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西的倒影》蔓草在野

1、Chapter 1

　　One

　　H大的校园是静谧而明媚的。彼时朴胜基踏着坚定的步子初次行走在那条石子铺成的小径上时，正是秋日，带着萧索的瑟意。他身上是一件薄薄的黑色修身大衣，随性的牛仔长裤，大衣中则是一件舒适的单色毛衣。拢了拢大衣领口，他继续行走在一片金色的光景中。

　　转开宿舍的房门时，里头还是空荡荡的一片静谧。也许选择出国的好处之一，就是上乘的硬件设施。两人一间却不显拥挤的宿舍，各自占据一张床，铺着干净的被褥，还有各自的书桌、书橱和衣柜。他安静地走进去，打开行李箱一一将东西摆放了起来。他的东西不多，大多是书和日常生活用品。等到箱子空了的时候，房门再度被推了开来，声音尽管很小，胜基还是回过了头。

　　他的室友吗？

　　对方显然没有料到他即刻的转身，呆愣了几秒，随即点了点头，伸出手：“你好，我叫王祺。”

　　“我是朴胜基。”

　　王祺的英语很标准，低沉的嗓音摩擦着异乡语音，形成好听的音调。或许，光从口音旁人是不会想到它出自一个黑发黑眸的亚裔男子之口的。他很随性地拖着笨重的大箱子进了房间，开了箱子之后便开始忙活。毫无疑问的，那是一个明显的，才华横溢的人。

　　共三层的书柜一层放满了各式的画笔与画册，另一层则摆放了许多的摄像器材，并不单纯只有一个专业的相机的那种，至少有好几件是胜基叫不出名字的器材。最后，他还从箱子的底部拿出了一个细长的盒子，吹了吹上头蒙着的几乎看不到的灰，露出了漂亮的微笑。这些似乎是这人全部的家当，其余的东西，除了大学必用的课本和日常用品和一件大衣以及寥寥几件衬衫和换洗衣物之外，他似乎就再没什么东西了。

　　朴胜基皱了皱眉，似乎不太敢相信居然会有那么不懂得照顾自己的人。

　　对方显然也不是爱说话的人，只是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偶尔会礼貌性地向胜基询问两句。不过大多数关于这个学校的问题，他还是只能给予概念上的陈述。

　　“嗯。我记得根据我查到的资料，文学系的授课位置和学校的餐厅相距很远，所以，如果早晨有课的话或许要早些起了。”胜基淡淡地抬头，一边回答着王祺的问题。

　　“那可有些麻烦了。”王祺有些不可置否地笑了笑，只是那个表情转瞬即逝，看着这个舍友的表情充满着探究的神色，“胜基君是个很认真的人呢。”口吻中带着些打趣的意思。

　　“嗯？”这次却是胜基不可置否地挑了挑眉。

　　“毕竟，一般的人，是不太会在来学校之前搜集那么完备的资料才是。”目光所及之处正到了胜基正研究着的一叠打印出来的页数不少的资料，全英文的介绍，是从各大网站上花了不少的时间搜集到的。末了补上一句，“想必是花了不少心思吧。”

　　事实证明王祺是对的。

　　胜基修的是经济与法律的双学位，按照旁人的说法是，一个商学院的八年已经够折腾人了，居然有人愿意又在法学院一起折腾。他并没有顾虑太多这种惊叹着他选择的人，只是很坚定地踏进了第一堂法学课。

　　国外大学的课程除却基本的理论课程是以讲座的形式传授给学生之外，大多数的情况多是教授与学生的讨论以及研究，甚至还有许多的展示课，体现学生额外的拓展能力与想象能力。扎根于基本课程的研究，提出新的话题，继而找到资料支持，而后拓展交流。

　　那时，当人人都在为第一次的presentation担忧的时候，胜基却只是淡淡地从图书馆出来，手头是十几本黑色封皮纸张黄旧的原文书。第一次展示的主题基本算是自定，大方向则是探讨三权分立的适用性和有效性，以及对于其缺点的详细概述。

