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9、第一百六十八章 ...

  •   剑的主人笔直地伫立在朱序的床前,从头发到脚趾全湿透了,身上的黑袍像在水里泡过没来得及拧干,流淌的水在脚下形成了两滩。

      令朱序奇怪的是,他居然没像巨贼大盗一样蒙面,那张冷峻的面庞上是心安理得的表情。这个人年纪不大,眉宇间是年青人特有的倔强与坚定,一双藏在阴影里的凤眼,显得极为深邃,一眨不眨地瞧着剑下的喉结。

      朱序可以确定这个人是个生面孔,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肯定不是仇家。他是刺客吗?谁找来杀我的?朱序胡思乱想着。

      这样的时候,十个人里至少有九个要大呼小叫起来,朱序无疑是难得的那一个。

      他略略低头,垂眼看向抵住自己的剑,细细长长的剑身泛出极淡的红光,上面透出的森森剑气,显示出它的品质非凡,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油然而生。

      朱序的眉毛微微拧起,抬起眼无畏地对上了那名刺客的双眸。那名刺客没有避让,两眼一眨不眨地和他对视起来。朱序只是木然地看着对方,全身没有任何反应。

      不是不想反应,而是不能。

      他担心稍有异动,那柄抵住咽喉的剑,就会毫无疑问地割开他的气管。到那时,他甚至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随着喉管嘶嘶的出气声,就要命丧黄泉了。朱序毕竟是身经百战、历经生死的大将,个中利害无需言明,一清二楚。

      那名刺客冷冷地盯着他,对他这种木然的反应似乎饶有兴趣。朱序能感觉到他正在心里迅速对自己做出一番审视和判断,就像自己正在对他做出的一样。

      就这样,二人僵持了片刻,那名刺客却忽然笑了,一笑之下,嘴角居然透出孩童般率真的气息。

      “朱大将军临危不乱,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佩服佩服。”说罢,他手腕一翻,还剑入鞘。

      眼见剑锋离喉,朱序这才僵硬地勉强坐起身,心中的惊骇有增无减。那名刺客虽已撤剑,但他还是感觉全身发冷,汗毛根根竖起。换言之,对方的气机仍旧牢牢锁定住他,如果他稍加反抗,对方极可能再次拔剑出鞘,发动惊天动地的攻击,那是朱序绝计无法躲过的。所以,对朱序而言,受制于人的状况根本没有任何改善,当然无法放下心来。

      朱序很想苦笑,但脸上的肌肉僵硬着笑不出来,心想如果这人不是拥有随时能制住他的能力和信心,岂肯把剑拿开?

      其实,对于这人的来路,他自觉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因而一边暗里揣测着:什么时候冒出来这样一个绝世高手,怎么自己竟不知道?一边偷偷咽了口吐沫,道:“好说好说。现下君为刀俎,我为鱼肉,你就不要再取笑我这个败军之将了。”

      这人轻松笑道:“风云吞吐寻常事,笑到最后是赢家。胜败乃兵家常事,无论败过多少次都没有大碍,只要能赢下决战就好。”

      朱序拿鼻子‘哼’了声,“阁下专程前来,只是为了找我讨论胜败输赢吗?”被个小年轻提着剑堵在床上谈话的滋味着实不好受。

      这人一怔,而后笑道:“有人托我转交一封信给朱将军。还请将军过目。”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过来。

      过程中,朱序一直在仔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只觉这人举手投足间看似随意自如,其实却滴水不漏,全身上下浑然一体,无一丝一毫的破绽。

      他心知不可能逃离这人的控制,于是叹了口气,伸手接过书信,同时暗中疑道:他的武功无疑已达一代宗师之境。据我所知,整个南方自桓温逝后,应该只剩下一人有此可能。但他虽然提着的似乎是那人的剑,却分明并非那人。这家伙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黑灯瞎火的,你让我怎么过目?”既然是送信来的,想必不会随便害自己性命,朱序这么一想,声音跟着胆子一起变大了。

      “好,你起来点灯。”这人小心地后退几步,但气机锁定在朱序身上并没有变。

      朱序抬腿下床,光着脚到案桌边点上火烛,把信拿在手里,没有急于拆开,而是举起它,先谨慎地端详了一番。

      信是以火漆封口,明显没有被拆开看过的痕迹。虽说确实有好几种拆开火漆封口,还能不留痕迹的手法,但那些所谓的“不留痕迹”只是对常人而言,绝对逃不过朱序这样将领的火眼金睛。

      借着火烛之光,朱序定睛看向封口处火漆上盖着的印章,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圆形图案,中间的名字对朱序而言无比熟悉。他不由得身躯微微一颤,口中轻呼出声:“是安石公的信!”

