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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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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自此之后,梁山泊一时再无兵凶战危之事,鲁智深、史进每日里只与众好汉在山上使枪弄棍、养兵练阵,兼有走马射猎、投壶斗牌之事,倒也快活不尽。
正是:立夏又立秋,重阳复重雪,转眼旧年已毕,新岁将至。除夕夜宋江于忠义堂外演武场大排筵席、犒慰全员,是夜雪落如斗、风凛露寒,因薪炭告罄,宋江使众喽罗赴东山,伐得新鲜松枝数担,均生嫩水润,原是熏肉制脯之佳木,当时只将来尽数作了钝柴,燃得明火百十盆,又点了松灯百十笼,一发密密匝匝在那筵间安排了,远望灯火通明,青烟薄绕,如九天银河尽煮锅中。当时宋江望此情景,甚是感慨,把盏道:“昔日宋某初上梁山,晁天王设宴相款,把酒言欢,端只恍如昨日,而今先兄已作古人,直教人唏嘘不已,他定不曾料想我山寨能得如此兴旺之日!”又道:“宋某望这灯火时,直是通如白昼,旧时只闻东京上元夜有此盛况,只憾宋某生年不曾得见,未知比我山寨此景高低如何。”
原来这宋江毕竟招安之心不亡,先番初议遇挫,其后适逢各色节庆酒宴时,他也曾借机数度再提,奈何均遭众好汉来喝倒彩。便他不提那招安,只提请僧道来山寨开斋作法时,众好汉也是不喜,李逵、三阮几个只肯愠道:“须知俺等兄弟个个都作顶天立地的好男子,阿哥若做甚鸟水陆法事,只把俺等做了那鬼怪魍魉般超度时,那肯甘心!到时弟弟们只与阿哥对望支座戏台子,极尽聒噪,绝不肯与阿哥一刻清静。”如此这般,那二事均只教搁浅,这宋江虽腹里有撑船之量,先番一味忍让,倒底胸有磊块,不肯开怀,是夜望灯,忽生一计,心道:“年来我提招安,只是屡提屡败,想来只因我一厢情愿,那朝廷处却无半个动静,毕竟短些脸皮,方教众兄弟嫌恶不尽;如若我亲赴东京,面圣表心,朝廷一日降旨,主动请我等归顺时,何等风光体面?自又不同,到时众兄弟感念圣恩,心意始变,也未可知。”因此当时故意将话来激众人,果然那三阮、两张、李逵几个听了,便不肯服,李逵道:“东京元宵夜算甚个鸟?必不如俺山寨佳处!”他因见那史进在一旁把锺吃酒,将来膀子撞他道:“史家兄弟,你便在东京做过差事的,你却来说,毕竟哪一处更好些?”
史进不曾开口,那燕青笑道:“这黑厮,你问大郎便问,将个拳头提着作甚?”
李逵道:“你怕甚?他若答山寨好时,自是无事,若答东京好时,便只看拳!”
众人都来笑,那史进也笑道:“铁牛大哥,我便答山寨好些时,你真个不动拳?”
李逵道:“若恁地时,俺铁牛只肯欢喜,安肯动拳。”
史进道:“那我便答山寨好些。只是我却要与你动拳,又如何?大哥莫只干忍着?”
李逵努了嘴,道:“这史家兄弟,却是欺俺铁牛戆直,只来吃俺便宜!罢了,你便打就是,谅你花拳绣腿,俺只生受了,若吭一声时,叫你一声爷爷。”
众人又笑,史进道:“最好!看拳。”
当时拉开个张皇阵势,却不出拳,只猛可的去望那李逵胳肢窝下来挠,只挠得李逵哪里忍将得住,放声大笑,众人见得他那处胡吼乱颤,真个癫醉泥牛似也,一轮罢了,均忍笑得利害,那燕青道:“黑厮,你先番说吭一声时,便叫大郎一回爷爷,你此趟须得不知吭了千百声,你待如何?”
李逵道:“俺也叫他便是了,有甚了不得。”望着史进蹩过身去,张嘴翕了两回,却是出不得声。
众人笑促道:“铁牛,缘何不叫?”
李逵指了史进道:“这小儿脸子白,髭须也无半分,望了他时,如何能做得俺爷爷?便教俺爷爷得闻时,定气得从坟窖里跳将出来!却哪里叫得出口?”
当时那史进本是同他做耍,也不肯受他当真来叫,正待说个圆话将此事罢了,却是想不出好缘由,正苦于口拙,忽听那鲁智深道:“那黑厮,你恁个丑恶粗蛮法,自也不像大郎的儿孙。大郎闲常叫洒家作哥哥,你今番不若便叫俺一声爷爷,权且代他受了,也不算颠倒了辈份。”
李逵大叫道:“秃驴倒会想,你一个大和尚,只做断子绝孙的,若做俺爷爷时,却和谁个鸟婆娘来生下俺的爹?”
众人见他如此粗鄙,都是大笑,那鲁智深也笑骂:“你这黑泼才,浑似个傻儿,你不肯叫洒家爷爷时,洒家须也不曾纳罕。大郎却还有一处兄弟,也可代他来生受你一声爷爷。”
李逵道:“谁一个?若是郭盛几个厮时,俺铁牛自也不肯叫。”
鲁智深道:“自不是他等,却在后山马槽间歇着,正是那栗黄骢的,你这黑厮可愿叫他一声爷爷?”
