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碗》metempsy

2、二

　　芮迅速扫视房间，确定并没有什么令人疑惑的地方指向方才还在房间里的魔法师，对紫菀家的其他人来说，仅仅是家主贴身侍从的芮与备受期待的年轻法师之间的差距太大了，虽然都冠有同一个姓氏，他们之间本没有什么相识的可能，更不该有这样的深夜私访。
　　敲门声又响了一回，依然是礼貌的轻轻声响。
　　芮拉开门。
　　门外的男孩抬起一双大眼睛，“你已经睡了么？我打搅你了么？”
　　一边问着，男孩一边越过芮望进房间，发现床铺仍然是没有用过的整齐模样才微微松了口气。闪烁灵动的眸子让他看起来像个不知世事的孩子，而不是十七岁的少年，更不像——如苏乌所说，“他无所不知”，绮儿•阿丝缇身上被一种奇怪的精灵所附着，使他能够窥探过去未来的一切，不过出现在芮眼前的男孩与普通人看起来并无二致，他在惯穿的基同外罩了一件深色的羊毛希玛申长袍，仍然冻得发抖，下摆里露出沾了草叶雨露的赤裸双脚。
　　芮让开位置，放他进入房间。“这么晚了还在外面乱跑。”
　　“萨芭姐姐回来了。”绮儿不理他的责问，熟门熟路地在床边坐下，“她这次回来就不会走了。”
　　芮眼神一闪，“嗯。”
　　“明年春天她就会和佐兰德大人成婚吧？”
　　“也许吧。”
　　绮儿仰起脸，直视芮的眼睛，“到那时候，就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吧？”
　　他的目光太过坦然，芮皱眉，别开视线。
　　“你明白的。”
　　绮儿大眼睛霎了霎，睫毛微微垂落。他有双美丽的眼睛，眸子是花毛茛温柔的紫红色。“如果佐兰德大人能真的掌握权力，就可以找回你父亲的尸骨，也可以和你妈妈合葬吧。”
　　芮犹豫了一刻，“也许吧。”
　　“一定可以的，你要相信他啊！”
　　或许是察觉自己的口气太过急切，绮儿说着，反而自己先叹了口气，低下头去摆弄衣襟。芮望着他的侧脸。他长得高瘦，将来或许会成为一个像他父亲一样高挑强健的男子。芮记起十六岁时在英国见过的那位前死司主事。绮儿的父亲有锐利透彻的目光，高大严肃、不苟言笑。他很少在意芮的存在，只是每次视线落在他身上总带着严苛的审度。
　　那让芮有种错觉，这个人是知道自己的秘密的。
　　可是每一次目光相对，芮都忍不住狠狠逼视回去，直到对方先行退却。
　　不能退缩。
　　那样的回忆让他有一点分神，恍惚间听绮儿说了一句：“表哥他……”
　　几乎没能忍住一丝战栗，“什么？”芮追问，强迫自己不要去看盛着灰烬的石钵。
　　……应该，没有发现吧。
　　绮儿似乎并没注意他的态度，只是若有所思地说，“如果表哥能在这里就好了。”
　　“这是什么傻话？”他吐了一口气，“别说不可能的事。”
　　“虽然是这样，”绮儿抿紧嘴唇，带着一脸不甘罢休的倔强，“离开英国之后，你就没那么开心过了。”
　　“你在说什么啊？”
　　芮不解地看着小弟，绮儿的表情一片空茫，让他看不明白。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是从另一个时间或空间传来的，又仿佛并不是在对他诉说，只是恰好被他听到而已。
　　但他确实是在对他说。
　　“因为我硬拉着你陪我去伦敦，你妈妈死的时候你都不能陪在她身边。对这件事我很后悔，对不起，如果我在那之前知道就好了。一定不会这么做的。她只有你，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但是我又想，那时候你和表哥关系那么好，所以也不算一无所获……”
　　“够了。”芮打断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些，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男孩猛地摇头，“我害怕。”他的声音中洇出一痕湿意，浓得像在哭泣。
　　芮轻轻按住他的肩膀，感觉到少年的身体微微抽动。他想要低下头看清他，绮儿却向前一扑，将脸孔埋进他胸口，细瘦的手臂比他想象得更加有力，搂紧的时候芮差点窒住了呼吸。
　　他并没有真的哭出来，只是在发抖。
　　芮抚摸着他的头发，黑色的头发细而柔软，打着小卷，水波般滑过他的手指。
　　“……我想他们。”
　　绮儿低声说，突然抬起头看了芮一眼，“我不是说爸爸妈妈，是表哥和舅舅。我想他们。”
　　“我明白。”
　　“你还记得么？在他们家后院种的睡莲。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还有那样子的植物。”
　　在无风的暮色下也微微摇曳的花瓣，颜色是接近透明的碧蓝色，连最幼嫩的花苞都是一副孑然独立的模样。在英国的纳雷塔法赛侯爵后园池塘里种着这样一池水生花。芮记得伊格纳茨•优阿鲁故作神秘讲起的恐怖故事：莲花半夜里会变成人在走廊巡视，错过就寝时间的人就会被抓到池子里变做莲花，那样就永远不能躺下，也不能入睡了。这个比芮年长两个月的男孩是纳雷塔法赛侯爵家的继承人，但有时候芮觉得，他不过是个幸福得不知深浅的笨男孩而已。
