你倒是说说看,我为何要引你入寨?”
“因为你需要我。”说完这句顾惜朝自觉不妥,对面的祖孙俩也目光怪异地看过来,顾兄弟只好硬着头皮添了几个字,“咳,需要我这样的人。”
“怎麽个需要法?”戚少商不懂就问,他一向是个好学的青年。
顾惜朝垂手而立,姿态恭敬,眼中亮起一道光彩。戚少商将他任何一点微小变化看在眼里,他饶有兴味地看着满面淡然却眼泛精光的书生。
“大当家不久前可是刚刚收服几处散乱匪帮?”书生不自觉扬起眉梢,声调清朗。
戚少商轻轻摇头,“不是收服,收拾了一下而已。”
顾惜朝唇角一掀,不知为何,戚少商一眼便看出他这个笑容里嘲讽显是大过了赞扬。“大当家自谦了,那几处匪帮的人员不是都被你并入连云了麽?”
戚少商双手负于身后,闻言心下纳罕,“顾公子如何得知此事?”
“昨晚我睡不着觉,听到寨兵在帐外议论来着。”顾惜朝答得流利。
戚少商抿起嘴角似笑非笑,“原来顾公子还有听人壁角的爱好。”
顾惜朝被他一句话堵住,好好的一嘴伶牙俐齿竟生生打了个结。戚汉生不知何时又抖起空竹,自娱自乐的同时还不忘插嘴挖苦戚少商,“死小子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一切结论都不能下得太过武断。”
“……”顾惜朝不知该摆出哪一种表情。
戚少商干笑两声,将谈话扯回正题,“你听到这事之后有何想法?”
顾惜朝迅速调整心情,跟上大当家的步调,“那几个寨兵闲谈之中似乎提到了本地的司监管何漕使?”
戚少商沉默半刻,顾惜朝安静地立在一旁,只见大当家下意识纠结起眉宇,露出状甚难测的高深来——其实顾惜朝这回却是想多了,戚少商现时考虑的不过是等会儿要着人查明那几个嚼舌根的新人小弟,这麽没有保密意识可不行。
“接下来?”抬头一打眼看到顾惜朝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戚少商莫名有了种愧疚之感,这怎麽有了点儿冷落贤臣的意思呢?
顾惜朝两手自长袖中伸出,对戚少商作了个揖,“在下有计策可叫何漕使知难而退。”
戚少商笑起来,做出一个“请继续”的手势。
初升的朝阳放射出温暖的光芒,顾惜朝整张面庞沐浴在和暖的阳光下,戚少商从容地看进他眸光底处。
“说白了,何漕使不过是落井下石,自己没本事却又生性见不得别人好,心里净想着要从连云这里捞些好处。”顾惜朝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明白。
戚少商点点头,顾惜朝似是受到鼓励,越发顺畅地续道,“其实这件事您只要跟庆王说一声便可高枕无忧……”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只因他看出戚少商那一皱眉中的厌恶之情,“自然,”顾惜朝当即转了话锋,“您是不愿去叨扰庆王的。”
“……所以?”戚少商等了半天,顾惜朝却是没有进一步往下说的打算,不得已只好出声提醒。
“所以,”顾惜朝一揖到底,“您交给我就行了。”
戚少商再次抿起嘴角似笑非笑,“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顾惜朝万分确定地颔首。
“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戚少商神秘兮兮地凑近他,用一种“我告诉你个秘密”的语气吓唬道。
顾惜朝敛容垂首,大义凛然,“为大当家赴汤蹈火是在下的福气,在下愿为大当家肝脑涂地、牺牲性命亦在所不辞,在下对连云寨的……”
话说到这里就打了结,戚少商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面上仍是笑意盈盈的,不过顾惜朝自然瞧出了他隐藏的“受够了”的意思。
“好,我给你三天时间,若是你可以在三日之内妥善解决这件事,我就收你入寨。”戚少商下达考验指令。
“多谢大当家。”顾惜朝一刻都不肯耽误,转身飘然而去,完全不顾他身后那对祖孙俩虔诚目送的神态。
“……你还真放心他一个人去啊?”半晌,戚汉生拍上戚少商后背,不满地嘟囔。
戚少商弯腰去夺老人手中的空竹,戚汉生赶紧躲避,大当家无可奈何地看着祖父,有一缕阳光照进了老人的眼底,“死不了。”
戚汉生瞅他一眼,鼻孔里哼了一声,“举凡美人,不是满腹草包便是精明过头。”
戚少商惊异地看向祖父,即便如今满面风霜,可也依稀瞧得出他当年的风采——不如烦劳您先示下,您自个儿究竟是草包还是人精?
憋了半天,年轻的大当家到底是没问出心中的疑惑。
“你觉得他是哪一种?”老人收起了空竹,摇摆着往回走,倒是自己绕回了这个话题。
“满口谎言,深不可测。”戚少商的话借着风势悠悠飘荡。
老人弓着背渐行渐远,举起一只手来不知所谓地晃了晃,“不是什麽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