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秀山庄》殊途

21、第 21 章

　　陆小凤现在满身都是红疹，连司空摘星都不敢接近。

　　他还嫌自己的脸色不够黄，连连催道：“再给我弄难看点，你怕么，这又不是真的。”

　　司空摘星抖抖袖子过来：“哼，只怕你到了山上，假的也成真的，陆小凤，别指望我到时会去看你，我可不能这么傻。”

　　“我知道。”陆小凤摸摸面具上的胡子，有点痒：“我自己上山，我已经通知了花满楼，他们很快也会来。”

　　“你那几个朋友信得过么。”司空摘星行走江湖多年，不会在不值得的事上浪费力气：“若还要防着他们，岂不是很费力。”

　　他替他把白色的罩衣又盖回身上。

　　陆小凤在远处盯了几眼，凑过来靠近他的肩，轻轻地嘀咕着。他感到有人正在往这边看，他也不管。距离入城已有一个时辰，太阳快已偏西。想必这时的花满楼，他们已往西走，在邻边的村镇找好落脚的地方。

　　上山前的陆小凤只嚼了一个馒头，不知不觉竟然有点饿了。

　　饿了也没有法子。地上全是泥沙碎石，就算累了，也没有地方可以坐下来歇一歇。

　　幸好他看见前边那间很大很大的茅屋正冒着炊烟。扑面而来的，是腾腾的热气。

　　于是他再没有放缓一步地纵身飞奔，可惜很快，他就要停下来。

　　因为他发现，脚下踩着一个人。一个满头银发，面容苍老像树皮般的老人。

　　这个老人正在沉睡，踏上的那一脚也没能把他唤醒。

　　呼吸很弱。陆小凤简直以为他死了，停下来去看的时候，他却突然坐了起来。

　　他睁开眼睛，陆小凤想起他是谁。花家的总管花清茶，居然睡在这半路上。

　　可这不是他想的，幸好他的身下还有一张草席。再往前，陆小凤发现，这儿和半山腰没有什么不同，横七竖八卧倒着的人无数，一样是满脸病色。

　　陆小凤摸摸心口：“好险好险！”

　　他还庆幸总算没有将花清茶伤到哪里。

　　花清茶却没能认出伪装，陆小凤手上的红疹却已将他吓得不轻，他是为了照顾两位少爷才不顾危险奔上山顶，他不能不为了他们自私一点。

　　刚要后退，陆小凤却一下子夹住了他的袖子。花清茶混浊的双眼中很快透出欣喜的光亮：“陆公子？”

　　陆小凤叹道：“我以为不会有人记得我。想不到，还是忍不住。”

　　花清茶终于得见旧相识，甚是欣慰，他赶前一步，忙道：“陆公子，幸好你们来了。”他知道自己灰头土脸，扑扑身上，接道：“别担心，我没有病。”

　　“我知道。”陆小凤也追道：“我也一样。”

　　花清茶于是奇道：“那你弄成这样，难道？”

　　“我想知道一些事。恐怕很麻烦。”陆小凤已经问过司空摘星，却仍担心会有遗漏：“这么久了，总管你为什么没有传书回堡。”

　　“请坐吧。”花清茶停了步子，颇为感慨：“其实我早已写好了书信，可是这场瘟疫，就是因为鸽子引起的，所以它们全都被杀完了。”

　　“鸽子？”不一样的说法令陆小凤感到新奇：“你说是鸽子，难道，不是刘一星？”

　　“是他，也不是他。”花清茶知道他是从哪里得了消息：“司空摘星到得比我晚，所以这件事情，我恐怕知道得更多。”

　　“你见过刘一星的尸体？”陆小凤来了兴致：“他是怎么死的？”

　　“在居仙城我只见过他两次，我第二次见他，他已经死了，皮开肉绽，身体肿得厉害，很红，像炭烧出来似的，还有些青。我拿竹竿戳过，很硬，像块石头。”

　　“那就是中毒。”陆小凤相信他也这么想，很快跟道：“还有么。这跟鸽子有什么关系。”

　　“鸽子是因为……”有人走过来，花清茶急忙站起：“姚神医，怎么样，我家少爷……”

　　“他们没事。”这里搭建的草屋虽然很大，却实在容不下这许多人。所以，轻症的都在屋外，只有重症的，才能待在里边。

　　陆小凤知道，以花家的仁慈，如果花载道和花惜荫可以走动的话，绝不会眼睁睁将这些百姓扔在外边，自己却苟|且偷生。他们陷在昏迷里，坐在又阔又深的水缸中，姚神医要用蒸煮法，替他们驱瘟。

　　里外都是病人，不小心就会传染，所以健康的人，都穿着白色的罩衣。上来的陆小凤不算白占便宜，他看见姚吾医的时候，并不是不心慌的。

　　郎中的眼神从来狠毒，虽然精心安置了双层伪装，陆小凤却还是怕他会把他认出来。姚吾医已经很老了，他的笑容就像弥勒佛那么慈悲，在这样的人面前，他觉得很惭愧。

　　当他的袖子被拉起来的时候，他就更惭愧。

　　只是要找个借口上来而已，这些红疹到半夜就会消退。姚吾医行医多年，绝不会看不出，可是他却什么也没有点破。

　　他只是问：“这位公子高姓大名。”