　　他记起伊格纳茨•优阿鲁海蓝色的眼睛，微卷的满头黑发，总是似笑非笑的好奇表情。当时他被他的父亲指派来照顾初来乍到的绮儿和芮。说是照顾，其实不过是让三个年纪相仿的男孩凑到一起玩。芮知道，绮儿是侯爵堂妹的次子，很受侯爵的重视，才会作此安排。
　　他忍不住想起信封上线条圆滑的纤细字体，他认得那个字体。
　　伊格纳茨•优阿鲁。那个混蛋。
　　“我记得。”他回答，微微一笑，“你忘了么，我们还掉下去过。”
　　因为绮儿说喜欢后园的睡莲，十六岁的小勋爵就拉着芮一起去采。池塘边潮湿泥泞，似乎是特地为了保留一点大自然的精工巧作，灰绿色的苔藓纵横遍布，蜿蜒爬上池边。他并不太记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是花开在太深处，又或许是打打闹闹的男孩子太不经心，总之醒过神来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经摔进池中，水层里鱼儿好奇地啄着他们的腿脚，满身都是日久天长堆积的淤泥那种腥湿青涩的味道，连头发里都摸得到浮萍幼嫩的草叶。
　　他差点勃然大怒。
　　伊格纳茨却笑嘻嘻毫不在意，直到被他父亲纳雷塔法赛侯爵抓个正着的时候才露出些紧张的表情——那时两个人正浑身湿淋淋的吵嘴，绮儿则被派去替两个人取干衣服过来。
　　“不会让你妈妈知道的。”纳雷塔法赛侯爵对不安的儿子说，视线却落在芮的身上。
　　对这个家族来说，自己的存在无关紧要，不过是为了绮儿探亲所不得不接受的条件而已。芮一早就有这样的自觉，然而从第一次见面，纳雷塔法赛侯爵就这样看他，他的眼睛与他儿子很相似，颜色却更加深沉。那是双富有感情的眼睛，与他的手一样，是温暖、坚实、让人信赖的感觉。
　　他的手轻轻揉弄芮的金发，在精湿的寒凉之上覆盖一层温暖。
　　“快去洗干净换衣服，小心着凉。”
　　是第一次，有人真的把他当成小孩子一样对待。芮几乎是吃惊地意识到。
　　就连他自己的母亲，因为多年以来的相互依赖，似乎也很少把他看作不懂事的孩子。
　　再没有人，像这位侯爵一样，拍拍他的头，安慰他。
　　他张口结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望着纳雷塔法赛侯爵的脸不能做声。
　　闷头跑进来的绮儿几乎一头撞到他身上，他都没来得及躲开。反而是绮儿一抬头看到纳雷塔法赛侯爵站在眼前，大概以为要挨一顿训斥，吓得丢下抱在怀里的衣服扭头就跑。
　　似乎是忆起当时的场景，绮儿起先微笑，继而像是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从来没想过，哥哥你也有那么狼狈的时候。”
　　绮儿一面笑着，一边拉扯滑落到一边的希玛申的襟口，明亮的眼睛抬起来，其中的泪意已经被回忆带来的愉快情绪冲淡，几乎不存在了。芮垂下头去，一瞬间他有些不想看到绮儿这样天真欢笑的表情，不想看到这个毫无机心的，相信身边每一个人的孩子。
　　——还能这样持续多久呢？
　　难以猜测。
　　就像芮此刻也很难猜透绮儿这样在深夜里突然跑来，却只跟他东拉西扯些不重要的往事又有什么意图。他看着小弟弟扬起的脸孔，挂在脖子上的小圆镜从衣襟的皱褶中露出一角，光芒一闪而过。芮知道那不是错觉，附着在绮儿身上的精灵寄宿其中，因此通常被称为镜子精灵。传说中镜子精灵熟知世上发生的一切，并能够回答人们提出的任何问题。
　　那么他知道什么呢？
　　从一开始他就面对这种抉择，一方面是朝夕相处的堂弟，另一方面他可是无所不知的魔法生命，两种形象密不可分。不，应该说从一开始他们就是一体的，镜子精灵随着绮儿•阿丝缇的诞生而出现；一旦镜子精灵离开这个世界，绮儿•阿丝缇这个人也就不复存在了。
　　镜子精灵誓言守护紫菀家主，绮儿效忠的对象是当家的佐兰德•阿丝缇。
　　就如苏乌所说，夜长梦多。在绮儿心里，他这个哥哥的分量是否能压过现任家主对他的影响，芮并无把握。无论佐兰德•阿丝缇是怎么无能的人，他对身边的人一向是温柔而有同情心的。正是因为他的同情心才能够允许绮儿离开希腊前往英国与父母重逢，甚至只派遣一直以来都在照顾着绮儿的芮一个人陪伴同行。绮儿对他的喜爱芮很清楚。
　　正因如此，才更加危险。
　　“等到事情结束，我们去伦敦吧。”
　　绮儿疑惑地抬起头，“咦？”
　　“不，等天暖一点就去吧。等到事情结束后，我再去接你。”
　　绮儿睁大眼睛，欢欣鼓舞的神情一闪而过，“佐兰德大人……会答应么？”
　　“如果他答应了，就这么办。”
　　“那我现在就去问他。”绮儿跳下凳子，几步蹦到门口，“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么？”
　　芮注视着他的背影，背对他的男孩肩膀绷紧，他紧握着门把，紧到微微颤抖起来。
　　“我们这样做，是对的么？我做对了么？”
　　门被拉开一点缝隙，夜风滑入房间，荡起空气中一丝涟漪，卷住绮儿的衣角，又拨散了芮额前长长的金发，遮住眼睛，一瞬间眼前一片纱似的模糊，芮轻轻叹了口气，他突然明白了绮儿深夜来见他的原因。
　　“你没有做错什么。”
　　只是，我们必须做出选择。