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第十二回 ...

  •   鲁智深、史进一路疾行,是日更定时分入了济州府地界,两个只在那刁山镇打尖,宿了一夜,其余并不肯多歇脚一回,次日晌午便取梁山脚下来。鲁智深望一回水荡子,对史进道:“大郎,你我连日跋涉,筋骨倒也萎顿,目下既已到了家门前,倒只管消停耍着。洒家肚里正值没食,俺兄弟两个不若径去寻处酒肆,烫三镟子酒、切十斤肉先吃上一回,再取山寨不迟。”
      史进道:“哥哥说的是,恁地时,径投南山酒店最好,这时节河鲤正值膘嫩,却问朱贵哥哥讨上几尾,好生炖了将酒来吃。”
      鲁智深道:“到底鱼肉恁多鲠刺,不若牛羊肉吃来口滑。”
      史进笑道:“哥哥只贪口滑,究竟又不教哥哥少吃了牛羊肉,只多将一瓯子鱼汤来,大郎自吃它。”
      鲁智深笑道:“大郎休说吃独食,若将来鱼肉时,洒家自也要吃一回,只是不耐烦剔甚鸟刺,权作牛肉块子一般生吞了。”
      史进见他蛮说,颇觉有可笑处,道:“哥哥这般囫囵吃法,却直似我那马儿一般痴傻了。”
      鲁智深却来笑道:“大郎休说痴傻,你若骂痴傻时,你却分明待那马儿好得紧,待洒家也好得紧!想来大郎自也是个痴傻的,才肯来爱痴傻的。”
      史进教他恁般说了一回,当时却是口舌无措,只嗔道:“哥哥,恁说这个话。”
      鲁智深见他红了面皮,毕竟不晓他心思,只来笑道:“大郎却怕羞作甚?痴傻有何不好?都道‘臭味不投,不做兄弟’,想来只因哥哥痴傻,大郎也痴傻,俺两个才得做了一处的兄弟。”
      史进听了,只肯低笑,他两个兀自又说了些别个话,因一路往那临湖处投了,待寻到南山酒家时,却听里处好不喧嚣,斥声一团,哮声两片,砸杯掀桌声交织做网,两个登时立住了脚,均是惊疑,鲁智深道:“甚撮鸟,却敢来俺水泊梁山的地头挑事?”史进道:“却望里处看了便知。”当时两个挑旗入内,却是大吃一惊,原来那满屋叫骂滋事的却不是别个,敢问是何人?原来尽数都是他梁山泊的自家兄弟,把眼细看时,那东首一桌,三阮、两张、二童、二孔、李俊,中央一桌,王英夫妇、张青夫妇、孙新夫妇、陈达、杨春、朱武、时迁,西首一桌,林冲、杨志、武松、李逵、燕青、刘唐、杨雄、石秀、穆弘、朱贵,其时正是杯盏狼藉,肴馔涂地,那各条好汉均吃做熏熏的。当时那李逵撇了只肥鹅,把在手上,将来大啖一回,唱一回《搏浪椎》,荒腔走板,自是不说,那阮氏三雄以箸击盆与他相和,李逵唱到“力士将起千斤锥,东海沧浪刺奸秦”一句,兀自将那肥鹅做个刀剑似的望前杀去,见他要立仆,燕青、朱贵两个登时立身,将来拦腰抱了。
      鲁、史两个见得这番景象,心下好不称怪,史进当时唱了个喏,朗声问道:“众位哥哥,今番缘何不在山上做耍,却齐聚此处吃闲酒?莫是公明哥哥在此有甚举措?”
      那阮小七听了,只睁目来啐道:“公明阿哥自在山寨有大事筹备,哪里还在意我等兄弟去处!”
      鲁、史两个听他满口愤懑,却哪里能解,当时那武松起身,却对鲁智深道:“师兄,你同史家兄弟今日方归,却是有所不知。当日我等兄弟大胜东昌府,齐齐聚了一百单八条好汉上山,这般好容易打下的一番事业,本当好生坚守、发扬光大,不料把酒相庆时,那宋江阿哥却忒教众兄弟心寒,只肯口口声声来没来由的提向朝廷招安!”
      鲁智深一听,登时怒道:“招甚鸟安?俺等兄弟自占山为王,替天行道,却是何等快活恣意?奈何要去与那奸佞当道的朝廷苟且求和?”