李逵一忖,心道:“那畜生知甚?自也不当来笑话俺,恁地时,人前失利,不若马前失蹄。”因道:“罢了,如此最好!俺铁牛至今日起,每日去那马槽处给俺爷爷问一回安便是。”
众人又笑了一回,才算结此一案。少时,一干人又来争执那东京梁山灯景孰高孰低一事,或曰:“东京毕竟繁华。”或曰:“山寨胜在清幽。”
当时那吴用心知宋江用意,因道:“众兄弟休得再争!古人云‘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哥哥若欲知那东京晚景比我山寨夜色如何时,空论何用?莫如亲自走那东京一回,亲眼窥那东京上元夜一遭,这般身体力行时,方可定论。”
宋江甚喜,心道:“军师知我。”因笑道:“军师此言极当,宋某明朝便走一趟东京。”
李逵道:“俺铁牛也陪阿哥一道去,便不信那东京元宵恁般好。”
却说次日宋江便亲点了数人,一道迤逦前往东京,正月十三到时,城外歇将两日,十五夜方进城看得元宵花灯,一行人均是陶醉。其后宋江听闻那京城行首李师师甚得圣上垂怜,常有临幸,因此探得她榻处,径投而去,去得三回时,果真得见了徽宗,其时宋江暗表归顺之心,后众人径回山寨,那宋江自也不动声色,只静侯佳音。果然又得一月,京中遣陈太尉为使,奉丹诏御酒前来梁山招安,宋江大喜来迎,不料其余好汉仍做顽石,不肯点化,又因那诏书措辞傲慢,多有折辱梁山众人之处,且那十担御酒竟教三阮尽数换作了村醪,当时激怒众好汉,那五虎上将便要把拳来打钦差,虽教宋江、吴用两个劝下,那陈太尉自惶恐而逃,招安一时只是成空。
当时那军师吴用道:“窥那陈太尉是个佞邪之人,此番铩羽而归,必定向圣上进我等谗言,一月之内,京师讨伐兵马必到。”
宋江无奈,只来称是。自当日起,那梁山众人只是厉兵秣马、严阵以待,每日里探报敌情,一日也不肯掉以轻心,果不出数日,枢密使童贯亲率十万大军,兵分八路来攻打梁山。只因他等失了地利,又叫公孙胜设下九宫八卦阵,只是大败而归,梁山一方略损了些兵卒,将佐未有伤亡。且说那童贯败走后,宋江并不敢轻易坐大,仍教三军常备不懈,不日,果又有太尉高俅举十万宋军攻来,兵分十路,水陆相济,气势汹汹。这官师陆上与梁山兵马一番恶斗,水上则教梁山烧尽了战船,这一番又是三攻三败,高俅被缚,宋江因心向朝廷,不忍取他性命,只释他归去。却说经此三役,那梁山虽是险胜,朝廷兵马毕竟人多势众,梁山仗天时地利,又仗将勇兵哀,毕竟以寡敌众,是以兵卒伤亡加剧,将佐虽无亡者,却也有数十条好汉负伤,或轻或重,不一而足,那宋江每日探视伤员,只是愁眉不展。
这一日,宋江又自伤患帐下而归,入得斋头,却见吴用倚门而待,把眼来看他时,惊道:“屋外只做曝日,哥哥恁生衣襟湿透而归?”
宋江道:“军师休惊,我只从史家兄弟宿处来,教那陈达、杨春两个浇了一碗药汁,倒也无妨,目下换过便是。”
吴用道:“这两个莽厮,敢是又吃醉了性发,没来由的何以把药汁来泼哥哥?”
宋江道:“倒不曾吃醉,却也不怨他,只因前番我等与高俅济州城外一战,那史家兄弟背心教贼人搠了一枪去,因此害伤,他自吃安神医的方子,目今已有三十余日,却不见好,那陈达、杨春两个兄弟性躁,是以愤懑,只定怪了是那安神医方子有误,便将来门处泼了,恰逢我进得门,正正教洒了一身。”
吴用疑道:“却有此事?究竟如何?莫真个是那方子有甚不妥处?”
宋江道:“我也正有此一问,是以适才直去寻了那安神医相询,他却道方子绝无纰漏,穆弘、董平两个将军同患枪伤,要害相近,深浅相若,吃了也便日益大好了,只那史家兄弟无个起色,他亦是不解。”
当时只作哀叹,吴用因道:“哥哥切莫过于忧煎,安神医恁多年悬壶济世,想来自有法度,史家兄弟定当无大碍。”又笑道:“今趟小生在此相侯,却有一大喜之事禀于哥哥。”
宋江道:“何事?”
吴用道:“却才戴院长探报到,道有一行人马自东京出,迤逦向我梁山地界投来,为首一个正是那宿太尉,他等金车花马,不下八九十架,尽载绢疋珠宝、御酒佳膳,又掣一黄旗,上书‘御赦招安’,敢是招安行伍。”
宋江一听,却无喜色,只道:“恁地时,我省得,有劳军师相告。”
吴用道:“哥哥却如何不喜?此番天子再度招安,乃是前番吃怕了我等败仗,因他心怀敬畏,故而必定志诚。”
宋江嗟叹道:“天子志诚,宋某如何不知?只是我等兄弟全无归顺之心,毕竟又有甚用?先趟招安教他等闹得忒煞荒唐,我思之犹惊,此番却怕只又唐突了天子好意。”
吴用道:“哥哥休恁个丧气法,小生自有一计,定教在那钦差抵我山寨之前,扭转我众兄弟心意,只教他等甘愿归顺。”
宋江一听,精神大振,忙问道:“果真有这般妙计?军师何不早说,若然前番招安已成时,何须枉费恁多周折,又伤我许多兄弟?”
