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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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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明年三月,江南方腊作乱,侵占州郡,自封为王,又改年号。四月朔,徽宗下旨,命宋江为平南都总管,卢俊义为副总管,各赐金甲名马,令其征讨方腊。其时,吴用与宋江道:“哥哥,方腊不比辽国,端是兵强民富,圣上用心也险,我等此去,却怕凶多。”
宋江道:“精忠报国,焉能避凶趋吉?且我等驻京多时,只是碌碌无功,此番既有建功立业之机,安可错失?”
次日,修设筵宴,犒劳三军,众好汉多为悍士,其时赋闲既久,得闻又有仗打,均呼痛快,吞将酒肉,划拳行令。酒过数巡,宋江把盏道:“众位兄弟,少安毋躁,今日却有一故人归来。”
众人把眼看去时,却见是那李逵入了帐来。原来这李逵因前年打死省院使者,当时宋江等人送马尸复命,又多曾四处求说、打点关节,终教他免了死罪时,到底活罪难逃,天子下令,革去他尉职,黥面为囚,半年,又发配肃州驻军充作马卒。当时众人见他归来,却比先番又黑黢了五分,着了缁衣,膀子露将出来,油油的精亮,他只把眼来圆睁,当真活似座黑铁皮打造的肥牛。众人均喜,唱诺既罢,拉了他吃酒做耍,阮小七道:“铁牛大哥,你真个杀星,便一回来时,我等就有仗打。”
李逵笑道:“俺铁牛自是恁地,到那处,那处不安生。”
众人都笑,见他吃肉直来生吞活剥,道:“这黑厮,浑似没食过肉的,且慢些吃,莫把肠子都梗了去。”
李逵只抓了大把羊肉,将进嘴里,道:“你懂甚?俺铁牛自发配去西凉充那鸟军,真个一年没得肉吃,只夏月里捉了田鼠吃了回子,嚼三口便尽,那里能饱?霜一降,便田鼠也无。”
燕青笑道:“若真个恁般艰辛时,你这黑厮却也不见消瘦,只更肥实。”
李逵道:“小乙哥休笑俺,你却不知,俺铁牛那处与他等充马卒,每日里肚里无食时,原真个掉了些膘,秋后俺见雌马胀奶,便来挤食,每日里教奶汁灌得腹胀,才又肥胖些。”
众好汉中土生养,多不曾得闻吃马奶之事,都听得呼奇,三阮几个问:“马奶甚个滋味?莫不腥臊?”
李逵道:“白花花的,倒香喷。便生肉俺铁牛也不曾嫌它腥臊,马奶惧个鸟?”
众人都笑,又道:“却是未食过,听来也奇。”
李逵见他等这般说,他自是个痴儿,道是众人不肯信他,撇了手中肉块,大叫道:“你等莫道俺铁牛放屁!若不信时,俺便去寻一碗与你等吃!”
当时众人也拦不住,自教他撞出帐外去了。却说这李逵自气乎乎在营寨里四下走,心道:“却望马槽处寻,想必有雌马。”
当时便径投马槽来,寻了一圈,都是战马,却无雌的,这李逵骂道:“忒晦气!公的俺铁牛也来硬挤一回!”
几个马夫来拦,道:“大官人,公马如何有乳汁?”
哪拦得住他,他只道:“休来胡弄俺!前番俺铁牛虽也未见公马产奶,想必只是汁少些,俺且每匹都挤一回,好歹凑一碗。”
他那处一顿胡来,却哪里能得半滴马奶?直气得心肝也涨,又砸了碗去,碎渣飞溅,当时不愿回筵席,心道:“今趟非寻些马奶来,与他等吃一回,才教他等甘心!”
抢了匹马来,自行出了营寨。他行得一刻,见一农户庄院,心道:“闲常庄农人家,多豢得牛羊马匹。”
当时把院门敲得价天响,少时,一后生来开门,见他生得黑丑,便怯怯的,把门只压做一只缝儿,问:“路过的老爷何事?”