      杨志道:“大哥此言极当,自是肯与我等同心,当日我等兄弟听闻宋江阿哥那般说时,也不肯心服,与他来争执时,他却只不松口,道甚么草寇终无好名,招安方是正道,须不知我等兄弟,慷慨磊落,又岂是那等贪求虚名之辈!”
      鲁智深道:“宋江阿哥曾为郓城小吏,如今上了山恁久时,才来恋栈,究竟糊涂人!”
      阮小二道:“阿哥又道要请甚么四方高僧仙道来我山寨开坛作法,只为超度我等兄弟手下血债冤孽,但平了我等孽障时,圣颜方喜,他日始可招安。却把俺等作了甚?我等忒是气不过!因此自顾下了山,只在此间吃酒发作,已有两日,他遣郭盛、吕方两个来请了数回,我等自不肯回去。”
      阮小五道:“回去作鸟?看他唱佛念经?公明阿哥倘使当真来摆甚佛法道场,我等兄弟便与他对望着支一座戏台子,他那处唱佛念经,我这里端的自敲敲吹吹、打打杀杀,只不与他个清静!”
      众好汉听后,均来击案叫好,阮小七道:“正是妙哉!恁地时,便教铁牛大哥扮作孟姜女哭长城,不怕哭不倒阿哥那香案道幡。”
      众人都笑,李逵已是吃得八分醉,倒还兀自剩些计较,道:“休来耍弄俺!俺铁牛恁个大汉,那里肯哭?只来吼长城,定吼得那秃厮臭道士们七窍流血、倒地而亡!”
      众人又来笑,那鲁智深、史进两个看得他等一回,却是无言,多时,那李逵又来唱曲,鲁智深终是按捺不住,粗声道:“兀那黑厮,休再鸟唱!”李逵一听大怒,直扇了膀子,骂道:“这秃驴,敢是找打,却来叱你黑爷爷作甚?”鲁智深自不理会,只与众人道:“众位兄弟,却听洒家一句。那宋江阿哥要去招安,自是他没分晓!你们这些兄弟,今趟只顾在此处吃酒撒泼,却也是一般没分晓!”
      武松道:“师兄,你先才还肯体己,目下又恁说此话?宋江阿哥心意已决,前番我等据理力争时,他自不肯松口,我等却能奈何?毕竟他做兄长,莫还将刀逼他?”
      鲁智深道:“恁多鸟借口!俺等据理力争,他不肯听时,俺等便再据理力争就是,他再不肯听时,俺等还是据理力争,但凡他不肯听,俺等便争个不休,直争到他肯听方止!”
      当时朱武道:“鲁大师此言说的虽极在理,只是却怕难做它。”
      鲁智深道:“有甚难做?”
      朱武道:“须知宋江阿哥身边有军师和公孙先生二人,他两个均是巧舌如簧之辈,莫说大师傅只是个口讷的,便是全梁山泊,却也找不出何人同他等据理力争时能不吃亏的。”
      鲁智深听得一回,摸头道:“朱武兄弟恁的说时,若以你的辩才,尚且争他等不过,洒家还说个鸟?自是更说不过他,却也无妨。洒家说不过他时,便不说罢了!却也要干杵与他等跟前,不肯止在此处吃酒躲避。”
      阮小七笑道:“大师休来说笑,你便干杵公明阿哥跟前又有甚用处?倒不如只在此处吃酒做耍。”
      鲁智深道:“恁地无用?洒家便站在那处时,端的自教他等分心,到时便是,他等据理力争,洒家自不肯听,他等再据理力争,洒家仍是不听,他等自争个不休,洒家偏不肯听,直到他等争不动方止。”
      众人都是嗔目结舌,史进心中笑道:“哥哥如何口讷,胸中实有辩才,这番蛮话教我说时,却无他那般气壮。”当时那李逵叫道:“大和尚,你这话却中听!说不过阿哥和军师时,也须得梗了脖颈与他对门杵了,且将他激一回!和尚,你且莫走,等俺铁牛去溺泡尿,自与你一道上山去,到时俺两个大块子,望他面前立了脚时,便是骇不死他,也怄得死他。”
      说的众人都来笑,燕青道:“你这黑厮,真个口里全没遮拦,大师只教我等去与宋江哥哥当面对峙,谁人教你去怄死他?”
      李逵嗔怪道:“小乙哥却做个婆妈鸟人,你存心挑刺作甚?俺铁牛只说说做耍,谁还真个去怄死阿哥?若当真怄死他时,岂不把俺铁牛也活活怄死了!”