吴用道:“哥哥此言差矣,小生此计却讲天时地利人和,非经诸事,非费周折,非在此时,却必不能成。”
宋江道:“究竟何计?”
吴用却不来答,只笑道:“哥哥却还记否,当日你道要于山寨修设法事时,那三阮如何应对?”
宋江道:“恁个不记得?那几个只道要与我对望摆个戏台子,却是怄死我也。”
吴用笑道:“小生今番此计,却便要谢那三阮一回,正是出此典故,便是:修设水陆道场,再架设一台好戏。”
宋江不解,道:“军师此作何意?只修设道场安能扭转人心?”
吴用道:“修设水陆道场,只是遂了哥哥前番之愿,一乃祈福,二做忏悔,三曰超度,却不能扭转人心。”
宋江道:“军师敢是同我做耍,佛法既不能,唱戏安能?”
吴用笑道:“哥哥此言却又差矣,佛法不能者,唱戏却能。哥哥,今番小生只先问你,众兄弟不愿招安时,却作何故?”
宋江略一忖度,道:“想来却有四条,一者,朝中腐败,众兄弟不愿同流合污;二者,山寨快活,众兄弟不愿失了逍遥自在;三者,兄弟情深,众兄弟不愿分崩离析;四者,民心向善,众兄弟不愿辱没声名。”
吴用道:“只此四条,忒好辩驳,未必招安便定恁个,哥哥先番何以不与众兄弟道明?”
宋江叹道:“军师怄我,他等只是一味抵触,安肯听我善言?便是听时,也不肯在意。”
吴用笑道:“然也,非是道理难明,却是难教众兄弟听哥哥说那道理,恁地时,哥哥便须善假于物。道理枯燥,他等自是相厌,戏曲奇巧,却是新鲜诱人,如此这般,哥哥何不寓理于戏中?直教众兄弟看了戏时,便通晓了道理,便知即便教招了安时,我等自不同流合污,仍做扶危济贫;我等自不卑躬屈膝,仍做逍遥自在;我等自不分散离析,仍做一堂兄弟;我等自不残民害物,仍做民心所向。如若恁般,到时钦差一到,众兄弟自然心悦诚服,岂不快哉?”
宋江听罢,却蹙眉道:“却怕只作空头许诺,若招安时,毕竟为人臣,虽尽得忠义,行动处却拘束些,恁生再能山上这般痛快?”
吴用道:“哥哥真个君子,不肯一句戏言。哥哥却忘了,那却只作唱戏,自然只是戏言,众兄弟当真时,自是他等自身当真,却非是哥哥这般与他等许了诺,并不害哥哥道义。”
宋江叹一声,道:“倒底有欺人之实,也罢,我毕竟也无良策,便依着军师。只是却如何寓理于戏?却忒难拿捏。”
吴用道:“此一节无须哥哥劳心,哥哥只央人操办佛事便是,小生自去赁一戏班子,如何编排筋节,我早有措置。”
宋江称是,心中究竟也喜,是夜召集群雄,道:“经前番几役,我山寨诸多兄弟伤筋动骨,均是沉疴缠身,我今欲修设一法场,为他等祈福,愿早日病除。”
李逵等道:“阿哥休寻托辞,祈甚鸟福?你分明只为招安,到时俺等自与你对望唱戏。”
吴用笑道:“众兄弟却休着恼,阿哥自修他的法场,你等莫理会他就是,小生到时自备一台好戏与你等共赏,无须你等亲劳。”
众人道:“军师此话当真?”
吴用道:“如何不真?”
李逵道:“那倒便罢,若军师哥哥只做诓人时,到时俺铁牛自去砸了阿哥那道场。”
闲话少说,却说这宋江果然择吉日便在忠义堂前修得一道罗天佛幡,当中设七处法坛,各齐备香案、斋果、花灯、香烛,恭请僧侣摇了铃入内主持,先唱《水忏》十二部,又唱《妙法莲花经》,香火缭绕,咏经不绝。那群雄自不理会,是日只齐齐往那南山脚下聚了,原来这吴用果然言出必行,其时将来一艘大海鳅船泊于湖面,那船身长六丈,阔三丈,端只气派,原是前番梁山同高俅水战虏得的战船。当时那吴用教人把船甲板布置起来,花帷彩帐,罗绮桌案,搭做一十二柱戏棚,甚是富丽堂皇。众好汉见此光景,均问道:“军师,今晚却唱甚个剧目?恁不见娘儿姑子妆扮?”
又有猛士或曰:“却唱一回《赤壁烧曹瞒》!”色徒或曰:“《西子沉江》更有妙处!”
吴用只笑道:“众兄弟且休问,却容小生卖个关子,只待初更时分,锣鼓将起时,你等自见分晓。”
花开两朵,暂表一枝,却又说那史进一处,他因与高俅一战中背心害了枪伤,至今未愈,每日里只是半昏半醒、下榻不得,那鲁智深、郭盛等人闲常陪伴。是日晌午,安道全来与史进探视,先与他问一回饮食起居,那史进当时只是人事不省,自是作答不得,郭盛与他答了一回,道:“先生的方子不曾断了,其余只是按例。昨日早间一碗粟羹,吃得一半,教他尽数呕了,只道:‘有血腥气’。鲁大师与他剥得些枣肉,便勉力咽了两瓯,自睡去了,直至目下,只不肯醒。”
安道全道:“可曾发汗?”