李逵见那院子僻里有处牛圈,心道:“无马奶,牛乳也全充作数。”
不由分说,推门便进,口中道:“这小厮,老爷挤你些牛乳,与你一锭大银。”
当时身上一摸,细软却在营中,未有得半文钱,也气壮,爽性只霍霍剥下了他一身缁衣来,塞将入那小儿手里:“老爷一时无盘缠,却把这身衣物抵给你。”
那后生要拦他,只道:“老爷行个好,若平素时候,便与老爷些个方便也罢,今日老父病亡,却才停丧在家,只求清静,求老爷怜见,却万莫来滋事,胜造七级佛塔。”
李逵怒道:“这厮直来诓俺!你道正有丧事,如何不曾听见鼓吹敲打?况老爷只去牛圈处讨碗牛乳,也与了你俺衣裳做押钱,却不曾滋事!”
见那后生还要拦,他只一把将来,摔在地上,直摔得那后生哭天喊地,李逵大步抢到那牛栏外,却见里头肥润润的三五头牛,正是大喜,便要入内,忽听身后一人骂道:“甚撮鸟!来无端闹事?却吃洒家一禅杖!”
李逵大怒,扭身骂道:“便是你老爷!谁曾怕你!”
旋身把眼一看,却是个高大和尚从那堂屋里跳出,他正望得眼熟,细备一瞧,却不是那鲁智深又是谁?当时傍里撇了板斧,道:“那大和尚,恁生是你?”
鲁智深见是李逵,也收了禅杖去,只问先才那后生道:“小哥,你道那来无礼滋事的黑大汉,便是此人?”
那后生哭啼道:“正是,这黑大汉要抢俺一头牛,只与了俺一件腌臜衣裳,却说当抵钱,我那三百斤的肥牛,这如何抵的?”
李逵大怒道:“这浑人!如何诬赖你老爷,俺何时要你的牛?只讨一碗牛乳便罢!”
当时鲁智深道:“小哥,此人却是洒家一处的兄弟,他虽生得丑恶,行为也粗莽,却非能欺压良善的,他既此说,定当是误会。”
又来细备问李逵一回,李逵便大剌剌把前因后果说得一回,自觉甚气壮,鲁智深却听得可笑,道:“你这黑厮,甚马奶牛乳,真个半分法度也无。”
李逵不悦道:“这和尚,你骂俺作甚?俺先才听闻,你闲常只在那鸟寺里念经,经年的也不曾回营一回,如今却在这农户家干鸟么?”
鲁智深道:“宋江阿哥要打方腊,遣人递信与俺,洒家如今虽出家在大相国寺里,到底不忘山寨情分,既有征战时,自当同去效力。今日洒家自去营寨路上,途经这农户,那小哥见俺是个僧人,只道他老父病亡,却因家中贫寒,无钱请人超度追荐,俺便来与他念回经。岂料方才念得一半,却教你这黑蛮子搅了。”
两个笑了一回,李逵自要去取牛乳,鲁智深拿了一锭小银与那后生道:“权充作抵钱。”
那后生才不作声。那李逵入得牛圈,正见一个母牛,产犊不久,大喜,又讨要了一角壶,自去灌奶。且说鲁智深那厢看一回,牛槽里几匹大黄牛,其后一羊圈,又得十来只肥羔,因怫然不悦,道:“你这小哥好不悭吝,原有这些富足本钱,却如何修不起道场?谁个肯信!真个撮鸟,全无半分孝心。”
那后生听了,只是不敢作声。待那李逵自灌了满壶子牛乳,道:“和尚,俺铁牛见这厮是个心坏的,你且莫再与他念经,便一道回营寨。”
鲁智深道:“这撮鸟自是败了洒家兴致,他亡父却何辜?洒家若走了时,这厮自也不肯再出一文钱追荐他,先才俺经念得一半,爽性便与他念完了。”
李逵道:“这和尚,倒学公明阿哥爱充作慈善!也罢,俺铁牛便等你一回。”
当时两人入屋,只见一副薄板子棺材,结了几道白灵幡,那鲁智深闭目合十,来念《地藏经》。李逵听一回,倒来堕泪。那鲁智深念罢,见李逵只顾哭嚎,怪道:“你这黑厮,死的自是别个爹,你却哭个鸟?”
