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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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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说那梁山上水陆法会一发追荐了七昼夜,山下戏场因也七日不曾散它,每日里初更开场,直唱到三更方肯歇。毕竟戏牌只恁几个,那班子间歇也插些个《嫦娥奔月》、《西子沉江》的艳戏,又扮了些才子佳人的戏码,只是戏文讲究缛丽,毕竟深晦些,众好汉多做草莽,听不出它分晓,只来看妆扮、听唱腔,若逢那一个女戏体态雍美、腔调销魂时,也肯价天喝彩,那些个□□见他等粗鲁,只恐他等轻薄,不想连日的却也无事。却说这戏班只按了吴用的嘱咐,别个戏码只做点缀,每日里毕竟多半只来将那《梁山义士传》翻覆上演一回,众好汉虽个不说,肚里到底有教载入史册之感,倒也不曾腻味,他等白日里习武作罢,夜间必三五成群来看一回戏,或将来酒食且吃且看,看到某角扮某人登场时,必彼此起哄一回,看到某角扮得自家时,多曾目不转睛,扮相胜过本人时,且先喜一回,或啐一回:“忒脂粉气。”窥到那厢舞枪弄棍出了纰漏时,又自挑一回骨头。那众人彼此间又常以戏里加封的“官爵”来笑称,或曰“西郡大将军”,或曰“东亭义侯”,那李逵更以某县太爷自居,闲常摆出秉公断案的气魄,直教众人取笑不尽,当时吴用看在眼里,心中甚喜,暗道:“便当如此,只是:‘潜移默化,沧海桑田’,却尽数入我套中也。”与那宋江相提时,宋江亦感欣慰,道:“军师真个算无遗策也,恁地时,暗换了众兄弟心意,招安大计指日可待。”
却说那史进当日教安道全开了一味猛药,道是“三日内体内瘀浊之气尽除”,自他服过后,只是浑身剧痛,是夜睡去,教鲁智深送回宿处安顿,却一发昏迷了三日,四日醒来时,顿感身上大有不同,疼痛尽消,困顿全褪,当时只是饥饿万分,郭盛教帐下与他熬了一罐粥,煮得糜烂,撒些莼菜、肥肉,他尽数吞下,只道:“汤水忒稀薄,那里填得肚子?要食些干的米面。”又吃罢烙饼三张,一对猪肘,身上气力始才旺了,当时便能下床走动,只是行动间迟缓些许。是日,陈达、杨春几个得闻他痊愈,均大喜来探,又有杨志、武松、朱贵、穆弘几个,晚间燕青亦来,挽了个竹箧,只是一箧沙梨儿,他道是卢员外昔日大名府的家仆送来,肉脆如沙,味甘若糖,史进谢过,两个说了回话,燕青道:“大郎,且尝一只。”
挝了个梨儿在手间,用绢帕擦拭了,史进只得将来咬一口,燕青道:“滋味如何?”
史进道:“倒是甜腻,只是嚼来并不如沙脆,只软的泥也似。”
燕青道:“原本确是生脆,先番大郎伤患不曾愈时,我便曾送来,那安神医道:‘梨性寒,史家兄弟身体本自虚寒,食不得’,当时没奈何,只得携回,想留与大郎时,不料你只病得恁般持久,如今只是捂得长些了,自软了。”
史进也是感动,道:“无妨,先前我病时,吃甚都腥,鲁家哥哥多爱与我剥酸枣肉吃,”当时忽地一怔,半晌才续道:“提味倒好,却真个酸,如今正好食甜。”
燕青望他一回,道:“既恁地,大郎多吃些。”
又特引了些别个话与史进来说,及临行,他与史进道:“却问大郎讨回一样物事。”
史进道:“甚个物事?”