      朱序动作熟练地拆开信,默默读了数遍,才放回信封中,而后双手握住这封密函,运起掌力,左右轻轻一挫,信纸便化作片片碎屑,洒了一地。朱序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向送信之人。

      送信的当然就是容楼。见了朱序的这手掌力露得极其漂亮,容楼心中不禁暗暗称奇。

      烛火之光把朱序的身形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影子。朱序神色复杂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容楼不明其意,目光锐利如刀般盯着朱序,心里越来越紧张。他虽出身低层,但自身见识极高,很清楚朱序的处境。他也知道谢安这封信的唯一的目的,就是劝降朱序。

      朱序本已降秦,无论当时的条件多么困难,选择多么无奈,接受得多么牵强,心理有多么痛苦,但只要这么做了,这种行为就没有了其他借口,完全是赤裸裸的背叛。

      背叛这种行为对于任何人,第一次都会很艰难。但只要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容易多了。所以,表面上看,谢安想劝降朱序似乎并不会很困难。可关键的问题在于,苻坚兵强马壮,朱序本身很难看好南晋。如此一来,已经背上背叛耻辱的他,为什么还要背叛秦国,去选择注定失败的南晋呢?

      苻坚如果能取得最终的胜利,对于已经被苻坚封为尚书的朱序而言,有可能还会加官进爵,而他若在此时叛回南晋,南晋最终又输掉了这场战争,那他的后果自是不堪设想。退一步,即使南晋取得了最终的胜利,对于曾经背叛过南晋的朱序而言,能得到什么样的结局,根本还是个未知数。

      谢安的这封信里究竟写了些什么?容楼非常好奇,几乎到了按耐不住的地步,但还没到要去偷看内容的地步。他想信里肯定不可能仅仅写一些感情、道义、冠冕堂皇的话。可到底谢安要用什么来打动朱序呢?

      当听见朱序那一声长叹,看见他脸上阴晴不定时,容楼知道谢安的这封信,虽没有手到擒来的理想效果,毕竟还是让朱序的心动摇了。

      朱序沉思片刻,一皱眉头,对容楼道:“你看过这封信吗?”

      容楼摇头。

      朱序惨淡一笑,道:“安公虽非军中将帅,但对战局的见解实是有其独到之处。他说,决定一场战事胜负的关键,并非战场上的将士,而是看不见的民心。依我看,他这话不完全正确,但也有几分道理。”

      容楼听言,双眉紧蹙,意识到朱序此时的言论正反映出了他内心的犹豫——他被打动了,但还有顾虑。如果有人能就此打消他的顾虑,即可促使他做出有利于己方的决定。

      陡然间,容楼的双眉舒展开来,心下一片雪亮,劝降朱序的关键就在此刻,只有令他得窥秦国失败的可能才有机会。也就是说,如果朱序坚信苻坚必胜,一切的说服都将是徒劳,而只要朱序相信南晋并非无机可乘,那么一切自会水到渠成。至于谢安在信里,是以什么条件来打动朱序的,那是谢安和朱序之间的事,不必窥探。

      如果说秦国可能会输是一张锦,那么谢安开出的条件就是锦上的花。锦上添花是好事,但如果没有那张锦,哪里来得花?