李逵道:“休骂,只怨你这秃厮念经,没来由教俺听了便忍它不得,从前俺听别个秃厮鸟道做法事时,也不曾恁个。”又哭嚎道:“俺老娘昔日教饿虎吞吃了,俺铁牛不孝,也不曾追荐,你这和尚,今番便也与俺娘唱经超度一回。”
鲁智深见他嚎得虽粗鄙,却也真挚,道:“洒家与你亡母念一回经便是,须得她遗物一样作尸。”
李逵道:“俺老娘血肉都教那饿虎吞了,尸骨未存,我捅杀那虎时,剖他腔肠,只取得一截骨殖,想是我老娘手指,无一日不带在身边。”
鲁智深道:“这便可。”
那李逵供出骨殖,拿块布帛包了,一发地上搁了,鲁智深合十又唱经一轮,李逵听得又纵声大哭,那过往路人都听得心惊胆战,邻里又多道:“那王家后生平素只狎女色,钱尽数作嫖了,非是个孝子,如今他老父殁了,倒哭得价天响。”
李逵哭得一回,取了那壶牛乳,两个便回营寨。却说两个纵马走得一半,那李逵忽又执缰不行,鲁智深道:“黑厮,你又恁地?”
李逵道:“和尚,你且再与俺念回经。”
鲁智深道:“没来由又念甚?”
李逵大叫道:“如何没来由!你便与俺再超度一回俺爷爷!”
鲁智深道:“这泼才,你若有遗物时,自与你超度无妨。”
李逵道:“他便葬在那营南岗子上,俺两个去坟前便可。”
鲁智深道:“休来胡说,你乃山东人,非东京土生,爷爷恁生葬在此间?”
李逵大叫道:“俺便说的爷爷时,却是史家兄弟那马儿,你装幺作甚?他直教俺害死了,如何不超度?心里难安。”他见鲁智深半晌无话,道:“秃厮,你却肯是不肯?不肯时,便来与你厮打。”
鲁智深默然一时,道:“那栗黄骢何时殁了?”
李逵道:“已有一年,你真个念经念得痴傻,竟如何不知?”
他自说不周全,只大略来说了一回事由,鲁智深听后,半晌无语,终道:“即恁地,你引洒家去。”
两人即刻纵马去那南山,寻到那坟包处时,已过初更,暮色垂黑,那鲁智深唱一回《水忏》,两个方返。且说两个入得营寨,那鲁智深不肯入筵席,自寻宿处去了,那李逵见劝不动,也便罢了,自将了那壶牛乳入内,说成做马奶,去与众好汉闹了一趟,纵声大笑,不在话下。
次日卯时,宋江一行整顿已毕,便挥军出征方腊。他等自淮水取道南下,十日,入得扬子江,便投润州地面来。那润州乃方腊枢密使吕师囊把手,麾下勇将颇多,又善水战,宋江兵马与他恶战一回,整三日,夺取润州城,却折了宋万、焦挺、陶宗旺三个偏将。宋江大悲,哭道:“我一百单八个兄弟齐聚一堂,乃上应天意,我等情深意笃,自上山后无一日曾分离,自归顺天朝后,我等北上伐辽,平定京畿,出生入死,何等壮举?也未曾折损兄弟一个!不想目今刚下江南,便出师不利!折了我三个兄弟!只教宋某痛彻心扉!”
当时众人劝下,就城中好生葬了那三人,挥泪拜祭。其时五月,那青面兽杨志因水土不服,害了风寒,寄留丹徒,其余宋军分兵两路,宋江取苏州,卢俊义取宣州,六月,各夺得城池,折了彭汜、韩滔、郑天寿、王定六、曹正六个,宋江又哭一回。到七月,宋军历经苦战,一举夺下昆山、常州,又折宣赞、孔亮、施恩。八月,宋江举兵杭州,那杭州南临钱塘江,宋军教那江相隔,时值中秋,又有潮汛,江中波涛万顷,宋江苦于有兵难攻,就此驻扎城外,每日里只是郁结难排。
这一日,宋江只在帐内与柴进两个说话,苦于不知方腊朝中备细,出兵多有不便处,忽听帐下来报,道是燕青飞马来传卢员外处军情,宋江连起身,出帐迎了燕青入内,各施礼罢,燕青禀道:“小弟来时,卢先锋已攻下湖州,目下正兵分两路,一路取独松关,一路攻德清县,待攻下时,来与阿哥杭州会师。”
宋江听闻,稍感欣慰,又留燕青吃些酒水,当时道:“贤弟,你此来艰辛,愚兄本当留你多歇憩整顿三日,目今却又有一重任相托。”
燕青道:“阿哥但说,小乙万死不辞。”
宋江道:“如今我等攻那方腊,损兵折将,多有伤亡,也是因不知他底细。若我得一内应时,于那方腊朝中与我等外合,他日我等攻破城池时,也好万事顺当,莫再折损我恁多兄弟。却才愚兄与柴大官人嗟叹此一节时,他自请愿意一往,只是他单身匹马,到底凶险,因贤弟第一等精细,又会江浙土语,若得相助时,必又不同,却问贤弟可愿同往?”