鲁智深道:“夜来只是发寒,倒不曾见发汗。”
安道全只是沉吟不语,与那史进把一回脉,道:“怪哉,怪哉,补了十数日,脉象仍恁个弱。”
当时忖度半晌,终道:“史家兄弟这伤患原不要命,老夫行医多年,多曾得见,多则一月,少则半月,均作药到病除。此番前后已有四十余日,史家兄弟却只一日不如一日,亦是稀奇,老夫昨夜苦思冥想,倒得了个险法,只怕你等怕行得。”
鲁智深道:“这老儿,也不曾说,便来唬人,你先说便是。”
安道全因道:“只望史家兄弟症候时,第一乃是气血不足,第二体内脏腑间又有一股腥血淤积,不得排解,是以饭蔬吃来均有腥气、下咽不得。前趟老夫因见他体虚,怕折他元气,只开缓药来散,奈何却是不济,倘使再拖时,他身体益弱,倒恐有不测,今番不若趁他精力尚存,索性下一剂猛药,教他服后,三日内体内瘀浊尽去,”又道:“只这药性毕竟烈些,须得史家兄弟受些个苦,且多担待些。”
郭盛两个沉吟一番,道:“我等均做门外汉,若无要害时,只听先生吩咐就是。”
当时那安道全便写下一副方子,嘱咐一句:“千万小心在意。”自去了,郭盛两个唤帐下去把药煎了,不时熬得了一钵儿浓汁端来,几人扶起史进,与他服下了,其时并无异状,约摸过得半个时辰,却见那史进脸色渐渐潮红,额头沁出豆大汗珠子来,又直把牙咬得作响,郭盛、鲁智深两个正看得惊疑,忽见史进那厢微微睁了眼来。众位看官,你道恁地?原来那药性毕竟猛如雷电、利如剑戟、烫如火种,当时那史进只感体内有千火来焚、万箭来穿,又似正从万丈悬崖处落下,耳边只有厉风声,痛得他只自昏迷中醒将过来。郭盛两个见他肯醒,心道那药果真见效,均甚感欢喜,郭盛道:“大郎,腹中可饥渴?哥哥与你安排些蔬果来食。”
史进勉力窥见两个人影,因头中晕眩、身上辄剧痛如潮水,到底也分不清是谁个,自也听不清那郭盛说甚,心里只恍惚道:“这般痛法,我恐要死了,那两个敢是黑白无常,却也窥不出鸟样。”
当时那郭盛自出门望伙房安排去了,那史进身上又一阵锐痛袭来,愈发教他失了心窍,心直道:“我敢是已死了,此刻只坠入阿鼻地狱,教那等业障之火来烘烤。”
其时,那鲁智深见他全无言语,只是闭目喘息,心中猜到恐是药力发作,又见他那般苦痛神态,心下也是替他痛,因道:“大郎,洒家知你痛得紧,却好歹生受了,只痛个一时半刻,伤自好了。”
史进因神智不清,自也不省得他话头何意,却是隐约听出是鲁智深声气,他又因教药性乱了五觉,也辩不得远近高低,心中只道:“我若在地狱时,恁生却似听到鲁家哥哥说话?料得我目今却尚未入那地狱,只在黄泉路上,尚能得闻些人世间声气。”当时心道:“哥哥自也听不得我。”却仍来竭力挤出一口气,唤了声:“哥哥。”
鲁智深听他相唤,忙道:“洒家在此,大郎有甚吩咐,但说便是。”
史进仍省不得他所言为何,只是又听了一回,果是鲁智深,胸中有些欢喜,心只道:“敢是那黑白无常两个鸟厮也讲些道义,知我挂念哥哥,与我听一回他声气,却也不知哥哥如今何在,离得多远,适才却是与谁个人来说话。”
当时只感身体直要坠入无底深渊,心又慌道:“我若再走得远些时,恐再听不得哥哥声气,且停将得半刻也好,却来寻个抓处。”
费力一番,只把手去拽住床沿,做死攀住了。鲁智深见他将手从被衾下探出,当时便一把包在手中,问道:“大郎,可是要寻甚物事?”
史进只觉手上被人紧握住,又有些温热气息贴来,只感似曾相识,一时又感是那鲁智深,当时精神略振,心道:“莫是我尚未死?”
当时全力挣了一回,终将眼撑开来,见得一条人影,又来奋力辨了一回,终识出鲁智深来,一时他心中极喜,却仍有疑,费力又叫了一回“哥哥”,鲁智深喜道:“是洒家。”
史进只知确是他鲁家哥哥,心中直肯翻覆道:“想来我却真个未死?”
恍惚忆起那夜鲁智深拿了那觉圆寺小沙弥,因见他尚有温热皮肉时,才信他并不是鬼。身上虽值剧痛,倒也生出些可笑之意,因而抿嘴来笑,笑得一回,忘了些痛,却终不长久,不时又猛痛得一回,当时他终得以断断续续道:“哥哥,你却摸摸大郎,尚有热气否?”