      容楼回想起一路上,自己一直纠结于如何才能劝降朱序,直到现在才豁然开朗,心中自有说不出的痛快。

      “朱将军,地上凉,要不要先穿上鞋袜?我等你。”他笑了,笑得声音很轻,很自然,笑声中透出难得的愉悦轻松:“我有话想说。”

      他的这种情绪,朱序感受到了,心中不由大为震动:“好,你等我一下。”套袜蹬鞋后,他凝望容楼,静静地等他要说什么。

      “秦国这几年先后灭掉了燕国、仇池,占领了巴蜀、凉州、东夷、西戎,平定了整个北方,可谓风光无限。此番百万大军又直逼南晋,想以压倒性的优势,意图一举吞并南方,从此统一天下。”他保持着轻松的笑容,道:“其实,同样的事情,差不多两百年前就曾经发生过一次了。”

      见朱序略显迷惑,容楼继续侃侃而谈道:“当时的曹操也是先夷平强敌袁绍,然后败吕布、公孙瓒,平辽东,收荆州,一统北方。随后集结起八十万大军想一举灭掉吴国。可结果如何?强弩之末,势不足以穿鲁缟。赤壁之败,从此三分天下。”

      话到这里,他转头见朱序已是满脸的不以为然,似乎正要开口反驳自己。

      朱序曾经身为南晋的大将军,似他这般将才,对战局自有一番独特见解,怎会轻易认同别人?几句对以往战局的分析,就想获得他的认同,以此说服他,开玩笑吗?

      容楼没容他说话,立刻又抢话道:“在军事上,的确永远不能重现已经发生过的战局,可相似的历史却总是一遍又一遍地重演。着眼于目前的局势,无论是你,还是我都身处其中,难免眼花缭乱,看不清事实的真貌。

      但是,对于已经久远的历史,是事不关己的,完全可以客观的去看待,也就能看得清清楚楚了。两百年前的赤壁之战,战局当然和现在完全不同,这本没什么可说的。但天下的格局,却分明有相似之处。

      赤壁之战,曹操败了,谁才是赢家?不是获胜的孙权,而是刘备。所以,那一战里,刘备比谁都积极。

      那么我们不妨试想一下今日的秦晋之战,如果苻坚败了,谁得利最大?我不清楚是谁,但肯定不是南晋。因为,就算苻坚战败,南晋恐怕也没有一统北方的实力。

      以将军对南晋的了解,当知我绝非妄言。既然南晋不可能是最大的,或者说是唯一的赢家,那么谁才是?或者说哪些才是?

      这些可能的赢家中,只要有一、两个足够聪明,现在要做的最少也是拖住秦军的后腿。这些藏在暗处的、可能的得利者,都是秦军的内伤。这样的内伤,王猛也许压得住,但是苻坚压得住吗?”

      这番话容楼当然不是胡诌的,以他现在和慕容冲所做的,就已经远远不止拖苻坚的后腿那么简单了。他们既会这么做,焉知没有别人在打着同样的主意?

      “由此可见,秦军貌似强大,其实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容楼接着道:“刚才那些种种,都是战略层面上的东西。具体到战术层面上看,想要获得一场战争的胜利,补给、士兵、统帅都是关键因素。

      拼补给,秦国作战半径超过千里,加上连年征战,大将吕光甚至还在西域用兵未归。南晋却是在家门口迎战,补给来的要容易的多。

      拼士兵,北方胡兵战斗力明显要强于南方。但是,南方也有善于水战的优势,两厢较来,晋军至多只是稍弱一筹。秦军兵力总数确实占优,但实际优势远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大。

      虽然秦军号称百万,但吕光的征西大军还在西域未归,秦军的先头部队却已急逼南晋的边境。可见,苻坚的兵力根本没有集结完毕,就急不可待的想开战了。如此心态对待这种级别的大战,真是如同儿戏。

      这些从一方面可以看出,秦国根本没有把南晋放在眼里,所谓的发动举国兵力伐晋,不过是苻坚为了彰显秦国国力的一场表演。轻敌乃兵家大忌。

      没被秦国放在眼里的晋军,却不是奄奄一息的病猫,而是牙尖爪利,恨不能狠狠咬对手一口的野兽。这对秦国而言,绝对是一件要命的事情。

      拼统帅,秦军中确实有慕容垂、苻融、姚苌这样的大将,但此战的统帅并非他们,而是秦王苻坚。苻坚在战场上,真的能比得上晋军中的谢玄、桓冲吗?”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