燕青道:“蒙阿哥不弃,小乙愿往。”
宋江大喜,设酒席相款待,酒罢,天色将黑,宋江道:“贤弟就我帐下将歇一宿,明日早行。”
燕青道:“多谢阿哥心意,只是小乙明日一去,恐无数月难回,却去营中与众兄弟辞别一回。”
宋江道:“如此也好,众兄弟连日征战,也是疲顿,贤弟善谑,也同他等笑饮一回。”
只说那燕青辞了宋江,出得帐来,因那寨栅临江而建,其时秋风萧瑟,他见那江面奔涌、水天一色,倒觉出些爽利,便望那江边来投,近些时,却见那江堤边点点火光,熠熠生辉。他又走得近时,却见是聚了些个人,正是那李逵、三阮、张顺、张横几个,原来只在那临江处烧些纸钱,又放几笼子河灯,又有鲁智深在一旁,合十默默念经。众人见得燕青,都是喜悦,各自嘘寒问暖一回,燕青问:“铁牛,你却作甚?”
李逵道:“你莫是瞎的?却不会自看?”
张顺道:“自南下以来,折了好些兄弟,平素多曾一道痛饮,如今却各魂归一方。今日中秋,却与他等烧几笼香纸,鲁大师唱经与他等超度一回。”
当时手持一壶酒,倾了一气在江中。那李逵自盒中取几只糖饼,一发撅开,也投往那江中,口中道:“你等且来吃一回饼子。”又投些炖肉,道:“肉也肥,却来食。”
投几方,自食几方,咂得有声,又道:“俺铁牛陪你等食。”
众人都笑,张顺道:“铁牛大哥,你奈何来吃祭肉?”
李逵道:“你说俺作甚?军中缺粮,肉须最难得,但把在手上时,不吃一回,如何忍得?况俺只吃撕下皮子来吃,最肥处却都投江里了,俺那等兄弟都不是小气人,知俺铁牛是个馋的,自不同俺计较。”
众人都教他说的来笑,张顺道:“大哥只肯馋,却也吊我馋虫上来,中秋蟹最肥,昔日住浔阳江头时,曾有五斤大壳子蟹,不知这钱塘江中蟹如何?”
鲁智深道:“你便下河去捉来吃。”
众人见他说的无头无脑,都笑,张顺、张横两兄弟道:“天冷,却下不得水。”
李逵道:“那和尚,你心不诚,便念经时,也尽想吃肉。”
鲁智深自不理会他,那李逵又大叫几回,鲁智深见他不肯饶人,才道:“撮鸟休语!洒家自已念经罢了,况洒家几时不吃肉?不曾害俺念经。”
燕青看一回,见空中月圆且白,映入江中,又与众人说一回话,自辞了,心道:“明日便走,却去寻大郎说一回话。”
下了江堤,走到寨口,却遥遥见一株合抱老桂树,其时桂香浓郁,沁人心脾,他抬眼望一时,却见那桂树枝桠里,隐约有个人,他心道:“甚顽猴儿?”
走近的几步,原是个人坐那树桠子上,只望着那江堤处发怔,见他走来,也不曾察觉。燕青把眼细看,见那人形容时,痴了一刻,忽道:“那处的恶少年,好顽劣!”
那树上人吃得一惊,争些儿就此摔下树来,好在那人功夫了得,堕得一半,两手自攀住那树干,稳住,一跃而下,见得燕青,气结道:“燕小乙,你奈何来唬我!”
原来却是史进,燕青笑道:“大郎,你却几岁?还来爬树?”
史进红了脸,一时,又理直气壮道:“只闻这桂花香好闻,离得远时,不算痛快,我便上树凑近些闻,你这厮却来管我。”
燕青看他一回,道:“大郎,你分明却说反话,你明明不肯近些,只离得那般远。”
史进一听,半晌无话,终道:“你莫不在卢员外帐下?如今不在湖州,却如何到得了杭州?”
