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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第一百八十四章 ...


  •   容楼没有走。

      虽然日头早就落下,月亮也升起很久了,虽然他知道等的人不可能来了,还是牵着马,站在隘口处硕大的石榴树下,固执地等着那个不可能来的人。

      夜风的惊扰中,高大的石榴树苍劲虬曲,吐红泛绿,枝丫间的累累硕果仿佛挂满了一树的、玲珑的红灯笼。垂头丧气的黢黑身影和喜气洋洋的丹红石榴,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

      容楼忍不住转头望向长安的方向,旌旗漫卷,烽火如炬。这段时日,他已数不清眼巴巴地望了多少次了。他低下头,脚下是一地苍白的月光,鼻子有些发酸。

      就在他打算放弃,准备一个人离开时,远处的山路上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条红色的身影,渐渐向他这边靠近。容楼大喜过望,翘首以盼。

      莫非他真的来了?

      可惜,来的不是慕容冲,是慕容潆。她裹着慕容冲的那件大红色的披风,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容楼的目光瞬时暗淡下去,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失望之色。

      慕容潆站定,没有说话,只是哀伤地瞧着容楼,仿佛这样就能如愿把想要安慰他的情绪传递过去。
      容楼被她的眼神烫到了。
      她们姐弟俩太像了,尤其是那双眼睛。
      他慌忙转头避开,瞧向远处,同样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慕容潆才无奈地笑了笑,道:“凤凰不会来了。”
      容楼口中苦涩,似含黄莲,道:“我知道。”
      “那为什么还要等?”
      容楼想了想,摇了摇头,冲着遥远的地方苦笑了一下,道:“我不知道。”

      慕容潆接了他的话道:“可我知道!”
      容楼把头转过来,困惑地瞧向她,“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还在等,是因为虽然明知他不会来,却忍不住心存幻想。”她凄然一笑,道:“这样的感觉我太清楚不过了。”
      离开紫宫,恢复成自由身后,她消瘦了不少,此刻在氤氲的月光照耀下,美得像是不该在人间出现的精灵。

      容楼长叹了一口气,她说的没错,是我心存幻想。但对于慕容潆的后半句话,他并没有仔细去听。
      “你不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你在这里等他吗?”从见到容楼起,慕容潆的目光就没有移开过他的脸。
      “不是他让你来转告我,不会来了吗?”容楼道。

      “不,他从不和我说有关你的事。”慕容潆讪笑道:“在阿房城,你离开他的那天,我就在暗室的外面。本来我是想去看你的,你们说的话,我听到了。只可惜,那个时候,你们都无暇注意到我了。”

      容楼怔了怔,如此说来慕容潆竟知道他被关在那里?想到自己在暗室里的狼狈样,他只能期望她没进去过。

      “你现在很难受吧?”慕容潆道。她的目光里有太多复杂的东西,容楼读不懂,也没打算去读懂。他的情绪很差,所以没有回答她。

      慕容潆痴痴地看容楼,道:“是不是像你们这样的大英雄,无论心里多难受,都从来不会哭?”
      容楼炭眉挑动,道:“难道我应该以泪洗面吗?”
      慕容潆笑了笑,但显得很惆怅,比哭还要让人心疼。她道:“我来找你,原本是想告诉你一件事的。”

      “什么事?”
      慕容潆藏在披风里的手,轻轻抚了抚微微隆起的小腹,隐隐红了脸,窃笑道:“但我突然又不想告诉你了,反正以后你总会知道的。”

      对她的故弄玄虚,容楼没多大兴趣,充耳未闻般“哦”了声,又冲她礼貌地点了点头,转身便去石榴树下牵马。此刻,他的内心已是百物凋零、满目凄凉,再也不想多说什么,唯一想的是早点儿离开这块伤心地。

      慕容潆冲前几步,瞪大眼睛,问道:“你这就要走?”
      容楼垂下眼帘,躲开她的注视,瞧着自己的脚尖,嘴角抽搐了几下,道:“不走还能怎样?他肯定不会来了。”
      慕容潆不想他走,静静地看他。