      众人又笑了一回,均摔碗叫好道:“也好!吃了两日闷酒,到底也无个鸟用!不若就此上山,再同公明阿哥理会一回!”
      当下三十几筹好汉,迤逦投船坞来,三阮、二张几个解了缆,排开一线渔舟,将众人荡将过山脚去。且说众人上山,一路行到得寨口外,支了时迁去那东厢宋江斋头通传,少时,宋江并吴用两个大步迎将出来,宋江把手挽了鲁智深,叨问一番寒暖,要与众好汉看座,鲁智深道:“看甚鸟座!宋江阿哥直来把话说明时,俺等兄弟方坐得住。”
      宋江笑道:“大师缘何出此言?宋某行事一向磊落,须得不曾欺瞒众位兄弟,甚话还待说明?”
      当时那鲁智深不曾回口,李逵兀自须眉倒竖,恚怒道:“阿哥只顾装甚鸟幺!你如何不省得俺兄弟所谓何事,俺铁牛今番只将话撂在此间,阿哥若要招安时,你自去招,俺等兄弟却是决计不肯生受!”
      宋江笑道:“原是恁个,招安一事,宋某前番只是一提,并不曾做得定论。”
      原来前番梁山大胜东昌府,回山大设庆功宴,当时那宋江只因一展鸿图,好生快意,是夜吃酒并无顾忌,吃了个六七分醉去,他毕竟儒吏出身,胸存忠君之道,志在报效朝纲,比不得别个草莽汉子,心中既早有招安之意,心道:“前番只是山寨势小,与朝廷鼎足不得,若谈招安,圣上岂不嗤笑?如今我山寨势力既已坐大,端能与朝廷分庭抗礼,再不招安,更待何时?”当日便乘酒兴与众好汉来相提,别个与他争执时,他因酒劲上来,倒也不曾相让,当时倒把数筹好汉气得各自散了,待得次日酒醒,他自也是捶胸大悔,叹道:“今番只怪宋某求成心切,于事却失了章法,须不知自古成大事者,只一个循序渐进。”
      是以此番再与众好汉对簿,那宋江便只管把口风收敛了,凡事并不来说满。鲁智深听宋江一回,只道:“宋江阿哥休来拖延搪塞,拖也须不济个鸟事,今番定只与俺们个准的,目今那朝中端只腐败,尽是奸臣贼鸟当道,阿哥便肯时,洒家却万不肯与那等腌臜泼才沆瀣一气。阿哥不招安时,俺等自是欢喜,仍做一世的兄弟,若阿哥执意招安,不若你我兄弟缘尽今日,就此各奔东西。”
      众好汉均来相和,宋江心知利害,肃容道:“大师言重也,却把我宋江窥得忒低了。我梁山泊的一番基业,全仗众位兄弟赴汤蹈火共同打下,我梁山泊的前程恁个定法,自也须得众兄弟齐声说了时方才算,我宋某目今只充个引线人,却哪敢僭越为主!此招安一事,宋某先番只与众位兄弟议题则个,若不得诸位首肯时,安敢枉自定论。此事权且再做理会,宋江今日也直把心肺剖开交与众兄弟,便放一句话在此:招安一事,但凡我一百单八个兄弟中尚有得一个不肯时,我宋江也决计不去行它。”
      众好汉听他如此说得一回,倒也安了大半心去,当时那宋江又道:“前番庆功宴一事,宋某醉后唐突,倘使言语间寒了诸兄弟的心,却非得已,伏望恕免。”
      纳头便要与众人来拜,众好汉一看,哪里得了,纷纷抢上前去扶了他,鲁智深道:“有阿哥一句话便是,那兴得阿哥行如此大礼,却直折杀弟弟们。”
      众好汉均来称是,不敢受礼,那厢宋江方肯站定了。
      当时群雄各自欢喜散了,宋江却把言语留住鲁智深,笑道:“大师却缓行一步,宋某尚有一事相托。”
      鲁智深道:“甚个相托不相托,阿哥只是客气人,凡事但说无妨。”
      宋江道:“为筑我梁山泊基业,我一百零八条兄弟先番均是历经万劫、杀人如蒿,虽则是替天行道,毕竟也曾教生灵涂炭,端做罪孽深重,如今我等基业初成,我欲修设一场水陆悲济大斋会,凡请四方高僧仙道,做法超度我等兄弟所犯命案、刀下亡灵,为我众兄弟忏悔业障,若大功告成时,我等兄弟罪孽涤清,他日自能安乐长泰。”
      鲁智深听得一回,见他只提佛法之事,甚感败兴,也不肯在意,只道:“阿哥倒做个中善男信女,你欲做法事,自去做便罢了,洒家虽不爱听那唱佛念经,到时自不去搅扰你便是。”
      宋江道:“大师这却是甚话?宋某岂是此意?我与大师相商,正是想请大师主持法事。”
      鲁智深一听,直瞪了双眼,道:“阿哥休来做耍!洒家恁生主持那鸟法事?洒家生平最恨参禅念经,却是万不肯成。”
      宋江心中奇道:“前番东平府一见,这鲁大师分明佛像庄严,自有高僧气度,我道他心已皈依,恁生目今却说起这等没来由的话。”因此试探道:“大师证果非凡,如何不肯主持法事?”
