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石》绾刀

154、第一百五十三章

　　说话之人立于梧桐树下，右臂高举，手指西方，俊美的面庞在雪光掩映、火把照亮下，别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领头的侍卫收起刀，照例施礼，嘴角微挑，眼珠上斜，口中含糊道，“大人，起得可真早啊。”这一声‘大人’感觉不到半点尊敬，隐隐还有些不屑。

　　领头的侍卫没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什么不妥，在他看来是暂居此地的亡国之奴，还是委身人下的后宫男宠，无论哪种身份之人，都该有被人鄙视的自知之明，能称呼一声‘大人’便是给足面子了。当然，若非有大秦天王的里子在，他就完全不会客气了。

　　慕容冲视若无睹，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问道：“你们这么大动静，我不起来行吗？”

　　领队的侍卫被不受控制的偏见操纵着，断定面前这人已算不得真正的男人，是不可能有胆量在他面前耍什么花样的，更别提替刺客打马虎眼了。仰人鼻息、以色侍人的亡国囚徒，哪来的胆大如斗？

　　不过，出于职务的本能，领队的侍卫仍旧用一双鹰隼般锐利的双目四下里审视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后，才招呼手下向西追出去了。

　　等一大群人离开后，慕容冲在院子里逛了几圈，才慢慢踱回来，一脸常态地轻轻推开房门。

　　黑暗中的黑衣人，紧张地往旁边躲了躲。

　　虽然视线受到影响，慕容冲还是轻车熟路地来到烛台前，依次燃起几枝火烛。立时，桔色的光晕包裹住这间对于皇宫来说算不上华丽的居所。

　　“做贼的都知道要把尾巴收拾干净，何况你是来刺杀秦王的。我还以为你多有能耐，居然蠢得连脚印也不处理一下。”慕容冲回头，冲蒙面的黑衣人不屑地‘哼’了声，并开始向他这边靠近。

　　烛光始亮，黑衣人看似如同适应不了光亮般，举起左手虚挡额头，遮住了露在外面的眼睛。

　　“你这人怎么回事，我救了你一命，你竟连个‘谢’字都没有？”慕容冲几个大步来到面前，盯着这个藏头露尾，畏缩躲闪的家伙，不咸不淡道。

　　黑衣人低眉垂首，左手挡得更严实了，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这种情况下，慕容冲是瞧不见他的眼睛的。

　　慕容冲不耐烦道：“你聋啦？！”

　　黑衣人敷衍地点点头，似是表达谢意，但一转身便拖着残腿要往门口的方向去。

　　“还想跑？”慕容冲一个箭步上前，伸手呈爪，锁向他的左肩胛：“不准走！我有话要问。”

　　黑衣人竟不需回身，只沉下左肩，以麻痹的右脚为轴心，左脚错开一步便化解掉了背后袭来的这一招，之后左脚再迈前一步，伸手直接就要去开门。

　　看来他是打定主意非走不可。

　　敌人的敌人虽然未必是朋友，但暂时结成同盟，以对付共同的敌人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因是之故，慕容冲才会出手相助，意在让对方欠他一个人情，接下来才好相互结识，从长计议。

　　可令他想不到的是，这名刺客居然得了便宜还卖乖，打算一声不吭就此跑路。

　　请问，天下间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不识好歹的东西！”慕容冲盛怒之下低喝一声，化爪为掌，运上五成功力，直向黑衣人的背心拍去。

　　‘咕咚’一声，黑衣人摔倒在地。

　　慕容冲却掌前一空，咦？明明还没打到，怎么人就倒了？

　　他饶有兴致地在黑衣人身边蹲下，发现那人的右腿上钉着两枚暗器，伤口处正隐隐渗血。

　　“原来是乌金神芒。”慕容冲轻笑一声，不紧不慢地取下暗器。

　　‘乌金神芒’这种暗器形如芒刺，不管是体积、重量，还是速度、力道，都中规中矩，没有明显的强项，也不存在特别的弱项，还可以拿来煨药或煨毒，因此适用面很广。侍卫队使用的就是煨了某种强力麻药的乌金神芒，足以麻痹中招者的身体，令其丧失行动力。不过，越是强力的麻药，发作起来持续的时间就越短，黑衣人所中的大约只能维持一个时辰左右。