因他声音微弱,鲁智深只听了个七成去,却自省得他心意,当时甚怜惜,只将手覆在史进额上,又与他拭得颊上汗水,道:“大郎自是热的,哥哥不打诳语。”
史进虽听不出究竟,却得了个“热”字,因此只是欢喜,心道:“我真个活着,哥哥便真个在眼前。”
一时体内剧痛又起,教他一发又痛的神智涣散,心中却仍做欢喜,口中只念道:“哥哥,莫走。”
鲁智深只道:“大郎便来赶哥哥时,洒家自也不肯走,大郎权且睡一回,自然好了。”
话虽恁说时,那史进痛得厉害,毕竟无法安生入睡,只是昏一回,又痛醒一回,一时那郭盛使帐下熬了一罐子蔬粥来,道:“见大郎与那药劲相斗,毕竟须得十分气力,若他肚里无食时,却如何打熬?”遂与鲁智深两个喂与史进吃了,教他咽了三分,吐了三分,其余三分只是灌不入他口去,只淌了他一身,又浇了鲁智深一身,当时郭、鲁两个与他剥了亵衣,换得一身清洁的,郭盛因宋江传唤,自去了,只留鲁智深守在史进傍里,也不出声,倒不觉枯燥,直至日头西沉。
只说天色愈发向晚,史进因身上痛得渐缓和些,终做昏睡过去。他帐下几个小喽罗与那鲁智深切得一盘冷牛肉,并五只大饼、一壶柴烧酒,做一处端来,鲁智深因见肉腥冷,却无胃口,只把饼将来吃了,又灌了半壶酒。其时因那鲁智深不曾起身,也未肯点灯,屋内幽晦,只一片月光自那窗牖滤来,白如秋霜,浮了大片上那床帷,又浮得一小片照在那史进脸上,只将他口鼻映得通透,眉眼却沉入昏黑,鲁智深见时,只觉痴迷,看得一时,到底也不知究竟,心只道:“叵耐这月光忒吝啬,只照得大郎半张脸去,若洒家能捉得它时,只将来整只月亮来照大郎。”当时心下一动,只将那被衾与史进身上裹得紧了,一发将他抱起,踱到那窗口处,仍嫌月光不甚明澈,心道:“究竟不算匹配大郎。”索性抱他出得屋去,他见两旁皆是樾阴,便定要寻个敞亮处才肯罢休,当时也不肯多想,只胡乱顺了山道望下走。走的一时,却听丝竹锣鼓声传来,他不曾细想,又走得半刻,过得一道坎子,出了树林,月光正亮。他望一时史进,见他依在怀中,端的毫发毕现,心中只是欢喜,道:“却是一发仔细窥了,莫一时又心痒。”又望了他一回,心道:“只恨教洒家遮了些光去。”却又不舍得放开他,只那般犹疑了一时,倒也觉出些满足,正待回身,忽望见山下水荡边一片彩光。却说当时那鲁智深甚感疑惑,把眼细看时,正见那水畔做了人头团簇,熙来攘往,又有一大船泊于湖面,其上正支了个戏台,当时正是灯红柳绿,流光溢彩。鲁智深看得一时,心道:“先番听军师道是要请一台好戏,原是恁个。”其时他站于半山腰处,离那戏台犹有二三十丈远,台上人物扮相,倒能窥个得大致,那厢唱念做打,也能听得六七分,他心道:“此趟既是得见,便权且看一回,只是若再走近些时,锣鼓喧天,忒煞聒噪,却怕将大郎惊醒了。”如此做想时,便抱稳了史进,只席地而坐了。
当下鲁智深看了那戏一时,看出些个端倪来,原来那台上唱演的不是别个戏牌,竟是他梁山众人的自家事,那台子傍里又斜挑了个旗号,曰“梁山义士传”,当时正上一出“众好汉江州劫法场”戏码:先出推出两角,扮作犯人,一律上了枷,一个黑面皮有髭须,鲁智深心道:“这自做宋江阿哥”。一个紫棠脸秃发,他心道:“自是戴院长”,不一时又闪出一彪人马,首一个黑凛凛彪大汉,手持板斧,扮作李逵;一个矮丑汉子,扮作王英;两个手执方天画戟的,一红袍,一白甲,自是扮的吕方和郭盛;又有三条魁伟汉子,缁衣袒胸,乃是三阮。只看这些个角色时,便不说神似,形色倒甚得个中之意,鲁智深窥一回,得些滋味,心道:“军师果然风流人物,真个好戏。”
其时又演得几场,均是战火场面,一曰三打祝家庄,一曰智取东平府,一曰三败高太尉,当时那东平府一场,跳将出个小伶来,只扑得粉头粉面,胸口又画得几尾青龙,将来短棒,便扮作史进,那厢吊嗓唱得一回:“昨日里俺单枪入府来,哪料的却教行院恶鸨卖,今日里杀贼子悬头东门外,花马轻裘纵歌回山寨”,未知有甚佳处,不时,那戏台下响起价天喝彩声,鲁智深看了一回,只是怫然不快,摇头骂道:“这撮鸟,却未得大郎半分英气。”不耐烦再看那台上,便就着月光只又看了一回史进,只觉他有不尽好处,别个全比不得,看得一时,却见那史进微启双目,原来毕竟教那底下喝彩声激得醒了。鲁智深见他醒来,先是大喜,复却尴尬,只摸头道:“大郎,恁地醒了?却怪哥哥一时贪玩,害你来吹夜风。”
史进此番醒来,身上虽不爽利,神智却清明了些,当时见教鲁智深抱了,两个只在山间来坐,抬头一只寡月,身侧几缕清风,倒甚感欢喜,也不问缘由,只道:“幸得哥哥贪玩,大郎只觉此处好得紧。”
鲁智深见他如此说,笑道:“黄风衰草,有甚个鸟好?想来只是大郎整日卧榻,到底腻味,才觉此处好,”又道:“大郎此番身上可好了些?洒家便同你回去。”
史进只道:“哥哥莫动,只在此间坐了。”
他又听得远处敲打弹唱声,把眼看去时,见得戏台,因疑道:“哥哥,那却是甚?如何水上却起了画舫,莫是大郎做梦?”
鲁智深道:“非是做梦,那便是座戏台,也没来由,正来扮着俺等众兄弟,却才还有个小儿扮作大郎,只是大郎未醒,却错过了。”
史进听得有趣,笑道:“演我等事迹?”