燕青道:“那日在东昌府时,大郎借去了小乙一领皂袍,今日欲讨回。”
史进心道:“这人忒奇,前番我分明欲归还于他,他只不肯收,今番倒又来相讨。”因道:“你且稍候,我闲常并不曾穿它,却是压做簏底了。”
当时唤帐下一个小喽罗去寻,那燕青道:“大郎却莫笑我悭吝,却是前番屋里没来由害了鼠灾,只把我平素衣物尽数噬了,我虽吩咐去赶造几身称体衣裳,那婆子端的拖沓,目今未成,大郎却窥我这一身腌臜,也已穿得十数日,却也无个换洗,是今番以才来讨回那旧物。”
史进窥他一眼,只觉他一身甚是洁净,哪里腌臜,毕竟他不曾上心,也不深究,只道:“恁地时,我还有些多余衣裳,与你几领救急便是。”
燕青一听,目中一荡,只道:“也好,却无须多,一领便得。”
不时,那小喽罗寻来燕青皂袍,又端上一领史进的时令衣裳交与燕青,燕青各自收了,却将他那皂袍腰间佩带解下,与史进道:“袍子小乙且拿回,这一条青梅络子玉佩,却留于大郎,你闲常好着一身白,此玉色泽湛青,端的正相衬。”
史进道:“小乙哥且自收好,我素无阀阅子弟嗜好,并不佩玉,却拿它作甚?”
燕青道:“大郎只管收下便是。”
史进拗他不过,道:“也罢,我便收下。”
燕青笑道:“大郎且常来佩上,莫再压箱底。”
史进道:“我只收下,其余便由我,你这厮能奈何。”
燕青看他一回,忽将那玉佩望史进腰间系去,史进推他道:“这厮,又直耍无赖。”
燕青由他去推,只不肯松手,口中道:“大郎日后既再不耐烦佩它,只佩一夜也是好。”
史进听得,倒觉出几分怅然,再不作声,只由他与自家佩好了,那燕青细细看他一回,忽道:“此来到不曾得见鲁大师。”
史进一时无言,终道:“哥哥自有忙处。”
燕青望他一回,道:“我听闻大师这几日只在忠义堂外法坛念经,倒也奇,先番却不知他原恁生向佛。”
史进并不来答,半晌只道:“哥哥若能安心,也无不好。”
燕青见他不露声色,心道:“他原先只肯喜怒形于色,如今却心思重了。”叹了回,才肯辞别。那史进自在屋内坐得一时,直至三鼓,灯自枯灭,两个小喽罗见他尚未就寝,要与他换一升新油,又来剪灯芯,史进道:“却不必点灯。”那两个罢了手,史进又道:“屋外月色可明?”那两个道:“先才倒明,此刻却落了。”史进道:“可有风?”那两个道:“倒也大,明日想将落雨。”史进教他等自散了,换了身骑服,寻出门去,一路往那马槽处牵了那栗黄骢出来,口中道:“马儿,尚有你与我做耍。”当时翻身马上,风正紧促,吹得那屋前树响,他就夜色奔将出去,山间一番纵驰。
不日,那宿太尉一行招安人马至梁山,奉丹诏,纳重礼,宋江率众好汉行大礼来迎。入得忠义堂,宣圣旨时,听那诏书词肯句切,天子只赞梁山好汉“素怀忠义,不施暴虐,”,又道“所犯罪状,皆有可缘,尽数赦免”终道,“望早早归顺,必当重用”,宋江听得欢喜,众好汉听了一回,亦是无言,各自伏地,再无谁个存心滋事。宋江当时得见,心知已成了五分,将那钦差好生相送后,又召集群雄,来议招安事宜,当时只道:“我梁山一百单八条好汉,个个文韬武略、智勇双全,端的均有将相之才,若一味屈居蓼洼宛城时,虽则快活,于己毕竟如虎落平阳、鲲鹏入池,于天下苍生则如痛失李广、屈老冯唐,如今天子恩泽浩荡,体察我等前番所犯罪状,一律赦免,又诚心请我等归顺,教我等为国效力、济事安民,想我宋某当日于那忠义堂外悬挂‘替天行道’一旗,前番我等所行,只作小道,如今大道在前,安能不行?”