　　陆小凤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声音很轻：“王……陆小凤。”

　　姚吾医笑了：“很好，想不到，在我面前你居然说实话。”

　　陆小凤堂堂正正地站在他的面前：“没错，我说的是实话。”

　　姚吾医看着他的满脸麻子，笑容更深，那些皱纹似乎已深深地嵌入肉里：“陆公子，为什么要打扮成这样，到这种地方来？”

　　陆小凤道：“为了朋友。”

　　姚吾医很是赞许：“人人都羡慕陆小凤有着很好的朋友，我现在总算明白，这些朋友，都是怎么来的。”

　　陆小凤道：“不知道现在他们怎么样了，我想进去看看。”

　　姚吾医道：“现在不行，我刚施了针，都还泡在水里，况且，这儿这么危险，你实在不该这样就来的。”

　　陆小凤道：“可我已经来了，而且，我就是为了他们来的。”

　　姚吾医道：“我不是怪你不该来，我是说，起码也要歇一歇，吃点儿东西。”

　　大侠当然也会累会饿，可是没有人希望被看出来。陆小凤的脸已经红了，幸好他们看不出。

　　姚吾医转身走入厨房里，过了一会儿，他端来几只山芋，笑道：“山上没有什么好东西，除了药，只能吃这些。”

　　“没关系。”陆小凤很感激：“这已经很好了。”

　　姚吾医的身后跟着帮手，他对他们吩咐：“去拿张草席，要干净 。”

　　过了一会儿，这人传回消息：“两位花公子还没醒，不过，刘姑娘她……”

　　声音压得极低，陆小凤却已听见。姚吾医摆摆手，那人便不动声色地止住。陆小凤只有当做不知道，一切，恐怕只有等到晚上。

　　他和花清茶对视一眼，对方也已懂得了他的意思。

　　机密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交换。

　　时间过得很快，当天幕变得黑黝黝的时候，陆小凤却不敢就这么走开。

　　姚吾医坐在院子里的门槛边，痛苦地呻吟着。

　　他扭伤了脚，很多事便需要别人代劳。陆小凤是当仁不让的其中之一。正当青年的他身体很好，侠肝义胆，便是置身于这些病人当中也面无惧色。

　　只是他再也想不到，会有一桩公案就此扣在身上。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花清茶在院中央倒了下去。经过姚吾医诊断，这位终于不幸地也感染了。

　　病来得又急又怪，双目昏昏的花清茶想说话都已失力，手脚颤抖连走路也不行了。没奈何众人只好将他抬去水缸里。

　　花家的少爷怎么个治法，他便是同样的待遇。

　　姚吾医还很歉疚地叮嘱他的助手们：“终于还是背了承诺，花家的人都伤着了，是我的错。你们要当心。”

　　陆小凤随着进屋来，见他抬袖拭泪情意真切，也跟着感慨：“姚神医不必自责，他们终究会醒，年轻力壮，不碍事的。”

　　话虽如此，在水里泡着载道和惜荫神色晦暗，如灰尘拂面，难看之极。缸中的水换了几趟，乌黑如墨看来可怖，刺鼻的草药味更替在呼吸间，搅得人心乱如麻。陆小凤刚想翻翻他们的眼皮，以验证心中所想。姚吾医却捺不住，直言道：“怪我怪我，不是我判断失误，两位花公子何至于此。”

　　懂事的知道听不得，暂时避了出去。陆小凤扶他坐下，姚吾医激动地抓着他的手臂：“陆小凤，你还是快走吧，这儿连你也待不得！”

　　瘟疫起于刘一星没有错，但他不是最先被发现的。最先被发现的，是那些鸽子。那些鸽子之所以被杀，是因为它们当然也染上了。有鸽子啄了刘一星的尸体，接二连三的病毒蔓延开来，造成全城危难。

　　所以鸽子通通被杀光是理所当然的，人却不能和畜生等同。

　　身为神医，心不够狠往往会害死更多的人。

　　在断出疫源是刘一星之前，已经有人因为家畜感染而被牵连，而且情况危重，姚吾医却舍不得当机立断将他杀了。

　　倘若当时将他杀了，而不是任由花家的两位公子发慈心自请照顾的话，恐怕他们现在还好端端地能跳能跑。

　　就算情况没有这样好，最起码他们可以不必像个活死人似的待在水缸里。因此，老泪纵横的姚吾医确实很应该自责愧疚。

　　既然已知后果，他便不能让更多的人陷进来。

　　陆小凤听完语重心长的这席话，却道：“我不能走。”

　　不能走，就是死。花清茶也说过不能走，他也坚持留下来。所以他死了。

　　在死之前，他听见了陆小凤的这句话。

　　突然间他的眼睛瞪得像驼铃那么大，他的手脚也因为紧张而青筋暴起。

　　那些黑黑的水哗啦地响着，从缸里溢出来。

　　他们飞快地回头看他，花清茶挣扎着想要什么。陆小凤冲过去，他一把扯住他的袖子。

　　姚吾医愕然地站了起来，脚伤让他又歪倒了下去。

　　陆小凤赶忙将耳朵靠在花清茶唇边，他知道，在这种时候，所谓关怀只能是浪费时间。

　　神思将尽的花清茶匆匆一瞥，压下所有不甘，只留给他这两个字：“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