　　诚然，这并不是一个令人困扰的话题，只是难免紧张。

　　王祺记得那整个九月的晚上，推开宿舍的房门时必然会见到拿着一个厚本子圈圈画画的朴胜基，他总会在他进门的时候礼貌性地点头，而后埋头继续记录，偶尔对着电脑白色的荧光屏撑着下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王祺见过些许朴胜基的参考书目，有最初提出三权分立原则的那个叫孟德斯鸠的人的，还有论述君权与权利原则的书。那时他只是看着灯光下朴胜基疲倦至极的神情，眼睛里却有炙热的火焰。盖上被子将身体埋进被窝的那一刻，他的余光似乎看到那人回了一下头，嘴角有安心的笑。

　　最后，他去了那人做presentation的展示会。一片静寂中，是他清冷的嗓音扩散在空气中，敲打着一页一页的PPT，黑白相间简单至极的风格，每一页的内容都不算多，却字字精炼，他似乎都能够想起每一个静寂的夜晚他的那本厚重的本子上圈圈画画的模样。铅笔的末端顶着下巴，皱着好看的眉头，记得有一天早晨，他是被撕纸的声音吵醒的，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到那个人一页一页地把十几张写满字的纸撕下来，脸上的表情，他却不知怎样表述。

　　微笑了一下，王祺意识到似乎错过了几张PPT后才暗自埋怨着自己的走神。演讲台上依旧是朴胜基有条不紊的讲述，从君权与法律的相互关系到三权分立原则建立的必要性，同时以其本身的概念解释了它的优缺点，简而言之，如同胜基在一个小小的停顿后所概述的那样：“如果我们必须找到一个理论的缺点，那么，它的缺点必然是它本身，与现实的不融洽只是彰显出它缺点的现象而已，没有东西完美无缺，法律与三权分立本身亦是如此。”

　　后来，朴胜基正是凭借着这场展示会，在旁人眼中几乎是轻轻松松而好运十足地拿到了第一个学期法学课程的所有学分，并且师从那时H大最好的法学教授-Pro.Chris。

　　运气吗？那时王祺有些好笑地勾起了嘴角，风吹过他白色衬衫的衣角，勾起一道弧线，如同他嘴角淡淡的嘲弄。

　　而又如同他所了解的那个朴胜基一样，他并没有理睬那些是是非非的言论，嫉妒的也好、羡慕也好甚至是畏惧的也好，他似乎都从不在乎。只是，或许王祺并不知道的是，那一日，在那个静寂而无声的报告厅中，那个清冷执着的人其实早在人群中一眼便认出了他。

　　或许是因为他只是穿着的简单的白色衬衣，又或者是因为他那张让人见过就无法忘记的脸庞，总之，朴胜基对于辨认他的存在，几乎是轻而易举。

　　在报告快要结束的时候，在一片寂静与黑暗之中王祺就悄悄地拉开了后门，退了出去。黑色的风衣只落了一个角飘扬在空气中，若是他在那时回头的话，就会发现台上的人在短暂的停顿之后缓缓地移开了眼，目光落在那个他落座的位置上，静静地盯着那块空白一动不动，幻灯片依旧在他身后变换着光影，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后来胜基再看到王祺的时候，便是在文学系的主楼前，那幢古朴的大楼拥有着H大最长的年龄，见证了太多的人和事，红砖盖成的维多利亚式建筑，他曾听那人说过，连楼中的装饰都是古色古香的，厚重的帆布窗帘，大大的落地窗，幔帐笼罩，阳光照耀进来的时候室内便是厚重的气息，连灰尘的漂浮都能清晰地看到，于是穿着复古的老教授便会开启老旧的留声机，吱吱呀呀的声音，记得那间屋子里萦绕着的意大利女声，就像曾经他在那部著名的《肖申克的救赎》中感受到的那样，不管知不知道在吟唱着什么，他都能够惬意地躺在一根破旧的长椅上目光朝向那漂亮的落地大窗，感受岁月静好。