当时声泪俱下,如有切肤之痛,众好汉听得俱是默然,不时,那李逵道:“阿哥既恁地说时,皇帝老儿又真肯与俺兄弟们重用,便招安就是,俺铁牛须得不曾怕他。”
此言一出,群雄纷纷附和,宋江大喜,感天谢地,即刻设宴,豪吃痛饮三昼夜。不日,安顿车马,措置细软,一八零八条好汉齐齐启程进京面圣。
时值仲夏,却说梁山众人面圣表得归顺之心已罢,在京屯扎数日,未加官爵,六月朔,天子降旨道:“北辽猖獗,侵我大宋,狼烟四起,民不聊生。汝等初降,并无功德,正值为国效命之时,今特赐宋江为破辽都先锋,卢俊义为副先锋,率其余诸将,出兵征辽,他日功成,量功封爵。”
吴用与宋江道:“天子终究难取信,要我等征辽,是教我等送命,损伤我等元气后,他日纵再有反他之心,力也未逮。”
宋江道:“今我等既已归顺,此等忤逆之言,军师再不可多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臣子岂能腹诽天子?目今圣上要我等征辽,纵有试探推敲我等之意,却也名正言顺,我等只当尽忠以报便是。”
吴用见他如此,再无多话。次日,天子设宴,与三军践行,宴毕,宋江引了众好汉,安排兵马,分做两路,渡得黄河,北上而行。七月初,大破檀州、密云,活捉辽将阿里奇。八月,破蓟州,取玉田。九月,望北而投,渡得益津关,攻下文安县。他等借着秋霜,一路北攻,势如破竹,未有一回损兵折将,到得是年冬月,大雪如注,宋江兵临辽都城下,那辽主耶律辉求降,修书与徽宗,宋江等一力主战,徽宗未允,准降。宋江等人一路班师回朝,辽国因归降,前番教宋江等夺下的失地尽还,宋江只是终日郁郁,心道:“便到手的奇功,竟生翼而飞,封官爵又是无望。索性我等兄弟俱全,堪以告慰。”
自此梁山众人于东京屯驻,每日里练兵排阵,京畿偶有动乱,多曾出力平定。却说他等做卞直人,先又惯为荡寇,到底与那省院僚吏习性合不作一处,平素有往来交割时,多言语碰触,那宋江闲常充作和事中人,也颇无奈,自有一腔抱负未能施展之意。
这一日,正值隆冬,宋江于帐下临麻姑帖,他早年间只爱张癫狂草,自招安后,因那天子嗜书画,又独好清隽一流,他始拓颜体,运笔间毕竟拘束颇多,当时临了两卷,便觉出些倦怠。其时忽闻帐外有人喧哗,便呼来两个喽罗相问,那两个道:“禀大头领,中书省送来天子御赐貂袍一百零八领,柴大官人点时,却少了十余领,李逵头领因是愤懑,说他等平素克扣我等酒肉便罢,便连御寒衣物也来克扣,与那使者争吵起来了。”
宋江听得,只感疲顿,心道:“先番大雪,圣上特赐银霜碳十车,那省院拖了数日不送,我去催时,便只将来五车,也未与他计较,此番却又恁地教人意冷。”
当时只是心懒了,挑帐看了一回,见吴用几个赶得去了,心道:“也罢,今趟既得军师处置,他自是个有法度的,我倒不争再去看那省院肖小颜色。”又道:“只在营里时,听他等争论,却也不得安生,且四下走一回。”
当下披了袄子,又去牵了马,寻出营寨时,但见雪落如白沙,满地苍茫,他遥遥见那雪中有一人一骑,把眼细看时,却认出史进披风,心道:“这史家兄弟倒大不同些,若昔时,但有热闹第一个去看便是他,今番众兄弟都只那厢吵闹,他倒一人此间骑马自在。”
因而纵马将去,近些时,笑道:“贤弟,风雪也大,你毕竟年少,竟也不怕,愚兄却怯寒。”
史进见他,笑道:“原是公明哥哥。先才雪小,又停得一时,出得些日头,并不甚冷,且小弟随身备酒,后劲足时倒也暖和,哥哥哪处往?”
宋江道:“本只胡乱走则个,并无十分去处,目下见这雪景,倒欲投大相国寺去,早闻那寺后湖雪最好,寺中僧人擅以雪水煮茶,且去赏吃一回,贤弟若无紧要事时,不若同往。”
史进道:“小弟正顾着去沽酒,便不随哥哥一道。”
宋江道:“也罢,便暂别过,此南去三里坝子有处酒肆,他米醪最好,贤弟可去他处。”
史进道:“正好。”
当下两人便自别了,宋江执缰行得几步,却听身后马嘶阵阵,斡身看时,原来那史进却跟得来了,道他改变心意,正是大喜,当时却听史进骂道:“你这畜生作甚?”