　　亏得他内力深厚，强撑到此刻药力才发挥出来，令他周身麻痹，失衡倒地。

　　“这上面的麻药可不是摆设。”慕容冲幸灾乐祸地笑道：“嘿嘿，你该庆幸不是毒药。”

　　没有给乌金神芒煨上见血封喉的毒药，可不是大秦天王对刺杀自己的刺客有多仁慈，而是但凡刺杀，多为受人指使，只有抓住活口才能收监入狱、严刑拷问，以便查出幕后主使，从源头上赶尽杀绝。

　　“哈哈，这下好了，想走也走不掉了吧。你是什么人？居然有胆子刺杀秦王？”丢开手里的暗器，慕容冲揉了揉太阳穴，略加思考道：“还是说，‘你’不是一个人，我应该问‘你们’是什么人？”

　　黑衣人的手瘫软下来，没法遮盖住眉眼了，但仍不发一言，扭开头，躲避注视。

　　“怎么不说话，莫非你是哑的？”慕容冲挑着眉毛道。

　　黑衣人置若罔闻，只凝神定气，暗里运气调息、加快血流速度，以期快些恢复行动自由。

　　一时间，慕容冲不知该拿他怎么办好了，为难地想：这家伙怕不是疑心病太重，以为我是秦王派来在他面前演戏，套他话的吧。

　　过了一会儿，他把黑衣人从地上拎起来扔到椅子上，转身端过来一枝烛台放置近处。

　　蒙着黑巾的脸被烛光渡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他尽力把头低到最深，还想藏起额头和眼睛，并倔强地保持着沉默。

　　慕容冲把脸凑上前，翘起嘴角，脸上的微笑很有点儿捉弄人的意思，“既如此，至少要瞧瞧你长什么样才行。得罪了。”说罢，就要揭下蒙面黑巾。

　　就在他的指尖将要碰触到黑巾时，伴随着一声久违的叹息，黑衣人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

　　慕容冲的眼光避无可避地撞上去，一道白光在头脑里闪现。

　　是他？

　　刹那间，晴天霹雳，烈火烹油，慕容冲听见自己急促得难以置信的呼吸声。

　　竟然是他？！

　　一瞬间，他顿时意识到他闭口不言、遮挡眼睛、着急离开，全只为不想和自己相认罢了。他的心猛得往下一沉，伸出去的手无论多想揭开那条黑巾都做不到，向前不得，撤后不能，僵硬得好像不属于他了。

　　终于，黑巾被‘刷’的揭下，露出不需要想起、永不会忘记的脸。慕容冲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上，不知是想他死，还是要他活。

　　如果死而不见，那是他为国捐躯，有情有义；可活而不见，则是背情弃义，言而无信。

　　他死，他伤心；他活，他恼恨；无论死活，他都叫他不好过。

　　慕容冲的心痛得快要爆炸了。

　　“你不是该死了吗？”本是用尽全力、满含恼恨说出的话，听起来却如同垂死之人般虚弱无力，“这两年，你跑去什么地方了？”

　　“南方。”容楼如实回答。

　　“你们汉人常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所以燕国覆灭后，你不想陪着我当亡国奴，就另择出路，跑去南方了？也对，归根到底你是汉人，南方是你素未谋面的故乡。”慕容冲的脑子里一片混乱，说的话连他自己都不信，但就是要说，就是住不了口。

　　如果这样，我还会回来吗？容楼在心里咆哮：而且，我根本算不得汉人。

　　被爱人误会，他既委屈又恼火，但‘凤凰’屈于紫宫中只会比他委屈十倍百倍，所以他没有争辩，强压下情绪，解释道：“我当时被鸠莫罗所伤，不但功力尽失，而且命不久矣，回去只会拖累你，所以……”