　　于是，看着那人走出来，胜基没有动，只是站在树荫下，看着他缓缓地下楼来，螺旋式的楼梯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一种若隐若现的感觉，不知如何去形容，只是看着他黑色的碎发在风中飘扬开来，站在风中的他显得异常得挺拔。背后是那座古老的大楼，那时胜基看到他驻足在那座楼下时眼中有漂亮的火花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寂寞和感伤。脱下了黑色的长风衣拿在手中，他抬手遮住了阳光，脸上是手指的阴影。

　　缓缓走过去，低头看向他。

　　那人缓缓放下手，还有些愣神，抬头便向他笑了起来。洁白的牙齿和干净的脸庞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那座让人目不转睛的大卫雕像。

　　“怎么会来文学楼的？”

　　“……嗯，就想过来看看这座楼。”他淡淡地说。

　　那人的嘴角依旧有不明的微笑：“法学院离这里有半个小时的脚程呢。”

　　他转过头不去离他，半响才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道：“我从商学院过来的。”话才出来才发现这个借口是无比拙劣的，因为他今天根本没有经济理论课。

　　那人笑得越发意味不明起来，耸了耸肩膀道：“你说是就是吧。嗯，学校餐厅大概关门了，我们到哪里吃饭呢？”

　　胜基语塞，对于学校周边的小餐馆他的确没有什么概念，太过规律的作息让他只拘泥在学院、宿舍和学校餐厅的三点之间，还未言语，便听到身后有声响传来。

　　“啊！王祺，怎么还没走？”来人的个子很高，比他们两人都还要再高些，细长的凤眼透着古典的味道，怀中还有几本厚重的书，一把拍上了王祺的肩膀，态度显然是亲昵的。

　　只见王祺轻轻皱起了眉：“洪林，我想，我们并没有熟到这样的程度。”目光看向那只在他肩膀上的手，滑动肩胛骨，不动声色地拒绝了这样的动作。

　　那人有些尴尬，想说什么却依旧有些支吾。

　　“走吧，不是要吃饭吗？”胜基出声，目光柔和。王祺似乎对他此时突然的温柔有些无措，简单地应了一声便离开了洪林的视线，两人走得很快，却是莫名地在H大偌大的校园中兜兜转转，走了好半响，王祺终于意识到什么地说：“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不知道。”言简意赅。

　　“那…在哪儿？”语气有些迟疑。

　　对上朴胜基的眼睛，王祺终于挫败——其实，他也不知道的，是吧。

　　“那你还那么急急忙忙地跑？”尽管听起来是责怪的内容，话语间却传递着好心情。

　　“我只是知道你不想理睬那个人。所以，就带着你跑出来了。”他不知如何应对王祺小小的调侃，于是，最终只能选择实话实说。

　　“呃……”显然王祺对于这个答案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看向对面的人依旧坚硬清冷的面庞，心中却有暖暖的感觉升起，“那，今天的晚饭就我来请吧。”

　　最后，他们终于在一处找到了二十四小时经营的便利店，里头只有用以果腹的食品，让一向有些挑剔的王祺有些气闷。后来胜基拿了两个三明治和两杯纸盒装的柠檬茶冲着他晃了晃：“先将就些吧，嗯？”利落地付了钱，将三明治放进了微波炉里，只听“叮”地一声过后，他从里头拿出了热腾腾的三明治塞到了他的手里：“你穿得太少，现在天凉，就算不想吃暖暖手也好。”

　　大方地接过他递给他的东西，王祺道了谢，突然意识到什么的说了一句：“啊！晚饭好像该是我请才对。”抬眼却看到胜基已经悄悄地走到了便利店的门口，回头：“不必客气。”

　　其实，这是个很温柔的人，才对。

　　拿了东西上前，两人共同坐在梧桐树下的长椅下，手中是温热的三明治，透着香甜的味道，他们都只是静静地坐在树下，夕阳勾勒出他们漂亮的轮廓，连同最后他们并肩一起回宿舍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