宋江因望去,只见他那胯下马儿直似癫狂,正倾身扬蹄,又把嘴来啮史进披风,史进争些儿勒它不住。宋江大惊,怕他堕马,欲下马相帮,那史进见他如此,只笑道:“哥哥莫急,却无须下马。只我这畜生有些怪癖,没来由只爱寻寺庙处去,他因听哥哥要去大相国寺,便来性发,小弟且训他一回便罢,却不当真紧要。”
宋江一听,却是大为惊奇,道:“世间却还有这等奇马?”
史进道:“他只是个痴物。”
恁地说时,言语间却直有喜爱之意,宋江道:“贤弟,既这马儿竟有向佛之心,如何不遂他心愿,你便不愿同往时,只叫愚兄骑他前去。”
史进听他如此说,道:“哥哥若不嫌时,如此也好。”
宋江大喜,当时两人各自下鞍,待换马来骑,那史进抚了栗黄骢道:“马儿,我宋江哥哥此番乃是遂你心愿,却万莫与他作怪。”
宋江见他与马言说,未免觉些可笑,道:“贤弟倒通马性。”
史进道:“哥哥不知,这畜生闲常认生,却怕他性发,因与他交待则个。”
两人笑一回,宋江自翻身上了那栗黄骢,那马果然服贴,两人当下作别,各自去了。
却说宋江径到那大相国寺,正殿里听一回梵呗,遂去寺后观那湖雪,但见碧水白雪,果有佳处,他唤打扫僧人来,与了一锭大银,道:“便做香火钱,欲吃一回湖雪煮茶。”
那僧人道:“若施主只吃茶时,却有明前、雪芽、滇茶。不巧那舟子今个害疟疾,却无人下水取雪,湖雪煮茶却没有。”
宋江道:“只肯吃湖雪煮茶,寻常茶汤便罢了。”
也不要回大银,自去了,当时甚感寂寥,走的一时,忽道:“却争些儿忘了,自我等屯驻京师,那鲁大师不肯营寨中住,自道他昔日荒废经卷,如今欲补一回,只身却投这大相国寺住下了,寻常我等设宴相邀时,他自也不肯来,算来也有近年不曾得见,今日既来,且去寻他说一回话。”
寻了个小禅子,问道:“小师傅,多有叨扰,敢问贵寺中有个智深师傅,却哪处住,烦望指引则个。”
那小禅子道:“可是那酒肉和尚,性子莽急的?”
宋江道:“想必正是。”
那小禅子道:“他自住禅院耳房,只是今趟施主去寻时,却定不得见。”
宋江:“却问何故?”
那小禅子道:“那厮言行特异,却是野去了。”
当时欲走,宋江急道:“小师傅莫走,敢问却是何意?我那兄弟是个粗人,心却也善,若有冒渎时,万望恕免则个,目今却与我说一回他去处。”
那小禅和子合十道:“施主言重,那厮便是方丈也只肯护他,我等哪敢谈甚恕免?”
宋江道:“小师傅适才说他言行特异,却是恁个回事?”
那小禅和子道:“施主却不知,我等寻常一处念经时,众人念《大藏经》,他自一人念《楞严经》,待我等念《楞严经》时,他自念《华严经》,声气又大,说他不得,若说他时,他只道:‘洒家便做死来念这般快时,尚入定不得,若随你等那般慢念,何如肯济事?’待我等念《华严经》时,他却甚也不念,只将禅杖轮来胡耍,他那禅杖端的沉重,若砸得人时,定当头壳儿尽做齑粉,岂能保命?我等说他时,他又道:‘念经也不济个鸟事时,洒家不耍一回禅杖,如何忍得?况洒家自有章法,自不会砸破你等鸟头。’寺监见他口口声声‘不济事’,因点拨他道:‘我出家人念经岂能有功利心,如何要济事又如何会不济事?我等念经却甚事也不为,汝若只为济了某事而念经时,却只枉投佛门。’不料那厮却好冥顽,只道:‘这呆驴懂甚?若甚也不为时,洒家却还念甚鸟经?’这倒罢了,方丈只道他非寻常人,让我等只由他。哪料自前几日落雪起,那厮却发起癫来,搬来雪块,砌在房内,每日里念经时,只将那雪块或垫身下,或拍身上,问他时,只胡说甚:‘冻得不晓事时,倒才济些事。’因那雪水化后,淌得满房尽成了水荡子,与他一屋歇的师兄弟都是叫屈,与他来说时,他倒也会事,爽性自此便不回屋了,每日里只在那寺后湖心岛间打坐,便开斋时也不曾回寺,方丈恐他有事,遣人去瞧一回,只道是:‘那厮自买了许多酒肉,往那雪地里山儿也似地堆了,他自傍里打坐念经,浑身教雪积了一寸厚,浑似个雪人。’阿弥陀佛,此等狂人,安能奈何?施主若要寻他时,自去湖心岛罢,只是今番舟子病了,也无人渡你。”
当时宋江听后,只是太息,牵了那马儿,踅折回湖边,遥遥见得湖心岛,奈何水波相隔,却也无法,只叹道:“罢了,今日茶也未得吃,人也不得见,想是天意。”
便要离了,拉那马缰时,却拉不动,当时吃惊,回身看时,却见那马儿兀自把前蹄将入湖中去,似要下水,宋江惊奇不已,道:“这马儿,你是何意?莫要渡宋某过湖?”
