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西的倒影》蔓草在野

2、Chapter 2

　　Two

　　于是，就非常理所当然的，胜基和王祺成了相熟于彼此的人。

　　大学的生活是忙碌而辛苦的，他们并不能很常见面，很多时候则是一个在图书馆另一个在实验室，推开宿舍大门的时候里头一片寂静黑暗也是常有的事。

　　难得的周日，王祺又是一早便出了门，胜基很想询问为什么他一个文学院的学生居然比他修两门课的人都要忙？只是往往话到嘴边，却又问不出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淡淡地嘱咐他：“一切小心。”而王祺会在习惯性的停顿之后点点头，应承下来。当然，到底有没有听进建议，他没有丝毫把握。

　　一个人捧着厚重的书放在膝盖上，靠在书桌前放置的那把软椅的椅背上，觉得肩膀又是酸疼得厉害。放下手头的工作，站起身来刚拿起杯子，便听到敲门声。有些疑惑地望出去——怎么？没带钥匙吗？起身去开门，却意料之外地看到了一个高挑的男生笑着站在门前。

　　朴胜基认得他，是那日叫住王祺的人。

　　“呃……你好，我想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吧，呃，我叫……”他有些踌躇地伸出手，一边紧张地说这话。

　　“你是洪林，我知道。”他淡淡地一笔带过，“我是朴胜基，王祺的室友。”转身放下了茶杯，询问道，“请问您想喝什么？”

　　“呃……不用客气。”他连忙摆了摆手，“我是来找王祺的。嗯，请问你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朴胜基没由来地不太喜欢这人，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眼皮：“抱歉。”

　　“啊……那真的是打扰了。”他起身似乎要走，又有些不甘心地回过头，急切地说，“那么，胜基君，能不能拜托你拜托您替我转告一下王祺君，关于教授布置的课题，我希望和他一起合作，毕竟对于希腊古典文学的研究他是毫无疑问的专家。”

　　胜基看着此刻急切的洪林，并没有点头。

　　“我想这件事情当面谈清楚会比较好。”胜基道，“如果他本人并不愿意参与课题研究，那么由我转述会是一件让王祺相当困扰的事情。”收拾着桌子上堆积如山的各种书本，他并没有抬头看洪林的表情，不过应该是掺杂了懊恼的失望神情吧。

　　“可是……他并不想见到我。当面谈的话，大概又会被他拒绝吧。”洪林的表情与他意料中的倒是如出一辙。

　　“那又何苦强人所难呢？即使是课题研究，也不必一定要找人合作。”胜基手上的动作还是没有停，“王祺是这方面的专家，如果他愿意与你合作，那么你势必会处处依赖于他，最终的结果只会变成那份研究成果成了王祺独立研究的报告，却打着你们两人的名字。而你，仅仅只是参与其中而已，最多算是获益良多，却没有多少投入，那么研究本身也就失去了它的价值和含义。还是说，”他抬起眼眸扫了他一眼，“你对自己没有自信？”一针见血。

　　尴尬的氛围萦绕在两人之间，顿时让洪林觉得难堪了起来。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不知有什么可以言语的，只能静静地看着阳光下那个已然拉开椅子落座的人拿起了摆放在桌上的无框眼镜后重新审视起了厚重的刑法书。

　　随后只听到房门口一阵“卡擦”的声响，举着照相机的王祺信步走了进来，仿佛是发现了什么似的欣喜道：“没想到外出采了那么久的景此时遇见的才是真正的好风景。”

　　简单的几句话招呼了洪林之后王祺便凝神地望着相机中的风景，日光照耀着胜基的侧脸庞，刀刻般的轮廓在光的衬托下显得柔和，那件白色的衬衣勾勒出少年□□而消瘦的身形，显出莫名的温柔，尽管他的表情依旧是如此寡淡清冷。

　　只是，那样的好心情并未持续太久，身后灼灼的目光到底扰了这一池平静的秋水。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将相机放回了架子上。打开笔记本电脑，再拉开椅子，顺便从抽屉里拿出好几本厚重的书：“洪林，你来，还是为了课题研究的事吗？”

　　“是。我想与你合作。”

　　胜基清晰地记得听到这句话后他看到的王祺，微微的皱眉，敛下的眼眸，可是嘴角还是保持着淡淡的温柔的笑颜。大概是在构思着怎样去措辞才最为妥当吧，他发现那个正为难着的人如同自己才是做错事勉强着别人的人一般，脸上有着几分歉疚。