鲁智深道:“正是。”
史进道:“想必也有人扮作哥哥,却是演得哪一出?”
鲁智深道:“洒家也只半路来看,不曾得见全貌,却是未曾窥见谁个扮俺,想便有时,也无甚纳罕处,自也是个寻常秃驴。”
史进笑道:“哥哥非是常人,常人何以演之?”
鲁智深笑道:“洒家恁个莽,常人自演不得,却是寻些个野驴恶兽的来扮还强似些。”
史进道:“便是天神下凡,也演不出哥哥半分。”
鲁智深便待笑他一回,望他时,见他神色沉静,只默默望那戏台处,却不似闲常跳脱,心道:“大郎毕竟病了恁久,只做谑笑时,竟教洒家听得悲凉。”
一时也是无言,两个只一齐望了那戏台处,只见正是一簇人着了些将相朝服,逐一来亮相。史进怪道:“哥哥原只来诓大郎,却望那戏台时,分明只在扮甚王侯大爵,几时像我等兄弟?”
鲁智深望一回,也作不解,只道:“方才确是扮地俺等兄弟,此刻却演哪一出?莫是早换了别个戏码?望那戴了进贤冠,穿了朱裳具服的大官人,分明便是适才扮宋江阿哥的一个。”
原来他先番只顾着与史进两个说话,倒漏了一段未曾看,因此不明情由。岂不知那吴用编排此戏,做耍是小,收买人心为大,故而特是匠心独运,全戏便从中一分为二:前一半戏只演那往昔之事,尽是众好汉英雄事迹、山寨征伐场面,虽极尽渲染,却只作铺垫,只为博得众好汉欢喜,又吊足其胃口,必教他等挪不开半分脚步去,只肯一路往下来看;后一半戏却只扮那未来之事,全凭他想象演绎,来展那梁山招安后前程,尽演众好汉如何建功立业,如何安世济民,如何荫泽后代,此一节方是全戏主心骨,旨在定教众好汉看后心生坐驰、抛却前嫌。
只说那鲁智深、史进两个又看得一时,才看出些究竟,当时那台上一女将手掣长缨,束高髻,身着红霞帔命妇服,傍里又一矮丑汉子,着了将军战袍,佩金脊铁甲,唱道:“昔日王矮虎,如今统都府。拙妇一丈青,三品孝夫人。夫妻同心德,州县治且富。万民同声赞,功比千户侯”。
史进奇道:“那分明是扮做王大哥王大嫂,敢是演他做得了官。”
鲁智深道:“那矮厮恁生没来由的做了官?”又道:“若真个如演的这般清廉时,倒未算太腌臜。”
不时,又见台上出得一髯须美将,手绰大刀,身着琉金细钢甲;一人扮作夷人,赤须凹眼,演些两个打斗场面,髯须将斩杀得那夷人,当时唱道:“天子使我平夷贼,贼逞勇时我有刀,贼败千里乞和时,敢横大刀来赋诗。”
史进道:“这一个却是关胜将军,何时却做了剿夷大将军。”
鲁智深道:“洒家也值糊涂,如何尽教我梁山兄弟与那皇帝老儿卖命?”又道:“若平夷时,蛮夷害我百姓,倒可恨,若真这般,倒也不失为民除害。”
两个又看一时,见得跳将出个黑大汉,一身县台老爷打扮,史进失笑道:“岂非扮得是那铁牛大哥?”
鲁智深道:“是那泼才。”
只见那“李逵”升一回堂,与人断了回案,又有些子民千恩万谢场面,末了唱词曰:“世人笑俺铁牛痴,敢来断案明妍媸。世人笑俺铁牛狂,如今忠恕比子房。世人笑俺铁牛野,一案一笔知分解。世人笑俺铁牛恶,现世造福胜弥勒。”
史进直看得发笑,道:“铁牛大哥能有这般能耐时,我却不信。”
鲁智深道:“那黑厮直来胡吹。”又笑道:“却也是好,前番这厮做了大郎的孙儿,若孙儿做得县老爷时,大郎自也来沾回光。”
史进笑道:“大郎家几代自是粗贱,却万供不出县太爷来。”
鲁智深道:“大郎这般好汉,他日儿孙能出大官将相有甚纳罕?只是这黑厮相貌到底丑恶,不似他先祖。”
史进只道:“哥哥取笑大郎。”再不出声,只贴在他怀中,万般柔顺,鲁智深见他那般,只觉他行动处与平素大不同,却也是欢喜,只将来搂住。两人依偎一时,又看得那戏台上一轮,原来又有公孙胜封了紫微天师,萧让做了翰林博士,阮氏三雄各做了一方郡县的兵马统制之属,两个只做笑话看了。不时,只见台上大步走出两个人,一个头陀,身穿直裰,一个僧人,却披副花里胡哨的袈裟,史进道:“哥哥却看,却是你同那武都头一发亮相了。”
鲁智深看一回,骂道:“忒是晦气,洒家何时扮作恁个花哨?”
史进笑道:“哥哥是花和尚,自要那般花哨。”
笑一回,其实听那台上戏文时,却是称那作御赐“金袈裟”,鲁智深骂道:“这鸟戏班忒悭吝,只为节省些个开支,便拿匹花绢胡卢充作洒家的金袈裟。”
两个都觉可笑,讥诮了一回,少时,听那台上扮武松的唱道:“打虎武二郎,兄亡遂天伤。手刃杀兄贼,血亦洗鸳鸯。御赐金禅杖,威名震八乡。自此念天恩,安可再天伤。”
史进道:“这却演得唐突,缘何一柄金禅杖,便教武都头自此念天恩?”