那马只是一味想往湖里行,宋江勉力拉住,当时问一僧人道:“敢问这湖水却得几尺深?”
那僧人道:“原是高埠,建寺后遂掘土为湖,并无多深,恐不过腰。”
宋江一听,看一回那马儿,心道:“若恁地时,教这马儿渡我过去却也可行,只是冰天雪地,只怕他吃不住,若害病时,对不住史家兄弟。”
又犹疑一时,却是实拉那马儿不住,心道:“罢了,这马且恁拗,便且行一回。”
当时毕竟不敢骑于马上,见那湖边泊了一小舟,只把那缆绳套于马上,自己上了舟,任那马儿下水,一路将舟子拉来,那湖水果然甚浅,便最深时,不没过那马儿脖颈,一人一马一舟,在那湖里行了半刻,便到了湖心岛。宋江上得岸时,牵马往岛心走,因岛上人迹罕至,又无树木,雪积足有一尺,直没了他膝盖去。行得一时,到得一处小潭,宋江心道:“本是湖心岛,岛心又有湖,却颇有玩味处。”
把眼看时,却见那潭心有个人,细一瞧,却不是那鲁智深又是谁?只见他跏趺而坐,肩膀以下都叫浸入水中,那水颇结了些冰,也不见他显出冷,当时只是闭了目,口中念经。宋江心道:“当真座活佛。”不愿相扰,存心等候一番,多时,那鲁智深自睁了眼来,得见宋江,大笑道:“阿哥如何得来?”
当时站起,上了岸来,宋江笑道:“今日宋某来寺中赏湖雪,念及大师,便欲来一探,不料那舟子未在,本自无奈,却多得这马儿,淌水渡了我过来。”
鲁智深望那马儿时,却是一怔,半晌道:“这却是阿哥坐骑?”
宋江道:“非是宋某坐骑,却问史家兄弟借来。”
那鲁智深一听,只合十闭目,宋江大奇,但他阅世既久,倒不显将出来,心只道:“这大师傅当真非常人,言行自有他深意,若大惊小怪时,却显得村了。”
不时,见鲁智深睁眼时,宋江才道:“只听闻那寺僧说大师雪中打坐,宋某本已叹为神人,不料却是潭中打坐,更神三分。”
那鲁智深听罢,也无谦辞,只道:“洒家本在雪中,不想潭中倒更严寒些,便去潭中。”
宋江自听得不解,却也不问,只笑道:“前番与大师长谈时,还作当日在山上,我欲修设水陆法会,请大师主持,大师却道无心念佛,一岁之隔,如今大师却这已般皈依,合当作神人,教人嗟叹不已。”
那鲁智深只道:“洒家自是个僧人,僧人自要念经。”
宋江见他答得开脱,心中本有千般疑惑,倒觉自己再来深究,未免拘泥。两人一行走到湖边,说了些别个话,宋江道:“大师闲暇时,却也回营寨来耍,众兄弟时常挂念。”
鲁智深道:“每日只是念经,也无闲暇。”
宋江听时,心道:“先番大师不肯向佛时,我只恨他不成钢,如今他当真皈依时,倒是薄凉,却又恨他向佛了。”
也再无多话,当时便告辞,那鲁智深道:“湖水到底严寒,那马儿也难再消受,洒家闲常随那舟子学得了些撑船技艺,便将阿哥荡过岸去。”
宋江称是,当下两人一马,上的那小舟,虽嫌挤些,倒也相安。棹舟至湖心,鲁智深道:“那舟子害病时,阿哥必是未曾得吃湖雪茶。”
只将那竹蒿一拨,便于湖面取雪,取来如桐子大的雪丸若干,又于舟头取得一只铜皮茶铛,当中贮了,递与宋江,道:“阿哥上岸时,便教寺里禅和子投茶烧开,却莫待久,多则一炷香,雪若自化时,茶煮成时却不醇。”
宋江听罢,心道:“说大师薄凉时,倒也有心。”因是甚喜,道:“有劳大师,大师到底入寺恁久,竟也精茶道。”
及岸时,宋江自下船,那鲁智深只立舟上,道:“阿哥好走,洒家却不多送。”
宋江道:“大师保重。”
当时见那栗黄骢还在舟上,便来把手拉缰,拉得一回,却是不动,宋江笑道:“史家兄弟道他这马儿颇有些怪癖,果真如此,先番做死要来,今趟又赖了不走。”