      月光像一层薄纱,轻轻地笼在容楼的身上,令他看起来和平时一点儿也不像,没了万军阵中的英雄气概,没了面对强权的视死如归,有的只是扣动心弦的温柔,欲哭无泪的心碎。

      她瞧得发了痴。

      一片暗云缓缓飘过,逐渐遮蔽了月光。慕容潆毫无知觉,只是惊吓地发现,面前那有着挺拔如松的身姿,幽深如潭的双眸的男子渐渐被黑暗吞噬、淹没,就要被一点点带走,一点点溶化了......“不!”她要拯救他!慕容潆步履踉跄地冲上前,冲进那片黑暗,猛的一把攫住了容楼的手臂。

      她的手很冷,很湿,但抓得很紧,指甲隔着衣袍快掐进容楼的肉里了。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差点儿冲出嗓子眼儿。

      “求你带我一起走!”短短的一句话,却像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但听起来根本不像乞求,而是不可违抗的命令。
      容楼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瞅着她,脱口而出道:“你说什么?”

      一瞬间,慕容潆的双颊发烫,鼻息沉重。她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全身的肌肉都因激动而颤抖。这一刻,她的大脑既像是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拿来思考,却又像被塞得满满当当,任何问题都难不倒她,这一辈子都没能如此清晰地思考过。

      此时此刻,她忽然觉得,必须为自己战斗一次,纵有千军万马挡在自己和容楼之间,她也要冲过去,哪怕遍体鳞伤,哪怕尸骨无存。
      慕容潆,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勇敢过!

      其实,她那过人的勇敢,一直蛰伏在这副柔弱的女性身躯里,只是没有机会得以释放罢了。正是容楼那难以置信的表情、那冲口而出的“什么”,如同一点星火,刹那间把慕容潆这个到了临介点的炸药桶给点燃,引爆了。

      “哈哈哈......”慕容潆仰天放声大笑起来,衬着迷离的黑夜,使人毛骨悚然。

      容楼怔住了。这样癫狂的慕容潆,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仿佛一个陌生人。

      慕容潆笑完了,才发觉笑声中竟有几分哭腔,但她全不在意,把披风裹得更紧了些,充满柔情地望着容楼,道:“吓到你了吗?你问的那句‘什么’,实在太可笑了。”

      容楼无措地眨眨眼,紧紧闭起嘴。不知道说什么时,他往往是这么个样。

      “我知道,你不愿意接受我的心意,但绝不该视而不见。”她疾步上前,一把攫住容楼的手臂,道:“见到你以前,我从来不信缘份,对一见中情更是不屑一顾。我是燕国的公主,我认命,我接受安排好的婚姻,安排好的人生。可是,见到你的第一眼,我知道我错了。我不知道,除了你以外,还有谁能让我这样牵肠挂肚,让我放不下也忘不掉。然后,我知道你喜欢的人是凤凰。我试过抽身而出,但是不行,我心痛,我难受,我想要你,而且越陷越深。因为太喜欢、太在意你,我决定尊重你的选择,明知道你和凤凰不会有结果,还是压抑着自己,躲在一旁,看着你们去爱,去喜欢,而不去争取你......”

      容楼听得目瞪口呆,看她分明激动、紧张得很,却居然说得如此流利,一点儿也不结巴了。

      “但我后悔了!看到凤凰把你囚禁起来的时候,我真的好后悔!”
      容楼的身躯陡然一震。

      慕容潆紧紧地贴近容楼的身体,仿佛变成了当年总喜欢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小公主。她仰头凄声道:“你还记得我们之间的事吗?我们在一起的每一点,每一滴,你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我全记得一清二楚。你还记得我们初见时的情形吗?还记得畋猎大会时我们说的话吗?还记得我送给你的水月镜吗?还记得邺城一战前你对我的承诺吗?”

      看着她的那双蓝眼睛,容楼的心慌得不行。他早知道这位燕国的公主对自己有情,却没想到她用情至深至专,并且因为忽如其来的勇气,眼神也变得越来越犀利,越来越像凤凰。

      “不要说了。”容楼连忙垂下眼睑,只看向紧握马缰的双手,道:“以前的一切,我不想再回忆。从今往后,我要忘记以前的一切,忘记燕国,忘记......凤凰......”