　　“所以，你就理所当然地背信弃义，不回来见我喽？！”吼出这一句时，慕容冲额角的血管几乎要崩裂开。

　　容楼喘息了声，“可我终究还是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怎样？面对面了又怎样？事实是，你根本不想见我！呵呵，就在刚才，你还惟恐身份暴露，逃之不及。”慕容冲笑得很凄惨。除了有笑声、没泪水，仅从面上的表情，很难让人分得清是哭还是笑。

　　“不想见......”黑衣人的声音有些微颤抖，“是因为我知道，这种时候，你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我。”

　　“你知道？……”慕容冲听言，心头剧震，“原来你真知道……”原本他心里的那份说不出的憋屈，竟冰雪释然，但怒意未消。

　　“你知道个屁！这种时候，你就知道我不想见到你啦？那当初为何不知道我特别想见到你？！”他怒目圆瞪，指着容楼的鼻子，不计后果地吼叫：“我管你什么受伤，管你什么功力尽失，还苦唧唧地说什么怕拖累我的屁话！全是屁话！你他娘的在大牢里等死的时候，我都没嫌你拖累我！我还会在乎这些？我只要你活着！我只要见到活着的你！……你他娘的还是不是男人？懂不懂什么是男人的一言九鼎、一诺千金？当初，你只要没死，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是滚，就是爬，他奶奶的也该回邺城见我！……”

　　容楼无奈地、揪心地看他暴跳如雷，看他使性子一样噼里啪啦地说话，然后慢慢自椅子上站起身，迈出一步。

　　显然，‘乌金神芒’的药力到这时已经消退了。

　　“什么也不用说了，是我错了。”早知如此，他就是死也要回去凤凰身边。他无比坚决道：“虽然迟到了两年，但只要斩下苻坚老贼的人头，你最想见的那个人，一定还是我。”

　　这些话好像一根定海神针，戳中了慕容冲的灵台，让他从滔天巨浪一下子恢复成了风平浪静。

　　“我不准你再行刺杀秦王之事。”他淡淡道。

　　容楼愕然。

　　凤凰被苻坚所辱，不是该对苻坚恨之入骨，杀之而后快吗？他花了无数工夫，冒了万般风险，几次入宫行刺，难道都做错了不成？

　　他始料未及，他想不通，目瞪口呆地喃喃道：“难不成，你对秦王……生了情愫……”

　　这句话成了一把刀，在空中挥舞着，直砍进慕容冲的心脏，迸出无形的血花。

　　慕容冲的眼神顷刻间变得锋利如刀，厉芒如剑，闪烁着利器淬火出炉的杀气。

　　他的脸红起来了，因为激怒！

　　话一出口，容楼就恨自己嘴边没个把门的，赶紧嚅嚅道：“我说错话了。”

　　慕容冲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竟然很美，很容易让人误解成一个原谅的微笑。

　　紧接着，他抬手一拳，打向容楼的胸膛。

　　这一拳足有十成功力，是全力施为。

　　毕竟，有些话是不能说错的！

　　不打这一拳，他气愤难消，至于能不能击中，倒在其次。

　　只听得“嘭”的一声，容楼不但中了招，而且还是挺身而上，让拳上的力道一分一毫都没有浪费，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胸膛上，而且愣是硬顶着没有后退以卸掉部分力道。

　　随着他口中涌起的、熟悉的腥甜味，一股子鲜血狂喷而出，溅上了近在咫尺的慕容冲的脸。

　　苍白如纸的脸，暗霞一样的血。

　　慕容冲万万没有料到，容楼居然毫不躲闪地受了这一拳。他一下子清醒过来，连忙扑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容楼，急切道：“你怎么样？！”

　　“还......好。”“好”字是混和着另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的。容楼想笑，却没能笑出来，弄了个扭曲怪样的表情。