语毕时,忽见那马儿嘶鸣一声,从牙中呲出个甚物件来,宋江一看,却是一缕子破碎红巾,心道:“却是啮得史家兄弟大氅上一条。”只见那马儿口衔那碎巾,却将来那鲁智深手中唾了,当时鲁智深抻掌微微一握,掌心间握得一时,却又松开,自教那风吹入湖中去了。宋江见那碎巾堕入水中,只觉蹊跷,再拉马时,那马儿只是服贴。当下与鲁智深辞别了,自寻了个寺僧,煮一回湖雪茶来吃,香虽冽齿,到底未如传中神妙,因只道:“到底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只说宋江一路且停且逛,日晡时分方回得营寨,当时他甫进得帐来,却见一行兄弟侯在其间,当首吴用与那李逵,见他入内,那吴用只将手推了李逵,斥道:“黑厮,还不跪下谢罪?”
宋江大惊,不及相扶,那李逵兀自价天响来跪了,口中只道:“阿哥,我李逵今日惹了滔天大祸,只请哥哥赐死。”
宋江惊疑,望众人时,都是不肯开口,上前要扶那李逵起来,那厮却是如何都不肯起来,因道:“铁牛,你这般撒泼却是作甚?你口口声声道你闯了祸,又教我赐死,却究竟甚祸?却细说来。若罪不当死时,你便无须来跪,若罪当死时,你便跪也无用。”
那李逵只是圆睁了眼,道:“俺自有罪,罪当万死,要俺说时,却是说不出。”
宋江气结,当时那吴用道:“哥哥,却是恁地。今番那中书省差人来营寨送御赐貂裘,当时点数,少了十余领,我等相问时,那使者只是扮蒜,一声不吭,这黑厮其时只怨是省院克扣,那使者只不肯言语,这黑厮瞧得火起,便来动拳,当时我等劝解不得,怎奈他手下也全无轻重,当场却教他把那使者打死了。”
宋江一听,大惊,心道:“目今我等兄弟虽归顺,尚无功勋爵位,只在这京城驻扎时,也如寄人篱下,便个称体营寨也无,遇事能忍时只合当忍了。那省院克扣御赐貂裘,虽有罪在先,却罪不当死,便真个当死时,也须与他三分面皮,怎奈这黑厮恁蛮,竟将人打死了,此时开罪了省院,到底难做。”
沉吟一时,斥道:“你这杀才,却好不知法度,便来苦肉计时须得也是无用。稍后杖打一百板,钉长枷押入牢里,是死是活,只来由天命。”
他话虽如此说,再想一回,却毕竟以为此事颇有回旋处,心中道:“到底那省院错在先,只教我去贱卖了面皮,求一回宿太尉,愿他念旧日情份,与这黑厮说一回好话,想来性命可保。”
当时那李逵听了,也听出尚有余地,喜道:“阿哥恁说时,铁牛便把牢底做穿也使得。”
宋江见他毕竟毫不知悔改,正待训斥,却听吴用道:“你这傻儿,却休欢喜得过早。”正色对宋江道:“哥哥,我话却不曾说完,此事未结。却说当时这黑厮打死那使者,我等虽是大急,毕竟胸中自觉占理,料到若对簿公堂时,也不肯怯场。岂料不一时又来得一个使者,见那死尸,伏地大哭道:‘我等的确不曾克扣你等貂裘,当时自在寨口等候通报,不料忽地来了一匹黄马,没来由的撞倒了箱奁车儿,见貂裘散出,便把貂裘来吃,我等便拿鞭来笞时,那马也不肯停嘴,却是叫它吃去了,没来由又究竟拿它不住,只教它自行遁了了!当时我只惊慌,又万不敢轻慢你等,只速速赶回省院,又写帖上奏教补了十余领袍子回你,岂料你等却这般不知礼,朗朗乾坤,我这兄弟便自是个聋哑的,你等也不当生生打死他!苦也!’他哭一回,又道有守寨口的两个喽罗为证。当时我等传那两个喽罗来问,都道确是如此,我等问那黄马可是营中马时,那两个只道,却似是史家兄弟的坐骑,又道那马儿癖好甚怪,素来也多曾噬咬寨口旌旗。”他又道:“哥哥,当时我等听得此一说,都是好悔,本还当占了理时,原竟是寸理也未曾占得!”