鲁智深笑道:“便再听一回那撮鸟如何扮洒家,若只那匹破烂鸟袈裟,也叫洒家念甚天恩时,俺便将起禅杖上去砸了戏台。”
当时两人都笑,只听那台上扮鲁智深的唱道:“人称好义花和尚,孤星转世做天罡,旧岁凶顽拔杨柳,今朝向佛度四方。”
那史进本待做个戏言,那厢听得“孤星转世”四个字,却只感动弹不得,心道:“却坏事,我千方百计烧了那天罡地煞的榜文,却教这台戏唱出了破绽,只求哥哥却不曾听清,莫来计较。”
当时把眼望那鲁智深时,只见他怒目圆睁,骂道:“这鸟戏!直来胡唱!甚孤星转世,洒家直去砸了那戏台!”
史进抓了他道:“哥哥,那戏只作胡乱编排,充不得数,不必与他较真。”
鲁智深道:“恁不较真?他只与先番那几个秃驴一般来诬赖洒家,诬赖别个话时洒家倒忍的,洒家却最恨听甚鸟孤星,但听一回时,便没来由的气得肝脾都裂!不打他个皮开肉绽时,不除洒家心头之气。大郎,你且此处候着,洒家只打了他便回。”
当时便寻了处草岗子,将史进放下了,教他靠在一株老槐树上,便要下山去,不料却教史进拽住了袖口,他心下不快,道:“大郎,何以万般阻拦?洒家须不除了这口气不快。”
那史进只肯道:“哥哥莫去,只陪着大郎。”
鲁智深不曾见他那般,倒也怜惜,心又道:“大郎敢是病得沉重,究竟言语间不甚清省,却直似个小阿儿般来使性了。”口中只哄道:“洒家自不走远,只去去就来。”
史进见他执意要行,心知无法,只得撒了手去,任他掣了禅杖,奔下山疾投去了。却说那鲁智深心中激恼,三步并作五步,便跳将到那船前,因隔着一荡水,倒也一时上船不得,是以只就地绰了禅杖,直震得地面价天响,指了那戏船怒骂道:“撮鸟,休再鸟唱!可是那慧常老秃厮教你来编排洒家?便滚下船来,教洒家痛打一回。”
却说当时众好汉正值看到兴头,见鲁智深来滋事,均是又惊又气,三阮、李逵几个出来,只是拉他,口中道:“大和尚,你却来胡骂甚?他等只是做戏,你当真作甚?况那唱词也无甚唐突处,你这般暴躁如雷干鸟么?”
鲁智深大怒,道:“如何不唐突?只来污蔑洒家甚狗屁‘孤星托世’,洒家却疑他别有用心,定来仔细修理一遭。”
当时李逵怒道:“你这秃驴,俺铁牛还当甚大事,只为这个鸟!你便正是那‘天孤星’,如何没来由的骂别个污蔑?”
吴用听闻,直来笑道:“大师恁这般气恼?那唱词中‘孤星托世’一词,自是取自我等星宿名,并算不得唐突。”
鲁智深道:“休胡说,甚个鸟星宿?洒家却不曾听说。”
当时吴用心下甚奇,便一发把那石碣出世,天书上刻有一百单八人星宿名之事与他来说了一回,又道:“大师的星宿宫位,却正是那天孤星。”
那鲁智深听了,怔一时,心道:“当日那智真师傅道洒家是‘天煞孤星’,那慧常长老又说俺‘气性伤人’,洒家只道他等全做海说,如今这鸟天书也如此,洒家少孤,老母也早亡,莫真是甚个天孤星?”当时想得一时,只是又恨又惊,道:“甚天书?这贼老天,好事未成一件,只肯来作怪,人各有命,奈何怨作洒家克人,洒家便也一般是□□凡人,闲常只吃酒肉,身上须不曾有毒,如何害人?却不肯来信。”又想到那史进一人在山间,毕竟不放心,便不肯再多想,暗道:“也不耐烦此间听这许多辣屁,洒家只去同大郎一处说话。”
当时愤懑,再不肯理会那戏台诸事,只提了禅杖,踅折回山。却说他一路急奔至山腰,遥遥见得史进时,正待相呼,忽止一呆。原来其时月正肥满,如水涌泻,那史进阖目而卧时,浑身上下通透如雪,端的却无一处不浸在那月光当中,鲁智深痴了一时,只觉一生一世未曾得见此情此景,便是死一回时也甘心,省过来时,犹自恍惚,心道:“见大郎这般,倒如当头挨得一棒,直敲得洒家来犯糊涂了”,当下走近得一步,却见他影子直遮了史进脸子去,登时又猛可后退三步,只觉如亵渎神明,再不敢近些,只隔了数丈,默默看了史进一回,那晚风起时,但见他容颜如玉,不可方物,鲁智深看了一回,忽感心中作痛,因奇道:“洒家心中为何恁般痛法?”
却听史进那厢道:“哥哥,恁站那处发痴?”却是已睁了眼,定定望了他。
鲁智深见他望来,无以作答,只道:“却是足下蹩了一回,且站一刻。”
史进只道:“哥哥便站一刻,好了时,来与大郎近处说话。”
鲁智深站了一回,没来由的心里只是不肯走近,史进道:“哥哥恁生只不肯动?”
