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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第一百四十八章 ...


  •   宇文保的双目有些发花,稍稍后仰起脖颈,注视着被他小心翼翼捧起的凤凰石,一时悲从中来,泪水不受控制地流淌到面颊和胡须上。

      容楼的脸色变了变,“你这是......?”

      转眼间,一种突如其来的喜悦从接触到凤凰石的手掌,通过每一条筋络传遍到宇文保的全身。他突兀地仰天大笑起来。

      容楼越发迷惑不解,但没有阻止。

      笑罢,宇文保俯身跪拜在他面前,恭敬地将凤凰石双手奉回,声音激昂道:“主母虽然不在了,但老奴总算不负主人所托,找到了少爷,宇文一脉后继有人了!”

      “为什么叫我少爷?”容楼听得心头忐忑,上前想扶他起来,“文伯,你这是演得哪一出?”

      “文伯?哪有什么文伯。嘿嘿,我根本不姓文。”宇文保不肯起来,悲喜交加地摇头道:“少爷,我其实和你一样,是宇文家的人,这些年来,一直隐姓埋名,苟且偷生,但从不敢忘记自己姓什么。”

      容楼震惊之下骤然松开了扶他的手,愣了愣道:“此话怎讲?”

      宇文保叹道:“我家主母就是你那副画中的女子。”

      原来,他自幼便是鲜卑宇文家的家仆,也是那一代家主宇文毓楼的得力帮手。

      二十多年前,宇文、慕容部两厢大战,宇文部不敌慕容铁骑,连番战败,到最后,处于劣势的宇文毓楼不得不孤注一掷,率领仅存的千余兵马同来势汹汹的慕容恪决一死战。

      在披挂战甲奔赴沙场前,他让宇文保暗中带领若干乔装成百姓的死士,护送全家老小和身怀六甲的祝融向南边逃遁。

      宇文保毫无保留地倾诉着,话到这里已是声嘶力竭,“主母的家乡在江南,我们本想逃去江南安家。”

      容楼听得屏气慑息,一阵愕然过后,面上未显怎样,脑袋里面已是兵荒马乱。

      宇文保喘息不定了片刻,忿而不甘继续道:“谁成想,没逃出多远就遇上了另一拨慕容家的人马,我们以少敌多,混战中不幸和主母失散了。”

      “那她后来怎样?”容楼不由自主地插嘴,关切问道。

      “主母是懂武功的,我们在后面掩护,她单人匹马先逃了。我瞧她纵马而去的方向,应该是往长城那边。越过长城就是‘天杀星’冉闵的领地。冉闵最恨胡人,下过‘杀胡令’,所以不管是我们,还是慕容家的人,都不敢轻易越雷池半步。我相信只要到了南边,主母就安全了。”

      他哪里料得到,魏王冉闵的铁骑根本不及分辨,将南来的一众人马统统格杀。而已经成为宇文家主母的祝融,本来凭借武艺是可以逃过一劫的,但无奈腹中有子,而且碰巧到了产程发动时,痛苦难耐,武功连十分之一也发挥不出来了,是以毙命于铁骑的枪下。

      说到这里,宇文保以衣袖揉了几把脸,擦去泪渍,喉中哽咽道:“可叹主人及一甘族中猛将不敌燕国狗贼慕容恪,最终战死沙场。我们宇文王族就只剩下主母腹中的那点儿骨血了。”

      他稳定住心神,叹一声,又道:“我曾对天立誓,纵然万死也要找到主母,保护好她和腹中的孩儿。可是,我跑到南方找了许多年,都没能寻到她和你的消息......”

      说着,宇文保欣慰地笑了笑,“皇天不负苦心人,今日终于让我等到了少爷,老奴真是知足啊。”

      容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里阵阵波涛汹涌,脑子里像游满了□□蝌子——一瞬间,他竟然由伶仃孤儿变成了大族后裔,汉人本命变成了胡汉混血,曾经的恩师、战友全变成了杀父灭族的仇人,他十几年拼死去守卫燕国也变成了一个超级大笑话,而他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他木然地接过凤凰石揣进怀里,冷淡地示意宇文保起身,凝视着那张苍老的面容,绞尽脑汁想去不相信他所说的,但终究无法做到。

      他不是没有幻想过自己的身世。

      曾几何时,‘我到底是谁?’这个问题,时不时总会冒出来困扰他。

      现在,这个问题倒是解决了,但同时以前幻想的一切、经历的一切,选择的一切、所做的一切却都被否定了。他视慕容垂为父,拜慕容恪为师,深爱着慕容冲,为爱人而活,为燕国而战......可燕国的缔造者慕容一族,竟是毁灭他整个人生和家族的魔鬼!