宋江一听,只怔了半刻,心道:“坏也!坏也!”问道:“史家兄弟何在?”
吴用道:“史家兄弟听得此事时,我等教他好歹把马儿牵来对证一回,他却只道马儿不在身边,便去寻,也未知真伪,却拦他不住,当时教他自走了。”
宋江叹道:“他却是实话,那马儿当时却教我骑走了。”叹一回,又问:“噬食貂裘的却当真是栗黄骢,绝无误认?”
吴用道:“当无误认,若哥哥不信时,再认一回便是。”
宋江道:“也罢,目下那栗黄骢只在我帐外,却教那两个喽罗再来认一回罢。”
当时众人出得帐外,吴用教牵来那栗黄骢,又唤来那两个守寨喽罗,叫他等备细看一回,万求谨慎,莫要轻言,两个均道:“便是此马,绝无误认。”
宋江一听,心下只感郁结,吴用窥他神色,因道:“哥哥却莫心焦,小生自有一计,可保得这马儿与铁牛,只是怕哥哥心存忠义,却不肯行它。”
宋江道:“甚计?”
吴用道:“只教这两个小厮作回假证,说并无马儿食裘一节,只把那各种错处推与那使者便是,料那使者也是无法,却只怕哥哥不屑为此。”
宋江正色道:“军师既知宋某为人,又何须来提?事既当真如此,我宋江又岂能颠倒是非?”只叹道:“只这马儿何等通灵性,却恁生命蹇,若他只吃了御赐貂裘时,倒也无妨,不料那黑厮却因此闹出人命,若此马不死时,省院岂能甘心,若追究时,却定送了那黑厮性命。”
他心下不舍,口中对那李逵道:“铁牛,你且与这马儿磕回头,若无你鲁莽杀人时,它并不当死,你杀人时,它却不得不死,他今番却是替你而死。”
李逵无言,当下翻身对那马儿砰砰磕头,磕得土扬三尺,大叫道:“昔日俺铁牛虽曾认你做爷爷,却无一回心甘情愿。目今不料却坑害了你。俺铁牛却也不要你替俺死,天下便无爷爷替孙儿死的道理,俺铁牛闯祸,一人做事一人当,便自求一死!”