燕青笑道:“只来看大郎。”
史进道:“谁听你胡言,你既来了,去我帐下吃几鍾酒。”
燕青道:“我正如此作想。”
两人入营,一路投史进帐中去,路遇郭盛,邀他一同吃酒,郭盛道:“你两个先去,我去公明阿哥帐下送个帖儿再来。”
不一时,抱了坛酒,又将来两碗肉,来投史进帐下,对燕、史两个道:“今日火色好,自我等驻军这杭州城外,粮草紧缺,十数日不曾闻肉味。今番有个酸腐老儒生,便是昔日与军师编排《梁山义士传》的那一个,他因流落到这杭州城来,躬耕务农,平素又仰慕公明阿哥为人,今日自酿了膏粱好酒五坛,又煮得半口肥猪送来,适才我与阿哥送的拜帖便是他的。公明阿哥听闻我来寻你两个吃酒,特教我将来一坛酒,又割了两大碗肉。”
史进道:“最好,正愁无食下酒。”
三人就此把盏吃肉,吃得精光,一席剧谈,直至三鼓,不必细说。
却说那江堤处,李逵几个烧了一回陌纸,又把果品都祭了,便打道回营来。那李逵先才且祭且吃酒肉,其时倒有得三分醉,当晚月光明亮,他见鲁智深禅杖闪些碎光,便道:“和尚,且将你那家伙与俺铁牛耍一回,耍个罗汉铁布衫功夫。”
鲁智深见他吃醉,道:“你明日酒醒,自与你耍,今日却与不得。”
李逵怒叫道:“明日今日,有甚不同?如何今日便与俺不得?”
众人都道:“这泼才醉了。”
张顺道:“铁牛大哥,你自醉了,且去将歇一晚。”
李逵大叫道:“不肯!秃驴,俺铁牛非耍你那禅杖一回!”
鲁智深也是个粗的,当时道:“撮鸟,洒家偏不与你!”
李逵须眉倒竖,当即便来强抢,搠住那禅杖一头,做死一番蛮扯,他毕竟酒醉,那及鲁智深分明?只教那和尚一拨,便拨倒在一边,当时大怒直叫,却不肯干休,直踉跄跟在那鲁智深后,一路随他到帐下,鲁智深怒道:“你这黑厮,却随洒家来作甚?”
李逵道:“你不与俺那禅杖来耍,便不肯走。”
当时进了营帐,直来耍赖,不一时,究竟酒性上来,自横躺在地,齁齁大睡了,一时将那呼噜来扯打,那鲁智深自盘在榻上打坐一时,已毕,那李逵仍是鼾声如雷,鲁智深躺一时,哪里耐烦,翻身而起,自行出得营帐。其实三鼓已过,更深露重,鲁智深自在那营寨中走得一时,又寻到江边,听一回江潮,再回寨时,月在西天,浑圆如鼓面,色泽白腻,他看得一回,倒是痴迷,也不低头,只一路望月缓行,如此信步走得一回,省来时,却见走到营寨西南一角,其时灯火俱灭,夹杂些将士鼾声。他见那左首一处营帐,忽觉心中剧跳,鬼使神差,只慢慢踱到那帐口,再不出声,只痴望那帐帘一时,站得一刻,心中忽省,暗道:“你却作甚?”
当时掉头便要走,忽听那帐中有人道:“小乙哥,莫不是你?恁生还不曾走?”
鲁智深一怔,心中只翻覆道:“不曾得闻大郎声音久矣。”脑子一时只是空了,如何动得,只矗那处,那史进帐内又道:“小乙哥,你既不曾走,却再来同我说一回话。”
鲁智深只怕他就此出帐,便想走时,腿却只不听使唤,心直道:“只多听一时便走。”
当时那史进却也不曾出帐,只道:“小乙哥何以不肯出声?是了,适才你与大郎已说了恁般久,见我酒性又坏,定已然听得不肯耐烦。”
鲁智深不曾做想,只脱口而出:“洒家何时却会烦大郎?”