　　慕容冲是又恨又怜，恨他任性受拳，怜他用心良苦。

　　“为什么不躲？”他伸手擦去容楼面上的血渍，摇头懊恼道：“我以为你会躲，以你的身手易如反掌。”

　　“因为我错了，错得太离谱，活该受你这一拳。”容楼伸手，疼惜地拭去慕容冲脸上被他的血所污染的痕迹。

　　“唉，真是一块又倔又硬的石头。”慕容冲柔声道，“你就不怕受不住，被我一拳打死？”

　　“你的拳头只有我受得住。”容楼抬起胳膊擦擦嘴，没心没肺地笑。

　　慕容冲面色转严，道：“我不准你再去行刺秦王，是因为你不但杀不了他，还会有性命之忧。”

　　容楼剑眉微挑，明显不服。

　　“你的武力已达登峰造极之境是毋庸置疑的，我并非对这个没有信心。”慕容冲瞧在眼里，轻叹一声，“只不过似你这般的绝世高手，秦王的侍卫中的确一个都没有，但类似庄千棠那样的高手，他有成百上千人之多，你要如何匹敌？”

　　他嘴上说着这些，心里却想：就算你有荆轲、专诸之能，侥天之大幸刺杀成功了，怕也得和他们一样搭上性命。苻坚死后，继位的必是其弟苻融，秦国同样不好对付。这场不值得去赌的赌局，我绝对不准。

　　他想的没错，苻融是苻坚的弟弟，二十出头的年纪已经锋芒必露，文功武略并不逊于苻坚，现正代病逝的王猛之职，为秦国镇东大将军。

　　容楼听得心中发堵。

　　其实慕容冲说的这些，他何尝不明白？只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方乃大丈夫本色。

　　他此来的计划是拼死杀掉苻坚，替慕容冲雪耻，再借助君王被刺引发的混乱，带着慕容冲姐弟逃出长安，远赴塞外北地。现下不让他杀苻坚，却要如何救人？

　　“我没想那么多，我只知道不杀苻坚，没法子救你们出去。”容楼沉声道。

　　“出去？”慕容冲无所谓地笑了笑，“只是想出去，大可不必多费周章，过不了多久秦王就会主动放我出宫了。”

　　容楼先是一愣，转念又想他机智多能，说得如此笃定，必是已有主张，于是道：“你真的不想杀他报仇？”

　　“国恨家仇，我时刻铭记于心。仇是一定要报的，却不能假借别人之手!”慕容冲的目光冰冷，凛然道：“终有一日，我要亲手打败苻坚!打败秦国!”

　　见他踌躇满志，竟意在打败秦国，容楼忽生黯然，心下一阵慌乱。

　　不管他承不承认，他是鲜卑宇文族的后代是铁板钉钉的事实，燕国慕容族，一手毁灭了他的家族也是无可辩驳的真相。

　　只是出于情谊、爱恋，从秦王手里救出落难的慕容家姐弟，勉强还算说得过去，但以后呢？他和慕容冲会怎样......想到这里，他立刻就此打住，再也不愿想下去了。

　　“至于我阿姐，”慕容冲思虑片刻，才道：“不劳你费神，缓一缓，我自有主张。”转而，他关切道：“我那一拳，你会有内伤吗？”

　　“肯定会啊，你的拳头可是比以前硬多了。”容楼咳喘几声，见他神情焦虑起来，当即又宽慰道：“不过，只要容我调息几个时辰，便可无碍。”

　　慕容冲忧心忡忡地来到微微亮起的窗边，皱眉道：“不能让人发现你这副模样在我这里，否则难逃嫌疑。”

　　说罢，他匆忙取来一身素袍，让容楼换上，叮嘱道：“我可以保证没人会进来打扰，你也要保证留在这间屋里，哪儿都别去，只管专心疗伤就好。”

　　见容楼应下，慕容冲便出门去打发那些就快要各伺其职的仆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