当时便要举了板斧自裁,众人忙拉住,都劝他,吴用道:“这黑厮,这等不晓得事,他毕竟只是马,你却是人。马若死时,除却那省院心头气,我等再好生求情一回,你却不一定非死。你若死时,这马却仍是罪魁祸首,仍是必死!马若死时,我等好生安葬便是,你若死时,却直教众兄弟伤心。”
众好汉称是,李逵听后,才扔了板斧,哭嚎一回。当时那宋江传令道:“你等且去好生喂这马儿些草料,待那省院遣人来追究时,自将马交予他等,教他等自行处置。”
当时两个喽罗便要来牵那马,忽听一人喝道:“却休碰我马儿。”
众人看时,却是那史进自寨口奔来,当时他奔到那栗黄骢傍里,只管把臂将那马儿脖颈揽了,抚摩一回。宋江只觉不忍逼视,叹道:“史家兄弟,为兄也知你闲常最爱惜此马,奈何此番却出了人命。如今我等身为人臣,再不比昔日山寨时,杀人时便也只如儿戏,如今再杀人时,却须偿命。”
那史进只是抚弄那马儿,半晌道:“哥哥不必多言,个中道义,弟弟心下省得,今日我这马儿闯了祸,它非死不可。事发却到底仓猝,且教我再与他耍一回,自送来还与哥哥。”
那宋江道:“史家兄弟自是一言九鼎之人,你如此说时,万事由你就是。”
当时那吴用听闻,却到底不能安生,心道:“这史家兄弟是个直莽的,他痛此马,恁生舍得它死?只怕教他一时性发,放了马去,却要坏事,我只教个人随他同去。”四下环顾一回,心道:“那燕青、郭盛几个素与他交好,怕只来纵容他,却使不得。”当时望见董平,便急道:“董平将军,你且陪史家兄弟同去。”
却说史进只来解了马套,道:“马儿,闲常只是你来陪我四下奔走,今趟我却陪你一回。”再不多停留,翻身上马,又与那马儿道:“你闲常最喜食营寨南山苜蓿,平素不曾同你多往,今趟便与你去一回。”就此奔出营寨去,那董平因也纵马赶去。
只说那史进掣马南行,只取直道,一路狂奔,沟壑也不避它,河溪也只管践浪而过,待至南山时,默然下马。那栗黄骢甚欢实,兀自以蹄趵开雪粉,四下来寻食草料,时值日沉,天色将黑,董平见那马儿吃了多时,劝道:“史家兄弟,我知你心中不舍得,却终究无法,长痛不若短痛,你我且回去吧。”
史进只望了那马,道:“董将军,你休当我只来拖延,我却何曾拖延?我马儿肚里大,不比寻常马儿,自要吃那许多,别个不知,你昔日也曾有得一匹此马,合当却忘了?只望他时,目下还未曾食饱,且教吃足。”又对那马道:“我闲常性躁,多曾教你受饥,今日你且一发吃饱些。”
董平听了,心中想到此马倒还是自己旧年赠与史进,倒也感慨不尽,再不多言,两个只任那马儿又吃得一时,多时,只教他把一片地啮得秃了,月上东山,那马方自肯歇,来把头挨在史进胸前,打了些个鼻喷,史进抚摩他鬃毛一时,道:“你既饱了,便来奔走一回,昔日初得你时,董将军道你日行五百里,旧年我自东平府走东昌府寻鲁家哥哥时,你却分明能日行千里。好马儿,今朝且教我瞧一回,你最快时到底能几何。”
翻身上马,也不挥鞭笞它,那马儿自似知他心意,仰天嘶鸣一回,自在那雪地里狂奔起来,端的如箭离弦,如坠深渊。入夜朔风正浓,又掺冰粒,大如枣核,那史进教风吹在脸上时,如同刀割,当时他耳边风声如雷,把眼望天地时,恍惚一片,皆作银白。他迎风阖了眼,只俯身贴在那马颈上,口中道:“好马儿,好马儿,我却说你分明能日行万里。”从腰间掣出解腕尖刀,道:“都道英雄人物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今番你便是马中英雄,又岂能屈死那等省院肖小手下?”把刀在那马儿脖颈上抵了,道:“好马儿,你死也合当死于旷野荒原,死于狂纵飞驰,端的只教谁也不能看低你。”语毕,堕下一行泪来,刀没马喉,深入四寸,急红喷薄,槊血满身。
却说其时那董平纵马来赶史进,不料栗黄骢端的如飞,却是万追它不上,他一路急驰,行了一刻,忽见那银白雪地上鲜血淋漓,只洒得一路,足足十来丈不曾断去,他且惊且疑,一路沿血迹追,又追得十来丈,过得一个岗子,终见那栗黄骢歪倒在地,已殁多时,雪地上只做马蹄凌乱。那史进仰面躺在傍里,董平大惊,奔将过去,扶起史进道:“史家兄弟,恁生回事?”那史进睁开眼来,却无一言,只望了回天上,半刻又无声,当时他额头有血淌下,黏稠如注,只渗入他眼中去,他自一眼不曾来眨,站得起来,道:“董平将军,此马得自与你,今史进又复还与你,”不多看那马一眼,又道:“你去与军师复命吧。”只自往雪地里走了,再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