　　“抱歉，洪林君，我并不参与这次课题的研究呢。”望见那人失望的脸庞，他微笑了一下连忙补上，“不过如果有任何问题的话我都是可以帮忙的。”递上了手边那几本厚重的书，“这些都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书籍，旁批都是我自己标注的，相信对你有很大的帮助的。”

　　对方欢喜地接过之后终于告了辞。王祺终于露出了疲倦的表情，安静地坐下。

　　“如果不想答应的话为什么不干脆拒绝呢？”胜基这样问他。

　　王祺摇了摇头，只是轻轻地说：“来请求帮助的人，会失望的吧……”那时他的目光里有一种水光流泻出来，尽管彼时他的眸清亮透彻，却仍充盈着那种让人无法看清的雾气，他仿佛就是这样一个让人无法捉摸的人，每次胜基觉得离他近了一些的时候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又会变得遥远起来。如同此刻他的眼神，分明就将旁人隔离在了他的世界之外，而那个因为捕捉到了好风景时露出的微笑似乎从未出现过，又仿佛，那个与他一起并肩坐在树下的人一起吃三明治的人也没有出现过，一样。

　　突然很想问问他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却发现根本无法问出口。

　　那人面对着电脑屏幕的表情依旧是平静而温和的，一如往常。

　　黄昏的时候，王祺离开了宿舍到学校餐厅。胜基并没有和他一起离开，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那人邀约的神情让他觉得陌生，尽管还是亲切地带着笑的，却好像，非常落寞。

　　书桌上王祺的手机突然亮了起来，带着响亮的震动。

　　胜基起身去接。

　　“喂，你好。”

　　“小祺啊，我是爷爷，最近有见过你弟弟吗？爷爷好长时间没见他了，如果你看到他的话让他回家一次，要好好照顾他呀。”对方的声音很威严，此刻的语气带着一点生硬。

　　“抱歉，王祺现在出去了。我是他的室友。”

　　“非常抱歉。”有礼地道谢之后便挂了电话。

　　后来，又来了一个电话，似乎又是关于他弟弟的。

　　胜基眸光看向那个逐渐暗淡下去的手机屏幕，心里突然一紧，他的家人，难道就不会问一问他是否安好吗？甚至，他们都无法分辨他的声音。

　　轻轻地将东西收进了抽屉中，他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王祺总是不想去拒绝别人了。或许是因为被要求的时候太多，所以，太过习惯了。

　　后来，竟然不知不觉地趴在他的书桌上睡着了，被轻轻推醒的时候身旁的人嘴角还有着淡淡的笑意：“想不想吃东西？我有带一些回来哦。”说着提了提手中的袋子。

　　“刚才，你有两通电话。”胜基开口，却不知怎样转述电话的内容。

　　“是家里的吗？”他笑笑，似乎早已习惯。

　　突然觉得那样笑着的他很碍眼，明明是不想笑的时候，还是在脸庞上粉刷着一层暖暖的表情，嘴角的弧度完美到让人不自主地去相信他的愉快。只是……这个人，他真的高兴吗？

　　“王祺……”胜基走近他，从椅背上拿下他的大衣盖在那人的身上，“如果，不想笑的话，就不要笑了。没有关系，如果是在我面前的话。”

　　其实是有一些担心的。

　　有点担心对面的人突然生硬起了面孔对着自己冷淡地说“我想，我们并没有熟到这样的程度。”然后，便生生地将你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

　　“让你担心了吗？”半饷，才听到他的话。语气很缓，目光却直直地看向他，眼里又是让他十分熟悉的温暖和亲切。

　　他无声地看着他，又无声地点了点头。是啊，我很担心。

　　“胜基，为什么会选商科和法学呢？”沉默之后，他问他。

　　“嗯……？”有些疑惑为什么突然被问到这样的问题。

　　“算是一个疑惑了很久的问题。”他的目光清明澄澈，不再疏离，“一开始觉得你是一个异常的坚定认真的人，所以对于那同样坚定认真的学科自然要比其他人更喜爱些的，后来觉得，或许是我把事情想得简单了。”看向窗外已经沉静了的夜，他缓缓地开口，“以前一直觉得如果做一个律师的话，那么能够站在法庭上替很多人伸张正义，在很多人最为困苦艰难的时候牵着他们的手走出痛苦与绝望。可以义正词严地站在原告或者被告席上，对着这个世界说，你看这就是我所相信的正义。只是，在入学考试的时候，有位教授问我：‘为什么想要站在法庭上？’我说：‘为了实现心中的正义。’他的目光很真诚，然后摇摇头对我说：‘是钱，我的孩子。’最终，他还是给予了我进入法学院的资格，可是我没有要。”