      “我也想统统忘记。”慕容潆绝决道:“我不要你喜欢我,爱我,我只要你带我走,我要跟在你身边。你带我走,我们从新开始,一起忘记过往。”

      容楼不由抬头,正好又对上慕容潆的那双纯净如蓝宝石般的双眼,但一刹那间,就幻化成了慕容冲的双眼。

      “我做不到。”容楼痛苦地闭上眼睛,无力地摇头,叹道:“你的眼睛……让我实在没法忘了他。”

      慕容潆退后十余步,笑声如同鬼魅,这种笑法未免辜负了她那倾国倾城的美貌:“哈,是因为我的眼睛和他太像了吗?”

      没等容楼反应过来,她又发出一阵凄厉的大笑,猛然间,双手直插入眼眶!容楼大惊之下,一边呼喝着“你疯啦!”一边追风逐电般直掠上前,去拦她的双手。

      可惜,她的武功不高,但毫无畏惧,目标明确,且心无杂念,就和小孩子出手打人,通常快得防不胜防一样,是以容楼发现不对劲时,再出手阻止还是迟了一步,没能保住她的左眼。

      慕容潆的面目模糊起来,左眼成了个血窟窿,右眼的眼睑上有一道划伤,还好没有伤及眼球。她的脸上、手上都是血,那只蓝色的左眼球被她抠下来,擒在手中。

      她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一般,脸上挂着笑容,道:“要不是你拦着,我就成功了。”说完,她身体一软,倒了下去。容楼赶紧扶住,将她揽入怀中。

      “给你。”慕容潆伸出左手,颤巍巍的将那颗带着血的眼珠递向容楼,笑道:“现在,你肯带我走了吗?”

      到这个地步了,他纵是铁石心肠,也没法不带她走了。

      “好,我带你走。”他一面说,一面像对待负伤的战友一般护住她,因为嗓子哽咽,说出的这句话有些含混难辩,但此刻,慕容潆的耳朵灵敏无比,听得再清晰不过了。

      她安心地闭上右眼,在惊心动魄中心满意足,仿佛变得有些恍惚,面上是难得的幸福模样,道:“这句话我在梦里听过无数次,这次,是真的吗?”说这话时,她那张清丽的面庞上,沾满了泪水、血水。惨白的脸庞,腥红的血泪,在月光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残酷的凄美。

      容楼看着怀中这个令他心碎的女子,只觉鼻子一酸,再也控制不住,落下泪来,“阿潆,你这是何苦......”

      这是他第一次用她的名字称呼她,没有尊称她‘公主’。

      他的泪,炙热滚烫,仿佛要烫伤主人的面颊,但点点滴滴都落在了慕容潆的脸上。

      慕容潆缓缓伸手,抚上他的面颊,一边轻轻帮他拭去泪水,一边道:“你为什么要哭?你们大英雄不是不哭的吗?”转而,她心满意足地微笑道:“是因为我的眼睛吗?没关系,真的一点儿也不痛。其实,这辈子,我就是这会儿最开心。”

      她伸出双手,捧起容楼的脸,咯咯的笑,面上神秘兮兮道:“容楼,这一次,我死也要跟你一起走,否则,再过些日子,你就没法看到我说的惊喜了。”

      她在心里偷偷地笑:这一战,赢的是我。

      虽然代价不小,但她大获全胜!

      “我不要什么惊喜,你别再这么吓我就行了。”容楼说着,惊魂甫定地挽起衣袖,动作轻柔,专心致志地替她处理、包扎起伤口。

      慕容潆沉默地微笑着,看他在面前动作,觉得这一生似乎都有了着落。

      东方欲晓时,容楼把慕容潆用那件红色的披风包裹起来,抱上马背,他也翻身上马,坐在她的身后,方便她依靠。临行前,容楼心潮起伏,最后一次转头向长安的方向望了一眼,之后轻叱一声,驾马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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