只出口时,却是大悔,正待速速离了,却听那帐内笑道:“你这厮,真个无赖,却又来学我鲁家哥哥声气。”
鲁智深一听,只是回首,又望那帐帘一时,并不出声,忽听那帐内史进道:“小乙哥,你昔日学我鲁家哥哥诓我时,我只肯恼你,”半晌,又低声道:“今夜却求你再学他声气同我说一回话,便两句也罢。”
鲁智深听时,只感胸口剧痛,心道:“恁多年不与他得见,洒家也便忍了,目今便再忍不住时,也合当忍了。”合十默念一回经,却如何入定不得,心中只如着魔,道:“他自当我是那燕青,我便与他说一回也好,回时俺自昼夜不停、念个千回万回经文来赎过。”
当时听那史进又道:“小乙哥,你莫是不肯?”
鲁智深终开口道:“大郎要洒家作甚,洒家自然都肯,便学那和尚陪你说话。”
那史进听闻,半晌无语,终道:“小乙哥,你前番学我鲁家哥哥诓得我两回,我只道你若再诓我第三回时,定当一发识破,不料却终识它不破,”停一时,道:“只当是……鲁家哥哥当真来了,想是我听他一说话时,便自成了傻的,再无个分辨。”
鲁智深一听,一句话也说它不出,两人默默无语一时,半晌,史进道:“哥哥,你近年可好?”
鲁智深道:“洒家自是好,大郎可好?”
史进道:“大郎也好。”
一时又是无言,半刻那史进笑道:“小乙哥,你且莫笑我,敢是经年不曾与我鲁家哥哥说话,便说时,却也不省说甚。”
鲁智深只是怅然,终道:“洒家自不笑大郎。”
史进笑道:“哥哥,这杭州城外钱塘江极好,便似昔年我等梁山脚下湖荡子。”
鲁智深道:“大郎说的是,洒家也常恁个想。”
史进道:“望那江水时,大郎闲常想到昔年与哥哥自东昌府回山寨时,说要一处吃一回河鲤,”停一时,又道:“却终未得成。”
鲁智深听得默然,半晌道:“暮春鱼最肥,”又道:“如今却是中秋天气,不是时节。”
多时,史进方道:“哥哥说的是。”
其时有风将起,卷起营外衰草落叶,吹入营内,又有桂花清香,史进道:“哥哥,你却闻这香气时,竟也能入帐来。”
鲁智深道:“洒家自然闻得。”
史进道:“方才大郎在那树上闻时,却也不如此刻香。”
鲁智深道:“桂香当远些闻,自然才好。”
史进半晌无声,只道:“却只因与哥哥一处。”
鲁智深闭目,默然一时,道:“洒家与大郎一处,自也欢喜。”
史进笑一声,忽道:“哥哥,你却何时欢喜?”
鲁智深只听得发怔,那史进续道:“哥哥只怕害我,若见我时,你只恨不得自行死了,你却何时当真欢喜?”
鲁智深听闻,一字难答,史进道:“哥哥怕见大郎,大郎也常恨不得就此死了,想去寻哥哥时,却心知哥哥不见我是为我好,大郎虽情愿不要那好,只愿与哥哥得见,又岂能只为了与哥哥得见,却教哥哥不得好?”他轻叹一声,道:“哥哥,你既要大郎得好,大郎自也只要哥哥得好,便是哥哥回时自又参佛念经忘了大郎要哥哥得好时,大郎也只要哥哥得好。”
鲁智深听了,半晌无话,终只道:“大郎,洒家,”顿一回,忽堕下一行泪来,“教你吃了许多苦”,再说不出一个字,两个寂然无声。
多时,史进道:“小乙哥,胡说了那许多,真个教你见笑了,”低叹一回,又道:“此刻却是起风了,到底严寒,小乙哥便回吧。”
鲁智深听闻,又默默望那帐门一回,终再不答一话,披月离去。
他自走得一刻,史进从帐内走出,挑了帐帘,抬眼望那月色一回,忽自语道:“哥哥,莫怪大郎,这月光把你身影照在帐上时,大郎便是死上千百回,又如何会将哥哥认作别个?只是大郎若不认你做别个时,恐哥哥却不肯与大郎说一个字。”
他望那月色,忽笑一回,又道:“哥哥,你只道我受苦,你又何尝不苦?我不能与哥哥得见时,想到能与你受一处的苦,心中也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