      鲁智深道:“头一个,洒家非是甚正经僧人,素来只贪酒肉,无心向佛,只做个挂名和尚,全充做耍一回,却哪省得如何支持那道场?次一个,俺等众兄弟虽个个均是亡命凶徒,但我等所犯人命,端只做为民除害,既是为民除害,止有正气,恁生能有得甚孽障?若无孽障时,又何须忏个鸟悔!若教洒家说时,阿哥此番却大不必做甚水陆道场。”
      宋江愈听愈惊奇,心道:“听他所言,实乃真心实意,先番见他,分明曾佛光普照,莫却是我宋江走了眼去。”当时见言语不合,推荐之心倒也懒了,因道:“大师既是无心,宋某自不强人所难。”两个各唱了喏,自散了。
      却说当时宋江与众好汉担保了一回,只留鲁智深叙话,其余各自散了,那史进自也出了斋头。他与那陈达、杨春、朱武三个多日不见,此番重逢,四人均是欢喜,当时一发说了些体己话,那三人又赏了一回栗黄骢,见此马颇通灵性,都直赞叹。
      陈达性子卞急,见猎心喜,因道:“大郎,哥哥生平爱马如命,你须得最肯相知,今趟你这神驹,直瞧得哥哥忒是清馋,大郎却莫掖藏,也教俺骑它耍弄一回。”
      史进笑道:“哥哥爱耍,耍便是了,只是这马儿性子端的暴劣,动辄蹄啮人,前番我鲁家哥哥与他做耍,为治他也是好生费了几番周章,哥哥须得小心在意。”
      那朱武却笑道:“大郎却休教这厮坑害,他直来造噱头,何曾当真爱马?当日在那少华山上,他也曾劫得一匹雪骍马,如何不做良驹?不料教他直逞骁勇,华州城外却与那浪荡子争道,终教那马坠道殁了。可见并不是个真心爱惜马的,千般好万般妙的物事,教他缘手辄尽。”
      陈达道:“你这厮直不肯与我一句善话,大郎,望那忠义堂外坪坝最是阔朗,哥哥不贪多时,便只去那处骑一遭。”
      史进道:“随哥哥欢喜便是。”
      陈达见得他首肯,当下大喜,急忙解了那马儿套子,翻身就上,不料那栗黄骢认生,登时仰蹄跃起,尘土飞扬,三绕不绝,直颠得那陈达躯干东飞西旋,口中大叫:“吾命休也!”只管死死抱了那马颈不肯放。
      其余三人都是大笑,史进道:“哥哥却莫露怯,它只作唬你,你愈怯它愈来欺上你。”
      不时,那陈达终肯挺身执缰,策那马儿朝忠义堂前奔去,史进等三人也步他后尘而去。
      却说几人到得忠义堂前,望那陈达只做东倒西歪的来驭马,笑了一回,尽说了些讥诮谑话,其时那史进无意背身,却望得那忠义堂外朱漆楹柱上张贴了一榜,金绢漆字,榜卷甚长,他窥见那榜首作“天罡星三十六员”七字,其下皆为小楷誊写的密匝姓名,因隔得甚远,也瞧不分明,史进因而心下生奇,问道:“两位哥哥,那榜却做何物?不曾听闻,甚“天罡星”,又作何意思?”