　　“因为觉得心里的梦想丧失了原本的价值，所以，宁可放弃，也不愿扭曲它吗？”胜基将那人未宣之于口的话接了下去。

　　王祺不再说话了，眼光中只是一片震惊。

　　“王祺，如果有一天，你要参加一个比赛。要从一百只猫咪中选出一只最好的做猫王，然后那个挑选出猫王的人就会成为最出色的鉴赏家。你只是一个新手，大多数人和上届最好的鉴赏家都觉得一只小白猫是猫王，而你却认为另一只小黑猫才是最好的，那么，你会怎么做？是和别人一样选那只小白猫，还是你的小黑猫？”

　　“黑猫。”意料之中的答案。

　　摇了摇头，胜基看向他的目光：“以前我也是那么认为的。可是，我的父亲说，如果他是我，那么，他会先和其他人一起选择那只小白猫，因为最好的鉴赏家也是那样决定的，而当他成为新的鉴赏家之后，他才会说，其实他觉得那只小黑猫才是最好的，那个时候，才有人愿意相信。”他顿了顿，“以前我不明白这个道理，其实，如今我们面临的选择题也是如此，不是吗？”

　　“我一直相信这不是我对现实的妥协，而是，一种退让。”他淡淡地说，“我还是愿意秉持着心里最初的愿望，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不管我需要多大的退让才能够实现我的理想，只要我的愿望没有改变过，我就想站到最高的地方去，然后我才能帮助那些我一直想帮的人。”

　　这时，一直说着话的胜基才缓缓抬起头再度迎上王祺的目光：“你愿意试试吗？和我一起先选那只小白猫？”

　　他看到那人的嘴角晕开一丝弧度，然后点了点头。

　　那些在他眸光中积攒着笼罩着的雾气似乎慢慢退却，又似乎，从未消散。只是此时此刻的王祺，是真诚地真心地在朴胜基面前晕开微笑，尽管只有一点点，可是他知道那个微笑的价值。

　　“其实还是会有一点担心啊。”他听到王祺这样说，“不知道会不会因为退让得太多了就慢慢地放弃了原有的梦想。我不知道自己能够坚持到什么地步，也不知道是不是能够打赢这场与整个世界的价值观角逐的战斗，只是如果就此放弃了，我知道我会多么的不甘心。”看着他合上书本，赫然就是法学院的必修书目，其实，一直不曾放弃过的那个人一直就是他自己才对。

　　“不过，因为喜欢，才会去做，才会，如此割舍不下吧。”王祺看着朴胜基的脸庞，眸中有了笑意，“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很多困扰的事情经你一说好像就可以一直认真执着下去呢。”

　　“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自己从没有放弃过。”胜基很认真地对他说这样的话。

　　知道这个人实际并没有看上去的那般随性优雅，大概能够知道他从文学系的主楼上缓步下楼的疏离和朦胧是什么。其实并没有真正喜欢过，所以没有全身心地去投入。尽管对于文学的研究恰是专长，可是喜欢和精通毕竟不是一回事。喜欢，是一种即使不能做到最好却在做的时候也很开心的心情。所以，会拼尽全力地去做到最好。就像他为了准备一个课题花费一个下午的时间泡在图书馆是一样的，就像他会记录满满一个笔记本的资料是一样的，那很快乐。每一次抬起手臂擦拭汗珠，每一次忙碌在书本中，甚至是每一次一贴枕头都能睡着的感觉，他知道眼前的人是多么的怀念，甚至羡慕。

　　“王祺，我在法学院等你来。”他记得自己这样对他说。

　　而那个人脸上的表情笼罩在黑夜里，他看不清。但是他看到在夜色中他点了点头，很郑重又很认真的那种。

　　抬起头的眸子里有闪亮的光，在那一夜显得特别明亮。

　　这样的话，是不是代表着，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近一些了呢？

　　胜基不知道。

　　可是看着这样的王祺，他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