      要知道,在得知并非容老头己出后,容楼私下里也曾无数次想像过生父和生母的千般好处、万种温柔——他的亲阿爹一定是天下无双的大英雄,他的好阿娘必须不但温柔貌美,而且慧质兰心。

      可是,就在今天,有人告诉他,他想象中如此美好的父母,一个被恩师所灭,一个因灭族之灾死在逃亡途中......他呕心铸造起的世界破碎了、坍塌了。

      所以,有那么一刹那,他想杀了这世上的所有人!

      他还想杀了自己。

      不!

      他想活。

      他一定要活。

      ‘想活的更久,就要能忍受更多的痛苦。’‘你要记得,无论到什么时候,你都是我的儿子。’

      容老头弥留之际的话,似乎又在他的耳边响起。

      容楼面无表情转过身,背对宇文保,道:“你家主母是叫祝融吗?”

      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说这话的人要么是天性凉薄,要么是置身事外来纯粹意淫罢了。纵然内心痛苦不堪,容楼还是想知道更多,无法置之而已。

      宇文保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微显愕然,但还是回答道:“我们做下人的,不知道主母姓甚名谁很正常。可能只有主人知道吧。”

      他嘴上这么说着,心里暗想的是主母性情古怪,从不提及自己的姓名,也不准别人问及她的过去,搞不好连主人也不知道都不一定。

      沉默半晌,容楼如同历经了世事的垂老之人般身心疲惫,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持续的沉默倒像是他犯的错。他暗里深深一叹,“能给我说说你家主人和主母的事吗?”

      他没有称呼爹娘。

      此刻,他什么都不愿想,什么也不愿做,只求能麻木地静静听宇文保继续说话。

      宇文保点了点头。

      容楼将他引至案桌前坐下,自己也在对面落座。

      宇文保坐定后,徐徐道来:“你爹是我们宇文一族几代主人中最英雄、最令人敬佩的主人。老爷、夫人过世得早,所以他小小年纪就肩负起了统领我们族人的重担。

      那一年,他要带领所有族人自北向南迁移几百里地,放弃以往颠沛流离的生活,过安定的日子。族中不少权贵深表疑异,甚至有人生了谋反之心。

      主人临危不乱,坐镇中军,一边指挥若定,镇压叛乱,一边笑着向告诉大家以前逐水草而居,是顺天时而动,现在定居筑业同样是顺应天意,若有人非要逆天而行,自取死路,便由他们去。

      他的力排众异和深得民心,使得那次大迁徙得以圆满成行。果然,之后的几年间,北方沙尘连绵,雪灾不断,其他靠游牧为生的部族全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毁灭性的打击,大家更加惊叹他当初的决定无比明智,甚至有传言说他能得窥天意。他却说只是认定了族人若想富足,就必须过上和汉人一样的安定日子。”

      说这段话时,宇文保仿佛沉浸在以往的辉煌岁月里,连告一段落了,心神还没能立刻转回来。

      “你家主母呢?”可能血脉使然,孩子更亲阿娘一些,容楼也更关心祝融的事。

      很多年没有机会回顾往事了,宇文保来了兴致,道:“主母和主人的相识实属巧合。那时,主人带着我外出办事,结果在一间客栈里遇见了主母。主人见她明明美得不可方物,却终日愁苦满面,郁郁寡欢,一见中情之下就铆足了劲去追求。”

      容楼想到谢安说过祝融恼恨桓温背情弃义,只欲纳自己为妾,这才伤心北上,想必就是在那时遇见了宇文家的家主。

      “初时,主母对主人若即若离,脾气也时好时坏,经常想气跑主人。主人却完全不介意,说是只要看到她的脸,什么气都消了,后来还把她带回族里。期间,族里不少小人借此说闲话,说主人难得见到个汉家美女就见色起意,带回家来混账。”