      朱武两个因也回首来望,朱武笑道:“大郎今日方归,难怪有此一问。你却不知,前日宋江阿哥自东昌府凯旋而归,山寨恰好得了一百单八名好汉,当时我等晌午设宴,吃到日晡,忽然阴风大作、乌云密集,少时,从那云雾中射出一道金光,又吐出一团火来,我等看时,那火却是往山寨正南地面坠去,众兄弟追到那处时,却是一片乱石岗,我等以锹锄掘地,掘了三尺,却得见一尊石碣。扛将出来时,却见那石碣正反面皆勒有铭文,却均做三代以前的蝌蚪文,闲常人识它不得。当时宋江阿哥教那公孙先生相认,原来却是天书出土,你猜恁地?原来我等一百单八个兄弟的名号,均在那石碣上镌刻,一名不漏,个个都乃星宿下凡,正是三十六员天罡星,又七十二员地煞星!这般一说,我等兄弟在此梁山聚义,却非偶然,乃是天意。当日宋江阿哥教萧学究将铭文誊写成榜,张贴于此,好教我等兄弟以此自况,感鸣天恩。”
      史进只听的入神,道:“果真有这般奇事?”
      杨春道:“如何不真?大郎若不信时,且去细窥那榜文一回,你自家大名却不也正正是那星宿当中的一个?”
      史进称是,当下投那楹柱来,把眼将那榜文仔细来看,他因心中好奇,只做浮躁,并不讲究序次,只胡乱来看,便如仲夏夜信手捉蚊蝇,捉得一个名目是一个。
      看得“地贼星时迁”,他心道:“倒甚贴切”,看得“地僻星李忠”,则道,“却不省分晓”,看得“天巧星燕青”“天杀星李逵”,暗笑道:“这也中的。”看得“天微星史进”,心道:“这便是我,微字作何解?却也省它不得。”当时不做计较,只胡卢过了,又看到“地佑星郭盛”,因笑道:“郭家哥哥确是恁个,我闲常鲁莽,多仗他庇佑。”到“天机星吴用”“天魁星宋江”,心道:“这也中的。”不一时睃得那“鲁智深”名目,忙去窥那前面是甚,却见“天孤星”三字。当时那史进心中一滞,猛想到那夜慧常长老所言,懵了一刻,再看那字时,却只觉心底一片混沌,似熟还生,一时间却似是全然不识得这些个字了,也想不出它作何解注,他只痴站那处,兀自把眼将那“天孤星”翻来覆去看了百十回,愈看愈是头中作痛,多时,心中呐呐道:“你这蠹虫,你分明识得这字,这自是个孤字,却佯装不识得作甚?又还再看它作甚?”
      当时那朱武见他那处发怔,踱来笑道:“大郎,缘何看了这般持久?”
      史进半晌不答,终道:“朱武哥哥,你却瞧那榜上我鲁家哥哥名目处,那却是个天甚么星?”
      朱武望去,笑道:“还当大郎要以甚奇词僻字来考校哥哥的金石之学,原只来同哥哥做耍,那自是个‘孤’字,萧先生笔法疏脱,甚得字意。”
      史进道:“我却瞧那不是‘孤’字。”
      朱武心道:“大郎敢是起了玩心,却陪他做耍。”因笑道:“大郎却道是甚?”
      史进道:“我不知是甚,只不是‘孤’,朱武哥哥,你博文饱学,可有甚字,瞧着像‘孤’,却又不是‘孤’的?”
      朱武笑道:“瞧着像‘孤’,却又不是‘孤’的,确有一字。”
      史进喜道:“甚字?”
      朱武道:“孤字。”
      史进道:“敢是也念做‘孤’?却做如何写法?”
      朱武笑道:“写法也作‘孤’,左一子,右一瓜。”他见史进发愣,便存心卖弄一番学识,只来笑道:“大郎休要不解,既然写做‘孤’字,便须得那‘孤’心,‘孤心’何解?不群不党,不和不同,天下众生,我只一人。因此全天下‘孤’字,都做不同的‘孤’,此‘孤’是此‘孤’,彼‘孤’是彼‘孤’,各怀各的‘孤’意,适才大郎所问我的‘孤’,与我今趟所答的‘孤’,也不做一个‘孤’,须知全天下之‘孤’,便如全天下之孤人,虽则表面一般皮囊,内里却各有不同,各自孤悬浮寄,各自孤苦一生。”
      当时说完,意甚自得,却见那史进再不出声,只又痴看了那榜文一刻,朱武因见自己一番妙语,不得人解,也颇寂寥,只闷闷相陪,两人站了一时,那史进忽地抻手猛的一撕,将那榜文就此揭了,直来揉做一团。朱武大吃一惊,道:“大郎这是作甚?”
      史进也不来答,只道:“我若撕了这榜文时,该当何罪?”