鲁智深道:“却怕洒家遮了大郎光。”
当时说完,也觉没头没脑,兀自笑了一回,终是朝史进走去,只见黑影来遮没他脸上,又遮没他脖颈,便要遮没他身子时,忽觉烦躁不堪,就此顿住,骂道:“叵耐这鸟黑影,恨不能将来一禅杖砸碎。”
史进道:“哥哥却骂甚?”
鲁智深道:“洒家只骂俺这道影子,好生可恨,却遮了大郎去。”
当时说完,猛然胸口中一闷,心道:“若无洒家时,自无洒家影子。”此念甫生,忽如万藤千绕,只是盘旋脑中再不肯去。
史进见他发怔,叫道:“哥哥。”
鲁智深省过来时,俯身与他一处坐了,道:“大郎,眼望三更将至,更深露重,俺两个这便回了。”
史进又只定定望了他一回,半晌,终道:“却休回去,房中只是气闷,此间便极好。”
鲁智深道:“大郎却说糊涂话,你身上有伤,此处毕竟山野,端的寒冷。”
史进道:“哥哥在时,自不寒冷。”当时只枕在他胸膛,闭了眼去。鲁智深望了他一时,便也默然无声。那史进睡了一时,药劲上来,身上又是作痛,醒将过来。鲁智深见他这般,问道:“大郎可是痛得紧?”
史进只迷迷糊糊道:“哥哥莫走。”
鲁智深一听,却是愈发心神不定,只是想避得老远去,却也不解缘由,史进见他不答,只又道:“哥哥,今夜你却休去别处,只陪大郎可好?”
鲁智深一顿,只道:“洒家自是陪大郎。”
当时史进道:“我与哥哥只在此间说一宿话,可好?”
鲁智深道:“大郎愿说话时,洒家自然陪你,只是你毕竟害病痛,却当早些休憩。”
史进只道:“大郎已休息了一月有余,岂争这一天?哥哥便同我说一夜话。”
当时那鲁智深听到“一月有余”,却是一跳,忽如抓到要害,痴怔怔想道:“大郎竟已病得恁般久了。”抬头时,只见天上孤月只星,刹那之间,又想了千百遍天孤星,电光火石,瞬息万换,恍惚间心道:“莫当真是洒家气性伤了他?莫当真要逼洒家离了他时,他方才能得好报?”想到此节,只觉怀中如同抱火,恨不能忽地撒开手去,再看史进时,只觉不敢逼视,便心中想到他时,也恨不能自行剖了心来。
史进见他神色,心中忽惧,只抓了他道:“哥哥,只陪大郎说一回话。”
鲁智深半晌无语,终道:“洒家都依着大郎便是。”
当时史进来与他说笑,先一发说了些故里华阴县的风土人情,道:“若伏天肯落雨,秋后收瓜豆时,便仓廪也盛不下,只在院坝里来铺,乡里闲常有贼来盗,早年没奈何,只待我长到十四五岁,找师傅开了手,便来一个贼时,我打走一个。”自笑一回,又说了些枪棒美食之事,鲁智深只是勉强来答,心中烦乱。两个说的一时,三更鼓响,那史进到底虚脱,只将睡未睡,不时,鲁智深料得他睡了,便欲抱他返回,他那厢却又睁眼道:“哥哥休走,只愿同哥哥在此间。”
鲁智深不语,只得又就此坐稳,多时,那史进又强撑来与他说了一轮话,言语间到底渐渐涣散,一时提及山寨,还当是在少华山,一时又把当年事同去年事混说,最后便连每每梦里总只在渭州城里初见鲁智深,也只管来胡说了,鲁智深只听得恍怆,均来随口应了,当时那史进也知自己益发糊涂了,只道:“哥哥,大郎若睡了时,你却定当唤醒我。”
鲁智深道:“自然。”
史进望了他,道:“哥哥直肯来敷衍,你定巴不得我睡了,却哪里肯真个叫醒我。”
鲁智深道:“洒家自叫你。”
史进叹息一声,道:“哥哥,大郎当真打熬不住了,我知哥哥定不会唤我,却怕醒来时,终究再不能得见哥哥。”
鲁智深只听得胸口发堵,只道:“大郎休说傻话,洒家自然陪你。”
史进只模模糊糊又道了句:“哥哥休……食言。”
再生受不住,兀自昏睡过去。
正值那山下戏也散了,灯火寂灭,人声渐靡,月将西沉,鲁智深只抱了他一时,借了那最后一团昏黄月光,定定看了他一回。当时抱他回了宿处,将他被衾整顿妥当,又于昏黑中望他一回,再无多话,背身出了门去。其时月落,他望一回天中孤星,只感茫然,在那山寨间踽踽独行,行得一刻,心神俱乱,绰了禅杖,狂舞了一回,仍不解气,忽听远近传来唱佛念经声,他循声而去,一路走到忠义堂外,原是宋江修设水陆道场处,鲁智深听了一回,众僧正唱那《地藏经》,他只觉身不由己,走到那佛幡下,跏趺坐了,随着那木鱼声,跟着念了一回,起初只是意乱,也念不顺当,又道:“洒家何须信那贼老天,甚天煞孤星只是胡言。”却到底再不气壮,不时,又道:“大郎伤得恁沉重,若要洒家离了他,又忘了他时,他伤处才当真能得好,洒家便离了他忘了他也是好。”忆起那智真度他《楞严经》时道是念它可以忘人,便来念一回。当时强自静心,念一回,只是入定不得,又念一回,仍是烦闷,一趟强行试了百十回,终是未成,却不肯就此作罢,又来念《华严经》,心道:“忘不得他时,便把我心忘了也好。”闭了目去,只翻覆来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