      宇文保顿了顿,老脸红了红,看来他当年没少蹲家主、家母的墙角。

      “再后来,主人把我们宇文家家传的宝贝‘凤凰石’送给主母,以表心意。主母却面色一寒,说真要喜欢,送东西有什么用,直接娶了过门做正氏才算作数。主人当即说好,求之不得。主母则说,若要娶了她,今生今世便只能爱她一个,不能再另娶别人。主人也赌咒起誓答应下来。”

      “听起来,你家主母的脾气似乎不太好,对你家主人也不甚好。”容楼渐渐溶入其中,想了想道。

      宇文保摇头,道:“也不能这么说。他们大婚后的第二年,发生了一件大事,那之后,主母当真变了,会经常温柔地笑,不但对主人的衣食生活十分体贴,而且族里必要的待人接物也愿意帮着分担了,对我们下人更是越来越好。总之,大家都说她终于有了主母的样子。”

      容楼奇道:“什么事能令她变化如此大?”

      宇文保心有余悸道:“我想,是因为主人为了救她,受了重伤,几乎丢了命吧。”

      容楼显是没有料到,是以吃了一惊,道:“还有这样的事?”

      “唉,世事难料,但千真万确。主母之前就好像要和自己的过去彻底断绝干系似的,连出嫁这么大的事情,一年多过去了,也一直不肯回家告诉双亲。

      那一年,主人终于劝得她肯回江南的娘家省亲。但主母性子倔强,怎么也不肯让人护送,只肯一个人上路。主人不放心,就亲自出马,暗中偷偷跟着。

      没成想,西域的一个和尚不知道为了什么,竟盯上了我们主母的‘凤凰石’。那和尚心狠手辣兼卑鄙无耻,寻到机会,先是暗中下毒害了主母,而后主动现身威胁她以凤凰石交换解药。可我们主母素来性子刚烈,凡事越是逼她,她就越抵死不肯,否则我们主人也不会追得那么辛苦了,是以,她是令死也不肯交出凤凰石。

      事后据主人说,其实那种毒十分罕见,并无解药,无耻和尚不过是想以谎话诓骗走东西罢了。

      那和尚见奸计未能得逞,便一掌劈下,欲杀人灭口后再搜出凤凰石,幸尔主人及时赶到,先替主母挡下了致命的一掌,又拼死杀了那个和尚。再之后,主人不顾身受内伤,强行输真气给主母续命,暂时护住了她的心脉,自己却差点儿送掉性命。”

      说到这里,宇文保侥幸地拍拍胸口,笑了笑,道:“巧的是,那种毒虽然奇异且霸道,但我们宇文家的内功心法似乎正好可以暂时克制住它,为主母赢得了求医治伤的时间。这之后,主人丢下族里的所有事物,不顾一切,只身带她四处求医问药。还好,天不该绝,机缘巧合之下,据说找到了另一个大好人和尚把主母给医好了。但具体情形如何,主人没有对我细说过......”

      顿时,容楼心头剧震。

      原本,听宇文保叙述起这些离自己很远的往事时,他渐渐感到一种茫然,仿若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在听毫不相关的陌生人的故事一样。但到了这刻,那遥远的、别人的故事,“嗖”的一下就飞到了他面前。

      因为,他想起了卜问寺,想起了见善大师,想起了见善大师说的以毕生的功力、身体的痛楚为代价,救起的那名女子,也想起了自己是怎样机缘巧合、毫发无伤地替慕容冲解了“蚀心莲”之毒。

      不管他相不相信,宇文毓楼和祝融就是他的亲生爹娘无疑了!

      “你先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猝然间,容楼沉声打断了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的宇文保。

      宇文保呆怔片刻,随即释然,知道他需要时间来接受,于是道:“少爷,你这些年有什么苦处,尽管说给老奴听,说不定老奴可以替你开解开解。”

      容楼没再开口,只管等他离开。

      宇文保向他又跪拜了一次,郑重道:“少爷,希望你早些认祖归宗,我们宇文一脉就全靠你了。”言毕,他转身大步离开了容楼的营帐。

      容楼坐在那里,一动也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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