      朱武道:“只一榜文,公明阿哥欲将天意公布示众罢了,究竟不关利害,且前番我等兄弟也都览过了,大郎揭下,倒无大干系,只是你却揭它作甚?”
      史进只道:“忽然发狂,便来揭了,也不作甚。”
      当时心下恍惚,也不告辞,便自走了。
      朱武、杨春两个均感诧异,望他行远,只道:“大郎想是连日奔波,毕竟疲惫,只是他那马儿还需我等稍后送还才是。”
      且说史进一路回了宿处,点了脂油,墙角处将那榜文一发烧了,直把两壁炙得熏熏的,得了些灰烬,也不耐烦扫它,开牖教风吹了满屋,他就此倒头睡去,直到初更时分方才醒来。当时他排闼而出,但见天色垂黑,东天边半规白月,端照得一地树影婆娑,邻户阮家兄弟正与那张顺、张横两个斗牌陆博,骰牌滚落,痛快笑骂,隐约传来。孟夏时节,正吹南风,史进只在那风里矗了一时,悠悠转醒,心道:“却莫忧心,那榜文已教我烧尽了,鲁家哥哥自不肯再得见。甚么天孤星,谁做理会?便真是天意如此,能奈我何?我只与哥哥做昔日一般的好。”他因心中想到鲁智深,便道:“不知哥哥此时作甚,且去寻他。”
      当下史进折回屋中,换了皂袍,盥洗已毕,正待出门,忽听屋外一阵马嘶,又一道“砉然”瓦罐迸裂声,终得一人叱道:“直娘贼,你这恶马!端好没个眼力价!”史进听得是鲁智深声气,一怔,复作大喜,即刻奔出门外,把眼看时,却见那鲁智深兀自弓了腰,正拾掇地上一破钵盆,他身边一匹骏马,却正是那栗黄骢。
      史进唤了声:“哥哥。”
      那鲁智深方抬头,见是他,笑道:“洒家适才倒忒聒噪了,却把大郎惊了出门。”
      史进笑道:“日里这马儿自与了陈达哥哥做耍,恁生目下却教哥哥牵来了?”
      鲁智深道:“却才洒家来寻大郎,路遇那陈达兄弟,他自来与大郎还马,当时听闻俺意来此,便与马儿付俺,教俺一路送来。”望那马儿一回,又骂道:“叵耐这劣马,却坏了洒家大事。”
      史进听他此说,却是大急,抢上前扶了鲁智深道:“恁个回事?这畜生敢是伤了哥哥?”
      鲁智深笑道:“大郎休急,洒家皮糙肉厚,哪里有事?”当时只垂头瞧那一地破罐汤水,道:“只是今番洒家将了些酒肉来与大郎同吃,怎奈这畜生馋涎,却来拱头添嘴,洒家一时不察,倒尽教跌做成了齑粉。”
      史进因是望去,却见那钵盆四裂,汤汁四溢,当中却是两尾肥鱼,肉白如雪,犹有残香,当时却教那栗黄骢将头递来,只似匹恶犬一般衔去嚼吃了,史进只把眼望那残羹,却来发怔,鲁智深兀自摸头道:“日里见大郎想食河鲤,适逢山寨变故,究竟却没下肚,洒家前番便去山下沽了一翁子,倒忒鲜香,不料到得大郎门前,竟教这畜生坑害了。”
      史进心中只是感动,半晌无语,那鲁智深心道:“大郎未飨口福,毕竟不肯开颜。”因笑道:“大郎莫气,窥这天倒不甚黑,不若俺兄弟两个就此下山,荡个舟子,再去寻个酒家痛快吃上一回。先番洒家心急,不耐烦等,倒教朱贵兄弟只拣肥硕的鲤鱼炖了两尾,若再去时,便是十尾百尾,俺们也等的,只管来吃就是。”
      史进当时抓了他手,道:“哥哥心意,大郎只记在心间。毕竟天色已晚,来回棹舟也费周折,今番哥哥教汤汁润湿了衣襟去,莫再吹风。如今只进屋说话,来日方长,他日大郎再下山与哥哥痛快吃一回。”
      鲁智深见他如此说,便也不坚持,笑道:“也罢,鱼汤虽没了,酒倒还有一封,只与大郎开来吃。”
      两个去那傍里一株老椿下系了马,便进屋点灯,安措酒案,开了那坛柴酒的泥头,各拿一只大碗斟酒,吃了数巡,不再话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